鄧微

一

清明節(jié)剛過。空氣濕漉漉的，樹葉是濕的，地面是濕的，云是濕的。

蔬桐還沒起床就接到張隊長電話，讓她頂班。

“頂班？新奇嘍，我一實習學生呢，能頂班？”

“趕快起床，披掛上陣，必須的?！?/p>

“天窗”令今天給的早上七點，接觸網(wǎng)維修。有個師傅家里出事臨時不能上架。接觸網(wǎng)工人手少，幾乎沒有備班人員。職工家都住市里，離工區(qū)遠，臨時調(diào)人肯定來不及。除了休班的，只有蔬桐等實習大學生和幾個異地單身漢住在工區(qū)。情急之下，張隊長把蔬桐派去救場。這女大學生學習成績優(yōu)異，實習肯鉆肯干，不怕吃苦，腦子好使。不上架，讓她做地面應(yīng)該問題不大，有師父帶嘛，何況自己時刻盯著。

檢修車開了四十分鐘。鐵道線在山間穿行，又越河飛過。這條河叫舞水河，光聽名字就知道它的美麗與妖嬈。如岸邊世代繁衍的苗家少女，清雅，跳脫，又頑劣。沿河有一些小村子，在河那邊，在沖積小平原上，幾戶人家，倚水而居，如處世外。絕美的南方水鄉(xiāng)原是這樣顧自安閑，遺世獨立的。窗外的青山綠水，在這清翠的早晨慢慢醒過來。

桐花盛開，在路邊，在山野。或掠窗拂面，或迎風搖曳。潤澤。潔白?；ㄈ锛t艷。大片大片，粉白粉白，桐花萬里丹山路啊。美就是任性！萌萌噠。

瘋拍！必須的！蔬桐歡呼雀躍。

師傅們沒這么興奮，大都在打瞌睡，或者閉目養(yǎng)神。張隊長說：“他們天天看呢，審美疲勞了”。蔬桐“哦”一聲，知道他們其實挺累的。

到達檢修地點，像石頭丟進水池，沉寂的檢修車立馬開了鍋。師傅們手提工具，快速有序到達自己的分區(qū)。為了工作圓滿又能高效，事先分出A、B、C、D四區(qū)，每人的工作分配到區(qū)，每個區(qū)的工作細化到具體擰螺帽還是接電線等。接觸網(wǎng)工作業(yè)有“四高”特點，高空、高壓、高速、高溫。高速就是搶時間，分秒必爭。天窗時間是固定的，必須在規(guī)定時間里把故障處理好，百分之百保證火車安全運行。

太陽躲在天幕后，抓一把金光鋪撒在漫天魚鱗云上。橙黃。鮮亮。閃爍。再過一會兒，已是紅霞滿天。

眨眼工夫，師傅們已爬上天梯和網(wǎng)線。一個個如飛燕凌空，輕盈懸落在十幾米高的電纜線上。不，應(yīng)該是蜘蛛俠，氣定神閑越高空如履平地。師傅們披著霞光，齊著青山。視野開闊，心胸開闊。太帥啦！

回來的路上，張隊長表揚蔬桐膽大心細，沉著冷靜又熱情洋溢，第一次上戰(zhàn)場有這樣好的成績相當不錯。停一下突然問：“蔬桐，你是不是快過生日了，慶祝一下啊。”說著努了一下窗外的桐花。同事們恍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齊熱情起哄要給小姑娘過生日。

“謝謝張隊長，謝謝大哥大叔們，生日過了?！笔咄┑男囊怀?，被蟄到。

二

生日是蔬桐一直小心回避的話題，多年不過的。

爸爸是鐵路職工，早年因公受傷，下身癱瘓，在家吃勞保。媽媽沒有工作，思前想后，決定帶爸爸離開長沙回到四川農(nóng)村，跟奶奶住一起。四川老家有二伯伯，爸爸回去后多少能得到一些照顧。最主要的，多一份親情對他來說就是多一份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在農(nóng)村，種菜喂雞，生活不愁，還能掙點小錢。爸爸有奶奶看著，有二伯伯和堂姐照顧，媽媽騰出些時間外出賺錢養(yǎng)家。蔬桐寄養(yǎng)到長沙大伯伯家，空出的房子出租，可供蔬桐學費。如果爸爸媽媽在老家，還能減少些大伯伯對奶奶的牽掛。媽媽想得這樣周全，她的想法立刻得到全家人支持。只是蔬桐從此寄人籬下，遠離父母懷抱。高中以后就住學校，記憶中，自己幾乎就是一個人生活。

