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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診

        2015-08-27 10:29:22姚娟
        廣州文藝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婆子

        姚娟

        雪泥丟失的事兒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得到確認(rèn)的。

        起先以為它像往常一樣在書桌下打盹,然當(dāng)我一邊翻書一邊把腳伸到書桌下揣摩它的身體時,異乎尋常地沒有體會到實(shí)感。腳落空了。繼而覺得它有可能是在院子里乘涼,畢竟天氣熱得離譜,從冰箱里拿出來的雪糕還沒來得及舔上一口就已經(jīng)潰不成形,目之所及什么東西都是熱乎乎的。

        “雪泥!雪泥!”我伸出身體沖著窗外象征性地叫喚了幾聲,雪泥的名字象征性地在院子里回蕩了幾遍,宛如打出去的壁球硬邦邦地彈回來,幾個回合下來便沒有了下文。

        我縮回身子在書桌前繼續(xù)讀《烏克蘭拖拉機(jī)簡史》,小說情節(jié)令人相當(dāng)之忍俊不禁,雪泥在或者不在小說都——令人忍俊不禁。讀到興奮處我把右腳伸進(jìn)桌底攪了攪,以期攪出肉墩墩軟綿綿的身體來——通常我都是這么干的,雪泥打著鼾,海綿般任我胡攪一氣。

        看書的間隙續(xù)了兩次紅茶,吃了一塊蘋果薄餅。一邊吃,意識一邊開著拖拉機(jī)轟隆隆四處奔突,馳騁烏克蘭。待我回過神來,意識與現(xiàn)實(shí)世界進(jìn)行親切友好的接觸,才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下起傾盆大雨。

        從窗外望去,外面雨勢大得像是敵人。從灰霾的天空俯沖下來,轉(zhuǎn)瞬間擊中院子的邊邊角角,洋紫荊的葉子在雨中撲簌簌扇動,籬笆邊緣的醡漿草和喇叭花打得直低頭——

        所以,雪泥在哪里?

        我沖到門口,站在屋檐下朝院子四周張望,雨水夾雜著夏日的暑氣和清涼水汽撲面而來,院子被雨水澆灌得白花花一片。

        雪泥并不在這片白花花里。我已然感受到了這一點(diǎn)。作為有體溫的動物來說,一貫存在有別于靜物的實(shí)感。有時候雪泥喜歡躲在壁櫥或是柴堆里打盹,但其存在感總是靜靜地從器物里面溢出來。無論它怎么窩藏自己,我和阿湛總能準(zhǔn)確地把它揪出來。

        眼下,什么也揪不出。隔壁鄰居掛在外墻的空調(diào)在雨勢的包圍下,兀自有條不紊地發(fā)出嗡嗡的震動聲。低下頭,只見被雨打濕的階沿像被動物啃過似的,一道深一道淺。

        返回屋子,我啪地?cái)Q開里屋的燈,一舉驅(qū)散了橫亙于房內(nèi)的黯淡天色。方桌上擺得齊整的藍(lán)瓷套杯一板一眼隨時待命,小紅餅干盒裝著阿湛走前留下來的蜜餞。立柜上方擺放著的馬蹄蓮形容怔忪地挺立在水罐里。桌凳也好,瓶罐也罷,被我擦得一錚二亮。墻上的掛鐘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咧贿^下午三點(diǎn)一刻,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黑得不成樣子。

        這所獨(dú)立小院是阿湛的祖母留下來的,阿湛三十二歲,在此住了三十二個年頭。一年前與阿湛相依為命的祖母過世以后,我和雪泥便搬過來陪阿湛。好幾次半夜起來上廁所,發(fā)現(xiàn)阿湛獨(dú)自呆坐在客廳抽煙,煙頭一閃一閃地,像獨(dú)眼龍的眼淚。我沖過去抱住阿湛,死死地抱住他。而后他便將我抱回床上,愛撫一番便各自入睡。

        那段時間,阿湛說,實(shí)在是太清醒了,清醒得要發(fā)狂。我在想,那種清醒跟那年院子里的桔梗草一樣又深邃又密密麻麻吧。

        祖母去世后的第十個月,我們開始動手剪草坪,從雜物間翻出草坪剪和耙子,將草坪修得整整齊齊,吹彈得破,直令周圍鄰居大吃一驚。草坪剪完后,我便開始擦家具,瓷器花瓶窗戶立柜乃至煤氣灶不銹鋼鍋錫壺和咖啡杯統(tǒng)統(tǒng)都抹得亮得照出了整個宇宙。

        那以后,阿湛活了下來。

        柜櫥找了,床底探了,衣柜也拉開逐個檢查,洗衣機(jī)和米缸都掀開看了。雜物間也有頭有腦地搜索了一番。雪泥不在這兒,也不在那兒。屏心靜氣,整個屋子沒能察覺到雪泥的呼吸。

        要是阿湛在家就好了。阿湛有個習(xí)慣動作,和沙漏一個樣。身體或是腦袋哪里的沙子被漏光了,他必定會腦袋朝下地倒立在墻上,任流走的沙子慢慢流下來。

        剪草坪,擦瓷器,劈柴火,洗床單,貼窗花,洗地板……

        雨勢減小,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聽得誰家的收音機(jī)一首接一首地播放著甜如口水的流行歌曲。我蹲坐在門口,心想,十五年前,十六七歲的阿湛是否也坐在同樣的地方聽著同樣的曲子?

