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戈

第五回 酬知己佳人有意

結(jié)棋緣少女無心

晉胡子聽說救他的人只有二十上下，搖頭笑道：“這是個跑腿的，背后定有能人?！毙∶氛f：“剛才好像有人跟著女兒，一掉頭又不見了?！焙诱f：“跟著你的，十有八九是梁家派來的。”又小聲嘀咕道，“多虧沒對你下手?！闭f著，又見人影一閃。胡子說：“不管他。爹餓了，咱先填飽肚子再說?！闭f著拉起女兒，走進(jìn)一家茶社。 原來，縣太爺蔡其風(fēng)不是不知晉家含冤，但梁老板花了銀子，又是本縣大戶，蔡老爺只得暫時收監(jiān)?，F(xiàn)在紅葉打抱不平，其時二人正打得火熱，蔡其風(fēng)思得一計，一面安排放人，一面派師爺知會梁家。

梁老板料那晉胡子出獄后必離開本縣，星夜派人出城，在鄰縣路口設(shè)下埋伏，又命人去監(jiān)外守著。誰知下人露出行跡，被胡子察覺。他父女走進(jìn)茶社，并沒吃喝，直穿店堂，進(jìn)后廚上小街，輕輕松松就把尾巴甩了。等梁老板反應(yīng)過來，晉家父女早進(jìn)了百羊山。

百羊山樹高林密，時有野獸出沒。除了樵夫獵戶，鮮有行人問津。小梅不解，父親為何寧愿進(jìn)山，也不離開本縣？她哪知道，父親最近和一個叫阿風(fēng)的女人好上了。

晉胡子帶著女兒，在大山深處結(jié)廬而居。防人也防野獸，四周挖了陷阱，后來又陸續(xù)養(yǎng)了雞鴨和鴿子。小梅自打進(jìn)山，就扮作男孩，成天風(fēng)吹日曬，皮膚變黑了，嗓門也粗了，不用扮都挺像的，鴿子也從沒報過警，但做父親的，總是不放心。

阿鳳是個謎一樣的女人。皮膚嬌嫩，腰細(xì)臀豐，言談舉止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偏偏每次相會都穿著下人的粗布衣裳，不是破，就是綴著補(bǔ)丁。年紀(jì)倒不大，過完年才二十四。晉胡子猜想，肯定是哪個豪門里的小妾。

兩人初次相識，是在石橋附近通往娘娘廟的山路上。當(dāng)時阿鳳穿著粗布衣裳，打扮得像個村婦，但她的腳露了餡，下人都是天足，哪有三寸金蓮的？三寸金蓮怎么干活？還帶著隨從！上山時咬著牙一步步挨上來，下山時撐不住了。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彼切∧_，又是女流，腳底下沒抓勁，坡路上又沒石階，一不留神就是一個屁股墩。光是晉胡子看著，就摔了三次。胡子于心不忍，削了兩根樹棍，一根給她作拐，叫她自己拄著；另一根一人拿一頭，胡子在前，把她領(lǐng)下山。下山后，胡子說，以后別到這廟來，這廟小，沒什么香火，路也不好走，平時人也稀，想雇個小轎也沒有。說完就完了，也沒想到會有什么結(jié)果。其實和她說話時，胡子根本就沒正眼瞧她。他打光棍好多年了，算算年齡，其實才三十五。這個老實人，從來不會盯著女人看。他覺得看哪都不合適，索性低著頭，哪也不看。阿鳳不說美丑，就說長什么樣，你要問他，準(zhǔn)答不上來。

那位說了，胡子是結(jié)過婚的，女兒都十五了，還這么臉皮??？要不怎么說他老實呢！再者當(dāng)時封建社會，男女界限可不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所能想像的。

阿鳳卻從中看到兩點。第一，這漢子看著粗壯，卻聰明能干。男女授受不親吧，他能想出辦法來，幫她解決難題，還不用肌膚相親。第二，心腸好。按說素不相識，她一不是小姑娘，二沒打扮得花枝招展，怕人認(rèn)出來，特意穿得破破爛爛的。他肯出手相幫，說明不是慕色，也不是慕財，就是心地良善。下山后，還囑咐這囑咐那的，讓她心里春風(fēng)蕩漾。晚上一個人獨睡時，能咀嚼好半天呢。