那年，蔬桐快十五歲了。好多年都沒給孩子過過生日，實在太想念，媽媽決定從四川鄉(xiāng)下回長沙看蔬桐。媽媽拎了只母雞和一桶雞蛋，還有蔬桐最喜歡吃的奶奶做的泡菜等，坐拖拉機進城轉(zhuǎn)火車。下雨路滑，拖拉機翻下山去，媽媽再也沒有回來。家里得到消息已經(jīng)是一星期以后的事了，好不容易順著蛋殼才找到媽媽的尸體，蛋花早被雨水沖洗得一干二凈。

不久二伯伯去世，奶奶也跟著走了，爸爸身邊只剩下堂姐一個親人。堂姐嫁得近，干脆搬回老屋住，擔負起照顧爸爸的責任。堂姐大蔬桐十幾歲，蔬桐懂事起就發(fā)誓要把堂姐當親姐姐待，賺了錢先給堂姐花，以后給她養(yǎng)老。

侄兒蔬朗朗考了長沙的大學。蔬桐說長沙的房子是舊些，也不大，留給朗朗讀書住。他邀同學合住也可以，由他處理。堂姐不同意，說：“男孩子不能嬌慣，讓他住學校，苦點不怕。”蔬桐說：“住家里吃得好一點，也省一些，我回家還可以管管他?！碧媒懵犃?，勉強同意。

接二連三的變故加上病痛折磨，爸爸老得很快。

爸爸殘疾的身軀早把精神也弄得殘廢了，媽媽出事后，一個一個親人離他而去。爸爸很快萎靡，身心憔悴。

蔬桐終于熬到畢業(yè)。鐵路系統(tǒng)照顧困難職工，給了她一個就業(yè)實習名額。實習合格可以留在鐵路工作，否則退回去另謀出路。蔬桐需要一個有穩(wěn)定收入的工作，需要快點拿到工資養(yǎng)活自己。她決定選擇就業(yè)，選擇做“鐵二代”。

接觸網(wǎng)工難度大，危險大，誰都不愿意，因而相對缺員。如果做接觸網(wǎng)工，得到工作的可能性很大。蔬桐決定做這項幾乎是前無古人的工作。她知道，一定會后有來者的。

女人申請做接觸網(wǎng)工，著實讓供電段嚇一大跳。每天爬上6-17米的梯子，踩在13平方毫米接觸線上，軌道車作業(yè)平臺巴掌大，男人都不敢，女人根本沒有過。蔬桐看準了這個機會，軟磨硬泡，供電段最終答應(yīng)讓她留下。但能否真的留用，要看訓練、實習的情況?？荚囉腥魏尾缓细瘢冀^對不能留，那是對職工生命負責。

蔬桐沒打算告訴爸爸自己會做接觸網(wǎng)工，那會把他嚇死的，只說自己分在供電段。

三

蔬桐住工區(qū)的集體宿舍。工區(qū)在線路上，離最近的城市恒陽八公里，出入靠單位的交通車，一天一趟。趕不上交通車就得走路，運氣好可以搭當?shù)鼐用襁M城的摩托車或拖拉機。蔬桐畢竟是城市長大的，這一步步走向偏遠，心里其實沒底。那寂寞，那辛苦，不知自己能否吃得消。

工區(qū)是個家，家庭成員有七個人。兩個剛分來的技校學生小路和牛二，三個家在外地恒陽沒住房的老同志。一個做飯的金大姐，附近村里請來的臨時工。段里介紹說：“金大姐在這里做了十幾年，偶爾回家看看，是工區(qū)的老家長了。她人很好的，老大姐了，一心為工人們著想，蔬桐你去可以有個女伴?！?/p>

工區(qū)是一棟二層樓的房子，二樓十個單間，是宿舍。一樓是生活區(qū)域和辦公區(qū)域。一個小閱覽室，全部圖書受人捐贈。一個公共娛樂室，一臺電視機，一張牌桌。上下樓梯間設(shè)有男女廁所，廁所兼浴室。沒有熱水器，用桶提水去洗。

主樓后面有一葉偏房，放粗笨工具和雜物。偏房旁邊，工人師傅們搭了個雞棚，金大姐養(yǎng)幾只雞婆。早上開雞籠門，晚上關(guān)。雞婆子白天滿山野玩，晚上自己進籠，生蛋后就咯咯告訴所有人它的榮耀。這雞婆吵人，一趕嘎嘎嘎嘎?lián)淅怙w丈把遠。又不怕人，曉得你們都是它的親人不會虐待它的。天天等著屁股底下那幾個蛋做黃燦燦的蛋花湯呢，雞們也算是你們的衣食父母，不好好伺候著咋的。好吧，在這個沒鄰居的獨立王國，更深露靜或者隆冬寂寥，除了電視機，就這幾只雞是隨時能發(fā)聲的了，哪能不稀罕。

