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世慶
地方戲遭遇意大利美聲
文|肖世慶
在由我邀集的一次朋友聚會上,很矛盾地來了兩撥客人:一撥是即將出國深造的音樂學院的女孩和她的父母,另一撥是兩位已經(jīng)下崗的唱地方戲的老演員。兩撥人都是搞藝術的,也都是我老鄉(xiāng),事先我沒覺察到這樣的邀集有什么不妥,也沒有留意他們在藝術形式和表演行當上的差異。落座后,待雙方陣營相繼亮相,我才發(fā)覺情形有些不對頭。這兩撥人是怎么湊到一塊的,說來也巧——
音樂學院的女孩學習意大利美聲,剛剛在一次大獎賽中獲獎。這件事本來和我沒什么關系,但她參賽時出現(xiàn)了一些波折——因為是音樂學院的在讀生,大賽組委會最初同意她可以不參加初賽,直接進入復賽。但到了復賽時,正常由初賽進入復賽的歌手們不干了,說音樂學院的學生也不能搞特殊化,所有歌手都必須按大賽規(guī)程參賽。眾怒難犯,組委會只好忍痛割愛,取消了女孩的參賽資格。
這時女孩的家長不干了,說組委會有言在先,不能自食其言。雙方各執(zhí)一詞,僵持不下。女孩的家長知道我在文化單位工作,給我打電話求助。這次大賽是省文聯(lián)承辦的,文聯(lián)領導里我就知道崔凱,但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墒?,事關女孩的專業(yè)前途,我只好硬著頭皮冒昧給崔凱打了電話。沒想到人家崔凱很幫忙,了解了情況后,親自跟組委會商量:復賽時讓女孩先唱著,不算正式參賽歌手,也不計成績,對其他歌手構不成威脅??磥泶迍P不單寫小品是高手,處理此類藝術糾紛也是高手。
在高手的斡旋下,女孩復賽時客串登臺,唱了一首歌劇《茶花女》的選段,結果一鳴驚人。獲獎是自然的了,還被北京來的評委、作曲家肖白先生相中,把她推薦到北京的一家中央藝術院團。進團不久,又被派往國外深造。
吃水不忘打井人,臨出國前,美聲女孩和家長來我家辭行。正好這兩位地方戲老演員也在我這里串門,大家便一起來到一家餐館。
人逢喜事精神爽。聚餐一開始,美聲女孩就自告奮勇,用卡拉OK話筒表演了她參賽時演唱的《茶花女》選段,為我們助興。女孩的父母也是我家鄉(xiāng)歌舞團有名望的獨唱演員,夫妻二人隨后也即席合唱了《長江之歌》。說是獻丑,其實是展示了美聲女孩的家學淵源。這一家子的卡拉OK歌驚四座,酒店的服務員都跑來側耳傾聽,忘記了給客人上菜。
這中間,我怕冷落了另一撥客人,幾次請兩位地方戲演員也卡拉OK一首,給大家助助興。但這二位老兄就是不肯開口?!帮埖隂]有地方戲的卡拉OK伴奏帶,沒法唱啊?!彼麄冇眠@樣的借口來搪塞。沒有伴奏帶是事實,可以清唱嘛。但他們就是不唱。在意大利美聲唱法面前,他們是內(nèi)心不服氣,還是自慚形穢?