晉胡子萬沒想到，阿鳳竟然找上門來，幸虧女兒不在家。其實阿鳳之前已經(jīng)碼準(zhǔn)了，胡子他們家就父女倆，也是苦命人。那天就是看到女兒出去了，人才進(jìn)來的。和阿鳳一起的，還是那個田嫂。阿鳳進(jìn)屋，田嫂就守在門外。阿鳳那天也沒多說什么，只把兩雙親手做的布鞋放在桌上，說大哥，我就不說謝了。這是我學(xué)著做的，不要嫌丑，算是妹的一點心意，說完掉頭就走。晉胡子怔在那里好一會，愣沒反應(yīng)過來。

鞋子被藏起來。女兒睡著了，或者不在家，胡子才拿出來看一看。這兩雙鞋像一把小石子，丟進(jìn)了他心底的那方寒潭。那里早先是死水，靜得像是凝固了?，F(xiàn)在慢慢活泛起來，有點不安分，極有耐心地蕩著波紋，讓心不知不覺飄浮起來，恍惚起來……也讓他一次次想起亡妻在時兩人的恩愛。女兒五歲那年妻子死了，死的那樣突然，讓人心碎，讓人發(fā)瘋。他不想追憶往事，問題是，一看到那鞋，怎么能不想起結(jié)發(fā)的苦命的妻呢？

一連串的沒想到接踵而來。胡子以為阿鳳送鞋，事情就結(jié)束了，豈知這只是開始。后來他才知道，他的行動規(guī)律和路線，人家全碼得一清二楚。也難怪，他的行蹤太簡單了。他到哪都能碰上阿鳳，隔三岔五就能偶遇一回。這么巧？每回還是她先說，大哥忙啥呢？

胡子后來明白了，心說我忙啥你還不知道，一本賬全在你肚里裝著呢。

老話說：“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彈指間?！彪m說女追男容易，阿鳳可沒少費勁。就因為胡子太老實了，追的難度才異乎尋常地大。也正是因為胡子老實，阿鳳才越是艱險越向前，屢敗屢戰(zhàn)，百折不回。最終還是把五大二粗的晉胡子擒進(jìn)了自己的溫柔鄉(xiāng)。

晉胡子和阿鳳越來越黏乎，越來越分不開了，每次分開都那樣折磨人，每次相見都讓人血脈賁張。胡子越來越多地提醒自己，要謹(jǐn)慎，要仔細(xì)，別露出馬腳，女兒不是小孩了，一次兩次好瞞，天長日久就難了。有時他偷偷留意女兒，察顏觀色，發(fā)現(xiàn)她不是裝的，是真沒發(fā)現(xiàn)，這讓他長舒一口氣，他可不想因為自己這段偷偷摸摸的感情傷了女兒的心。

然而晉胡子還是犯了錯。就像一個棋手，過于關(guān)注枰上某個焦點或難點，對簡單的問題反倒視而不見。他竟沒察覺女兒最近也忙呢，還交了個異性棋友。他沒想到一向精細(xì)的女兒之所以沒發(fā)現(xiàn)爹爹的不正常，是因為她已經(jīng)不正常了。

晉小梅遇到懷遠(yuǎn)純屬偶然，和懷遠(yuǎn)成為棋友更是匪夷所思。那天爹爹出去了，說找個鐵匠打鋤頭，小梅就在山中射獵，因追一只受傷的野兔，不知不覺跑出老遠(yuǎn)，眼看那兔子已是筋疲力竭，忽聽有人說話，小梅趕忙隱在灌木里，見兩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伙，挑著柴，邊走邊說棋上的事。這個說：“我那步進(jìn)車捉馬太臭了，其實你沒什么厲害的，當(dāng)時怎么就糊涂了呢？”那個說：“不過你退炮送吃是好棋，要不然我肯定能贏?！?

小梅聽得莫名其妙，這兩人并沒下棋，談的卻是棋。當(dāng)下身不由己，遠(yuǎn)遠(yuǎn)跟著，聽他們一路談?wù)摚贫嵌?，心中甚是好奇。直到走近樂山棋館，小梅才醒過神來，收住腳步。樂山棋館的招牌她瞧見了，四個字只認(rèn)得中間兩個，一個是山，一個是棋?？磥磉@是個下棋的地方。在棋館門口，小梅還見到和那兩個小伙穿著一樣的人，也背著柴，只是歲數(shù)大些。小梅聽爹爹說過武館，那是武師教人習(xí)武的地方。

回家的路上，有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小梅掐滅了。去棋館學(xué)棋，爹爹肯定不讓。想起爹爹小梅就覺得心里堵，而且有太多的困惑和不痛快：爹爹為何要隱瞞武功？為何從來不提死去的娘？為何遇事總是忍讓、沒半點血性？