工區(qū)最大的好，在于俯瞰舞水河。河水清悠，對岸正好有個小村，在河灘上，是蔬桐第一次看見就心儀心動的那種安靜村落。村口一株大桐樹?！对铝睢吩疲骸凹敬褐拢┦既A，萍始生?！贝簛戆谆ɑǖ?，濃華如蓋，特別突兀?！白試@清明在遠鄉(xiāng)，桐花覆水葛溪長。家人定是持新火，點作孤燈照洞房?！蓖┗ㄩ_處，自有爛漫、熱烈的氣息，卻也正是想家思親之時。遙望桐花，蔬桐覺得親切而別有一番滋味，感覺桐樹生長處，那里就是家。

村子青山環(huán)繞，小石板路從村里蜿蜒到河邊。正有幾個少年在水邊玩石，立著的那個，黃衣翻飛。遠山近景，黃白綠的色彩，動靜結(jié)合，那是一幅畫。畫里有人們世世代代的悲歡人生。那畫像一架悠然的老爺車，載著歷史，載著人文，載著風物，慢慢走來，再慢慢走去。又像是籠著輕紗的夢，在心里，輕輕地墜落，纏繞，想走進去，又怕驚破它。

看得久了，蔬桐覺得自己的父母就在那幅畫里，安靜地生活，遠離紛擾。

休息的時間，蔬桐常常抱著一本文學書，對著這幅畫，靜觀，交流，遐想。

可接觸網(wǎng)工真不是想干就能干的活。

要有優(yōu)異的理論知識、過硬的技術(shù)本領(lǐng)、超強的心理素質(zhì)。還一項，嚴格的身體條件。一切過關(guān)后，蔬桐和其他入圍的十三個工人進入緊張的體能訓練，小路和牛二也在其中，還有一個女職工?！罢?guī)軍事訓練”。蔬桐吐了一下舌頭，內(nèi)心卻是十分期待。

教練是從長沙請來的，部隊的士官長，正休長假，所以趕了他的檔期。張隊長介紹說超級優(yōu)秀，千里挑一的好手，四川人。

自我介紹叫朱自清，引來一陣轟笑，自然是同了大作家的名。朱教官也不惱，只說：“課外時間你們怎么鬧都行，怎么叫也要得?！i頭是戰(zhàn)友們對我的昵稱，你們也可以用。但不要以為我現(xiàn)在說笑就會饒過你訓練中的任何差錯，訓練不允許任何懶惰、偷工減料、散漫。一句話：嚴格訓練。”

學員們高聲回答：“必須的！”又一陣轟笑。

朱教官的普通話很好，故意說點兒川味活躍氣氛。氣氛嚴肅緊張又活潑熱烈，是個好開頭。四川人，老鄉(xiāng)啊，嘿嘿。蔬桐默笑一下，自然多一分親切。

訓練科目有長跑、負重拉練、俯臥撐、仰臥起坐、器械、攀爬等，反正是練肌肉，練靈活，練習高空行走，還要進行靈敏訓練、耐高溫訓練等。每一項都難，都累，都嚴格。誰都知道現(xiàn)在的苦練是為了以后的工作勝任和輕松，更是為了減少危險。

但堅持實在不易。

第一個禮拜算是熱身，主要科目是3公里長跑和仰臥起坐。第二、三個禮拜才進入初級階段，主要科目是器械、5公里跑、俯臥撐。第四周除了以上訓練科目，又加了攀爬和負重等。還沒真正進入接觸網(wǎng)模擬系列訓練呢，一個個累趴了，又一個個爬起來。第一個月，除了受傷暫時退出的一個，真正考試淘汰的只一人，他實在體弱，以后不能上網(wǎng)的。

蔬桐、牛二和小路都是中等成績。小路稍微好一點。

“我們找朱教官開小灶吧?！笔咄┨嶙h。

“還開小灶啊，大鍋飯我都吃不消?？薨?，桐姐姐救我?！?/p>

“小牛你個吃草的貨，牛勁哪去了?！?/p>

“牛勁碎一地啊，都在破路上。哼！”

“先聯(lián)絡(luò)感情吧，做教官的愛學生，小牛乖，我們找教官玩去。”