這兩位下崗的地方戲演員當時的處境都有些不妙。其中一個是原遼南戲劇團的主要演員。劇團解散后,他始終沒有正式的營生,和愛人開了個小賣店糊口。據(jù)說小賣店的生意還挺興隆,可能一門心思全投在他的小本經(jīng)營上了。另一位也是遼劇演員,劇團“黃”了以后,自找門路,在一家私立學校幫忙。設身處地地想想,這種場合,他們的確也沒有心思唱。這次他們到我家來,是想讓我?guī)椭龀鲋饕?,在“遼藝”辦個遼劇培訓班,使這個遼寧唯一的地方戲劇種后繼有人,延續(xù)下去。
還是美聲女孩有辦法,大人們酒過三巡后,她舉起了杯子,對遼劇老演員們說:“二位伯父,聽我肖伯伯介紹,您們是遼南劇表演藝術家——”“啥藝術家?!蹦嵌粠缀醍惪谕暎瑤е榫w說,“俺們就是唱皮影戲的,狗肉上不了大盤子?!逼び皯蛩追Q驢皮影,遼劇就是60年代初由遼南皮影戲移植過來的。坐科音樂學院的美聲女孩在學??赡荛_過地方戲劇的課程,這時便道:“二位伯父,別看您是表演遼劇的,但您不一定知道遼劇的傳人是誰。”這使我有點吃驚,本以為美聲女孩只對帕瓦羅蒂、普拉西多、多明戈、卡雷拉斯等四大男高音情有獨鐘,想不到她還能對遼寧地方戲有所了解,便問她:“你知道遼劇的傳人是誰嗎?”
“略知一二。是馬傳亮,馬老先生”。女孩回答得嘎嘣脆,“老人家當年的皮影戲紅遍遼南,人送藝名‘馬大浪’?!?/p>
這時,其中的一位地方戲演員坐不住了,突如其來地問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們學院開了地方劇種的選修課,我聽老師在課上講的。老師還說,當年東北局第一書記宋任窮看了馬老先生表演的遼劇,還接見過他。”
“哦,是這樣……”問話的這位,連連頷首。
這時該我說話了。我指著問話的地方戲演員問女孩:“丫蛋兒,你知道這位伯伯是誰嗎?”女孩搖頭。
“他就是馬傳亮老先生的兒子,前遼南劇團的主要演員馬明生?!?/p>
“老馬,別繃著了。”另一位遼劇演員跟著幫腔,“你來一段吧。這孩子把你家老根都端出來了!”
老馬的身份一亮出,美聲女孩十分驚喜:“呀,是您呀,馬老師。我們老師在課堂也講過您!”說著,雙手握住馬明生的手不放開了?!袄蠋熣f您的嗓子可好了!”
老馬好漢不提當年勇地擺手道,“那是啥時候的事兒了?嗓子早沒嘍。”
“嗓子沒了,味道還在?!蔽覒┣蟮?,“這里沒外人,來一段,來一段?!?/p>
“來一段?”老馬終于站立起來?!皝硪欢尉蛠硪欢危 ?/p>
只能用大吃一驚和如聞天籟來形容我和在座的所有人的感覺。實際上,老馬的第一句唱就把我們給鎮(zhèn)了。美聲女孩驚得直眨巴眼。嚴格地說,老馬不是在唱,而是在嘯。他發(fā)出的聲音像遼南海風的呼嘯。這種聽覺只有在陜西聽秦腔時才能產(chǎn)生。源自遼南皮影戲的遼南戲,對于遼寧人來講,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在里面。它是我們祖先的音樂,祖先的文化。
大音希聲。老馬唱完,舉座一片寂靜。我們都癡了一般呆在那里。半晌,美聲女孩手忙腳亂地從手包里掏出紙筆,央求道:“馬伯伯,這唱腔太好聽了!您能不能把曲譜給我寫下來?求您了!”