自從遇見兩個男生，小梅一直在回憶他倆的容貌。一個略高些，也略壯些，另一個瘦些也矮些。矮瘦子叫蝦米，蝦米叫那人懷遠(yuǎn)。懷遠(yuǎn)不但高些壯些，皮膚也白，別看挑著柴，穿著一樣的衣服，小梅敢斷定，他是公子哥。想到他是公子哥，小梅就有了成見。要是哪天這小子沒運氣，撞在我手里，非教訓(xùn)他一頓不中。不過想想爹的告誡，別惹事，見人躲著點，小梅又嘆氣道，算了吧，饒了你。要不是怕爹不高興，不把你揍出屎來才怪！

過了一天，爹又出去了。小梅想起那天的兔子，那里會不會是兔子窩呢？想到這，心安理得出去了。誰知提著槍轉(zhuǎn)了半天，兔子沒有就算了，人也沒有，把小梅氣得呀！

小梅不信邪。第二天一早，她就盼著爹出去，誰知爹在院里削鋤把安鋤把，完了又打掃雞窩，直到中午才出去。爹前腳走，她后腳也去了老地方。等來等去，還是不見人?；厝グ桑爝€早，就埋頭用樹枝在地上畫個棋盤，拿小石子當(dāng)車馬炮，自己和自己殺起來。一邊下，一邊還自言自語：“快跑，不跑我吃你馬了！”“你吃呀，你吃呀，我這馬不要了，你吃一個看看，借你倆膽！”“喲嗬，你這馬有毒啊，我偏吃！你能把我怎么著？”“怎么著？我這還有一馬呢，我踹了你這條破車！”小梅舉起“馬”正要向棋盤落下，忽然停住了。

一個英俊的小伙子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把她嚇了一跳。

“你這是馬還是象呀？”他瞇著笑眼看著她?！耙赃@條車，得飛田喲！”

“要你管？”小梅白了他一眼，心里撲通撲通亂跳，好多小精靈在里面手舞足蹈，齊聲說太好了太好了，怎么才來呀，等你半天了。小梅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jīng)說，“我這叫象棋，任何一個子都可以當(dāng)象使，怎么啦？少見多怪！”

“噢，象棋原來是這么回事，我真是孤陋寡聞。”他的笑里分明含著嘲諷。

小梅想起來了，他是那個公子哥。不屑的表情馬上寫在臉上，斜睨一眼他的砍刀和扁擔(dān)：“會砍柴嗎？挑得動嗎？看你細(xì)皮嫩肉的，能挑二十斤？十五斤？要我說你就挑十斤吧，一頭五斤，放心，沒人笑話你?！?/p>

懷遠(yuǎn)被這個小弟弟（他感覺“他”比自己?。┱f著短處，馬上轉(zhuǎn)移話題：“別扯那沒用的，有本事棋上分高低?？巢裼惺裁从茫刻舨裼惺裁从?？能成國手嗎？”

小梅一聲冷笑：“下就下！輸了別哭。公子哥，就你這豬腦子也敢下棋？”

懷遠(yuǎn)扔下砍刀和扁擔(dān)，蹲下來就碼“棋”，說你這什么棋呀，連個字也沒有，誰知道誰是誰呀？小梅說，真笨，大的這是車，中不溜的是馬和炮，最小的是卒。懷遠(yuǎn)說，行行行，你可別耍賴，就這破棋，我照樣把你拿下！

嘴不饒人的晉小梅，狠話說完心就虛了，既到了這一步，也不能當(dāng)縮頭烏龜呀。兩人下的雖是石頭子，那個認(rèn)真勁是一點不含糊。一邊下，一邊還告知對方，我這是馬喲，我這是車喲，下幾步就得把全盤子力確認(rèn)一遍。弈到附圖時，執(zhí)紅的小梅看到太陽偏西了，心說壞了，爹爹要回來了，眼前的棋肯定是自己好，也沒認(rèn)輸?shù)睦?，就胡亂用馬踩象，懷遠(yuǎn)飛掉，她又用炮打士，就是故意亂走，想快點結(jié)束。沒想到懷遠(yuǎn)認(rèn)輸了！

小梅得意起來：“怎么樣？小爺?shù)钠逵悬c意思吧？名不虛傳吧？公子哥，砍柴挑擔(dān)你不行，下棋也不行?！睉堰h(yuǎn)說：“你這什么破棋，看也看不清！明天我?guī)Ц逼鍋恚蹅冋?jīng)殺一盤，看到底鹿死誰手。”小梅站起來拍拍屁股，正想再奚落他幾句，忽見住處那邊鴿子撲啦啦亂飛，失聲叫道，糟了糟了，拔腿就跑。正是：閉眼瞎走也能勝，驚鴿驟起亂芳心。畢竟小梅家中出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