朱教官溫和，沉靜。個子不大，卻很結(jié)實。訓練一絲不茍，嚴酷到掐死他的心都有。訓練結(jié)束后卻像個大孩子，到處撒野。爬樹，捉螃蟹，撈螺絲，做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當然更多的，是被學員們邀請表演神功，必須的。

俯臥撐，他單手，大拇指著地，一百個。仰臥起坐，有人搬來門板，搭在水泥墩上，角度不小于30度，倒躺。數(shù)到人家都不愿意數(shù)了，他還停不下來。投擲，摔跤，飛鏢，都玩過了，甚至手掌砍磚，沒一樣難得住。那射擊，這才是軍人本質(zhì)。怎么射呢，沒槍沒子彈的，有人別出心裁拿來一把彈弓。

玩不過癮，過幾天，又有人真的在附近農(nóng)民家找來一把鳥銃。放個啤酒瓶在地上，100米，打蓋子。每天晚飯后，這個遠離城市只有幾人居住從來寂寞的工區(qū)，成了樂園。

四

接觸網(wǎng)就是戰(zhàn)場，對誰都殘酷，沒練好本領(lǐng)可能被掛。為此，蔬桐吃盡了苦頭。

手臂、大小腿有肌肉是必須的。腰、腹的力量，身體的平衡感，都得大強度訓練。張隊長交代過，云中飛燕可不是好玩的，為保職工安全，能上的才能上。言下之意，這批人可以淘汰，沒數(shù)量限制。兩個女生，更不勉強。訓練歸訓練，結(jié)果歸結(jié)果。

蔬桐的身體素質(zhì)肯定比男人差很多，沒肌肉啊，力量差?？伤恍判埃瑒菰诒氐玫募軇?。每項訓練都不落后，請求教官開小灶訓練也要過關(guān)。

別的還好，腹肌是她的軟勒，從小就腹部乏力。讀書時所有體育項目都優(yōu)良，只有仰臥起坐從來不及格。

二十，三十，三十五……終于可以做到三十八個了。唉，離一百個還差好遠。

“不急，慢慢來，已經(jīng)很大進步了。”朱教官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蔬桐門口，端著杯熱水，說：“揉揉腹部，放松一下。喝杯水，我陪你走走吧?！彼呀?jīng)跟張隊長申請住在工區(qū)，不回恒陽的賓館了，說干脆退掉吧，別浪費錢，住工區(qū)挺好的。

“練腹肌有很多種方式，不只有仰臥起坐的。平時走路睡覺，隨時可以練?！?/p>

“真的？求教官真?zhèn)??！?/p>

朱自清停住腳，“你看我走路有什么特殊嗎？”

“氣宇軒昂?！?/p>

“哈哈，再看，仔細觀察?！?/p>

“風流倜儻?！?/p>

“嚴肅。仔細觀察。鬼妹子。”

“抬頭挺胸。玉樹臨風。威武不屈……”

朱自清抓起蔬桐的一只手，貼在自己的后腰上。蔬桐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到，有點兒異樣，收住話。

“你感覺啊，我的尾椎骨是往里收的，前腹收緊，用腹式呼吸。通過胸腔，吸收新鮮空氣到腹部，再呼出來?！敝旖坦偃魺o其事，自己摁住腹部，示意“肌肉收緊”，“堅持這樣走路，一可以減輕腰部壓力，很好的保護你的腰。二可以鍛煉小腹，還美化線條?！?/p>

蔬桐練了一會兒，覺得好累，心里悄悄罵“豬頭”。還有腹式呼吸，吸不進，也呼不出。朱自清一個一個要領(lǐng)講，蔬桐一個一個細節(jié)練，練一次在心里罵聲“豬頭”。好不容易終于練順暢了，就不再罵。再走一會兒，居然感覺很舒服，不覺走了好遠。

“回家在床上就可以練船坐。這是我取的名，就是雙腿抬起來，與地面成45度角。大小腿肌肉收緊，腹部肌肉收緊，腳尖回鉤。上半身坐起，與地面成45度角，雙手握拳平舉。整個身型像小船。這樣。堅持。”找塊兒路基旁邊的平地，朱自清又示范一回。蔬桐學做，他會耐心糾正她的每一個細節(jié)。嚴謹而溫和。

一個星期過去，蔬桐的仰臥起坐可以做到八十個，腹部不再像開始時那樣痛得難受，甚至痙攣。

五

公安局打電話說，朗朗涉嫌窩藏吸毒被抓，要蔬桐去領(lǐng)人。蔬桐一聽，頭都炸了，跟張隊長請了假就往長沙趕。已經(jīng)是下午，這會兒沒有交通車，蔬桐顧不得多想，拿起包就走。只有走到恒陽，坐火車回長沙。運氣還好，路上順到個摩托，那農(nóng)家哥哥好熱心，說他經(jīng)常跑這段，不是頭次搭載鐵路工人進城啦。