“你要這玩意兒有什么用?到意大利留學還能用得著它?”老馬問。
“怎么用不著?”女孩說,“對意大利人來講,它就是咱中國的美聲!我好好學學,到了意大利,我給那兒的外國人唱一嗓子!讓外國人見識見識咱中國美聲?!?/p>
這女孩不但唱得好,國格也高,不是“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那種人。況且,老馬的這段《三打白骨精》確實不比她那段《茶花女》差。我和另一位地方戲演員攛掇老馬,寫,給孩子寫吧,說不定她能把這段唱帶到歐洲舞臺上去。
老馬給美聲女孩寫完曲譜,余興未盡,又唱了一段現(xiàn)代的影調(diào),是他給電視劇《山這邊海那邊》配的插曲。
“……本想你活得舒心過得美,
不料你離開苦海進火堆……”
不知什么時候,飯店大堂經(jīng)理和后廚的師傅也被招來了,擠在門口,聽老馬的清唱。老馬還沒唱完,廚師就奔回廚房,給我們這桌特加了一個“肉絲豆苗”。
聚會散后,大家各奔東西。女孩去意大利學美聲,老馬忙他的遼劇培訓班籌建,我該上班上班,都各忙各的。一晃,十來年眨眼間過去了。中國和俄羅斯互辦“中俄友好文化交流年”期間,有一天晚上我看電視,屏幕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倩影——當年的那個美聲女孩。我揉揉眼,定睛細看。不錯,是她。高挑的身材,瓜子臉,高鼻梁,一雙酷似其父的大眼睛……而且,屏幕下角顯示出的就是她的名字。她身邊站著的是我國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劉維維。他倆合作在莫斯科大劇院的舞臺上演唱一首外國歌劇的選曲,身后是兩國樂團組成的龐大的交響樂隊,氣勢恢宏,場面震撼。顯然,這是中俄友好文化交流年晚會上的一個節(jié)目。這丫頭學成歸來了?能參加這種規(guī)格的出國演出,說明她已經(jīng)具備了國內(nèi)頂級女高音的藝術資質(zhì);能與劉維維合作,說明她在國內(nèi)的音樂圈內(nèi)已經(jīng)有號了,成腕兒了。
在意外驚喜和百感交集中,我聽完了美聲女孩在莫斯科大劇院舞臺上的歌唱。和當年在餐館與遼南地方戲對決時的聲音相比,她已不可同日而語了。我聽到和看見的是一個成熟的青年女高音歌唱家的專業(yè)演唱,音色、韻味、情感……乃至對歌曲的整體把握等,都近乎完美,無可挑剔??墒?,聽來聽去,我略微感覺她的演唱似乎還缺點什么。缺點什么呢?一時又說不出來。
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去年,中央電視臺的音樂頻道舉辦了“光榮綻放”的大型音樂專題節(jié)目,其中有一檔是“十大青年女高音歌唱家”的演唱。按演唱水平和藝術聲望,我約莫美聲女孩應該榜上有名,便特意收看了那一檔節(jié)目。十大青年女高音歌唱家一亮相,果然有她,她大約是在第五或第六位出場,落落大方地唱了著名的意大利歌劇選段《飲酒歌》。聽后,總的感覺是又有進步了,與排在她前幾位的差不到哪兒去??墒?,我還是有些意猶未盡,覺得她好像還應該再唱點什么。唱點什么呢?一時也說不準。
直到有一天,我在中央臺音樂頻道看到奧地利國家民族交響樂團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奏我國經(jīng)典民族交響樂《春節(jié)序曲》,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音樂家用單簧管吹奏出“陜北大秧歌”抒情、舒緩、極具陜北民歌特色的旋律時,才豁然悟道,我想聽的是,美聲女孩在某種演出場合“唱一嗓子”“中國美聲”——遼劇《三打白骨精》的那一段:“這一位施主多良善……”這可是她當年的承諾啊。
這并非苛求。多年前,時任國家主席的胡錦濤同志訪問非洲某國,在當?shù)匾蛔翱鬃訉W院”與非洲青年交談時,胡主席問他們會不會唱中國歌,非洲青年居然齊聲來了一段中國60年代的老歌:“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十分的出人意料。胡主席高興地擊掌與他們同唱。
外國人的嘴里已經(jīng)唱出了中國民間流行的老歌,美聲女孩為什么不能在大雅之堂演唱遼劇《三打白骨精》的唱段呢?或許,她已經(jīng)唱過了,我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