蔬桐沒怎么答話，滿腦子朗朗的事。這孩子從小調(diào)皮，不好學，生活散漫，堂姐管他不住。蔬桐建議他考長沙的學校，也是想幫堂姐管管朗朗。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出事了。

到了派出所才知道，是朗朗的同學吸毒被抓了，供認在朗朗家玩時，偷偷在廁所吸過。這同學是一紈绔子弟，五毒俱全。吸毒的事朗朗倒是不知情，所以只被教育了一通放人。有驚無險這事過去，但蔬桐心有余悸。朗朗這個年紀，最怕交友不慎被帶壞。讓他一個人住在家里，沒人管他看來也是不行。這事還得從長計議，打個電話跟堂姐簡單商量幾句，迅速趕回工區(qū)去。

恒陽下車，不用想，走路回吧。下雨路滑，又饑又累。八公里呢我的媽呀，要命啊，想哭！

“回來了？累了吧?！眲偟铰房冢熳郧逵蟻?，舉著傘罩住蔬桐。取過蔬桐的行李，遞上軍用水壺和一袋面包。他說訓練結(jié)束就直接迎出來，沿路走，不管蔬桐坐車還是走路回來都能碰見。如果進城，環(huán)境太復雜怕錯過，就在路邊等著。還雇到個拖拉機，跟司機說了半天好話。

“壺還熱的呢，你不會一直捂著的吧？”奇怪呢，壺他可以捂熱，可這葡萄干、豆沙面包，他怎么知道我喜歡吃？

“哈，我有神功……為啥子不說一聲。我，好擔心。”

“情況急。謝謝朱……教官?！?/p>

“好了嘛，你心里經(jīng)常喊我豬頭的?，F(xiàn)在只有我和你，允許你喊出來?！陛p盈跳上車，把蔬桐拉上去。拖拉機上事先放了張舊椅子，用繩子固定。朱自清抹干水，讓蔬桐坐，自己站在一邊撐著傘。這是條泥巴路，車開得突突直跳，顛來倒去的。司機大哥大聲說：“妹子你好福氣啊?！?/p>

“謝謝大哥。為什么呀？”

“你男朋友等你一下午，還死拉著我等半天。不曉得他跑哪里搞把椅子來給你坐。我起先以為你是個大肚子（孕婦）或者病殼子呢。蠻好奇的，么子人值得一個男人在雨里傻等半天的？”

“哈哈哈，大哥你失望了吧？你看見了，不是我福氣好，是兵哥傻氣。你自己說的?！?/p>

“都有都有，嘿嘿。兩個男人等你一下午。我堂客，一輩子冇這福氣，嘿嘿?！?/p>

傻兵哥被司機大哥逗樂，笑得一口大白牙。蔬桐抬眼瞄一眼他，喝口水。辣辣甜甜，滾熱的姜糖水，好過癮。“謝謝豬頭。”蔬桐做個鬼臉，開心笑了。

回到工區(qū)，金大姐已經(jīng)休息。朱自清說金大姐你盡管休息，我來做飯燒水。金大姐也放心。自從朱教官搬到工區(qū)來住，做飯掃地，種菜喂雞，所有事情沒有他不做的，帶得小路和牛二等幾個青工也勤快許多。

吃完，朱自清還在收拾碗筷，蔬桐就上樓了?！爸x謝你朱教官，我不幫你，睡覺去了?！边@幾天心累腿累，摸不到床鋪了。

平時，朱自清不大去蔬桐的宿舍，想是男女避諱的緣故吧。有什么話總在公共場合說，給她東西也不避旁人，大大方方。今天卻提著一桶熱水跟上來，命令說：“先別睡，泡腳。放松腿，也去寒。怕感冒?！弊テ鹗咄┑碾p腳摁在水捅里?！斑€有，系個護腰，安全些?！迸R走又把一個護腰放在桌上。

這個男人好溫暖，細心到能揣測到蔬桐的例假。每每這時，他總在訓練中提醒一句：例假的同志不要做這個項目，可改做別的項目。訓練的科目有些是要避免例假的，班里有女生，一開始他就不忘提醒，說得多了大家也就習慣。很顯然，今天他又看出來了。

朱教官越來越體貼關(guān)心到蔬桐的生活和訓練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所有人都看出來了，蔬桐當然也看出來了。不用看，本來就相通，能感悟。

他是愛了。愛得好堅決，好深刻，在骨頭里，在肌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