        半個月前阿湛出差去了海南。出發(fā)前一天晚上我同他不大不小地鬧了一番別扭,同大多數(shù)情侶一樣,我們鬧別扭的原因?qū)嵲谖⒉蛔愕?,認(rèn)真想起來多半也是匪夷所思??傊?,他在走前給我留下了一張似是而非的臉。

        到海南的第二天晚上他打來電話,電話里聲音懶洋洋的,像是飽經(jīng)日曬差不多快蔫了的河岸鯽魚。

        “喂喂喂,你可好?”我一連喂了三次。

        “好是好,不過,這里桫欏挺多?!?/p>

        “桫欏?”

        “葉子和羽毛差不多,一簇簇的,是恐龍摯愛的樹?!?/p>

        “喂,那桫欏待你可好?”

        “沒你好?!卑⒄空f。這是我最中意的答案,總算心滿意足地放下了電話。

        阿湛臉寬寬的,話很少,是我中意的類型。起初他宣布喜歡我,是因?yàn)槲摇靶ζ饋硐袷窃谔琛?,哪怕在沙發(fā)上坐得端端正正,都讓他從笑容里感受到熱情洋溢的沙丁魚般的舞姿。后來他的喜好轉(zhuǎn)移到我腳踝上,我的腳踝比誰都細(xì),做愛的時候他握在手里綽綽有余簡直像手里籠著一把傘。接下來是無名指,左右手一對無名指藏在手心里敏銳得像快要出膛的槍;再往后是嘴唇,現(xiàn)在變成頭發(fā),再往后他喜歡我哪一點(diǎn),暫時還得不出結(jié)論。

        第一次見到阿湛,他在公司走廊邊上倒立來著。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個人靠墻半天一動不動腦袋朝下,雙腳朝上,直叫人覺得怪怪的。

        “喂喂喂,你還好吧?”我湊過去倒過頭看他。

        他閉著眼,既像睡,又不像睡。鼻翼上粘著兩坨汗,直往眉心處流去。睜開眼,他用眼神回答了我的話,(我很好,謝謝)。

        “在做什么?”

        “腦袋癢”

        “需要幫忙嗎?”

        “腦袋,癢”

        這期間他一動不動。

        怪模怪樣的樹獺!我小心翼翼地繞過腦袋癢樹獺,徑直走回公司。

        十五分鐘不到,腦袋癢先生頂著兩撇呈八字胡子狀的頭發(fā)走進(jìn)來,問我:“您好,我是與貴公司主任約好的攝影師阿湛?!?/p>

        我抬頭瞥了一眼,一邊撥打主任辦公室電話一邊問道:“呵,腦袋不癢了?”

        阿湛搔了搔腦袋,說:“這么說起來,還是比較癢?!?/p>

        說起來,直立的阿湛和倒立的阿湛,簡直算得上是判若兩人。

        從鞋柜翻出雨鞋,蹲在門檻套上,拎上便利店買來的輕便雨傘,決定到附近找找看為好。我想了想,又回房拿上零錢袋和一包淺綠色的七星揣進(jìn)兜里。

        撐開傘走進(jìn)雨里,腳上的兩只水藍(lán)色雨鞋像青蛙撲嵌進(jìn)泥里,每一腳都留下一個大驚嘆號。一出門,即刻進(jìn)入以雨為中心運(yùn)作的世界里,樹、籬笆、水洼、馬路兩旁的下水井蓋和便利店門口的遮陽傘,哪一樣都奈何不得雨。

        遠(yuǎn)處收音機(jī)傳來的流行歌曲稍有迷離,俄而愈加清晰,主持人以含糊不清的語氣說道:“……夏日雨季,獎品是印有史努比的情侶T恤……最后送上達(dá)明一派的《一個夏雨天》。”接著是魚貫而來的嘣嚓嚓的鼓點(diǎn),在達(dá)明一派歌聲即將出場之際,我轉(zhuǎn)身拐進(jìn)了左邊的巷子。

        巷子盡頭是塊小荒地,雖說是荒地,卻心有不甘地長滿了蒲公英和牛筋草,偶爾還躥出幾棵狗尾巴草?;牡亟锹涔铝懔愕?cái)[放著幾根水泥管樁和半人高的紅磚堆兒,不知是當(dāng)初蓋房子剩下的呢,還是為了將來蓋房子準(zhǔn)備的。

        這是之前雪泥離家出走過的最遠(yuǎn)記錄。

        雨勢又小了幾分,如果雨量這東西也像收音機(jī)那玩意有個音量旋鈕的話,無疑是被調(diào)到了最小處——感覺起來幾近沒有,但旋鈕箭頭明確地指示在Min處。

        索性收了傘,蹲在水泥管樁上,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天空。仰頭看去,絲絮狀的雨飄零到半空便化為虛無。

        “嗨!”腳下傳來聲音。

        將腦門探進(jìn)去水泥管,發(fā)現(xiàn)兩只貓。毛色不清楚,眼神幽亮得倒是很可以。

        “嗨!”我說。

        兩只眼睛撲閃了一下,其中一只貓說:“曉得你,你是雪泥家的。”

        “嗨,你們是它朋友?”

        “不,我們從來不跟家貓打交道?!?/p>

        “它來過?”

        “豈止來過,天天來,你不曉得嗎?”

        我搖搖頭,心想,好家伙,我還真不曉得。

        “我說你們?nèi)?,聰明的時候夠可以,笨得時候也不知笨在哪里?!?/p>

        還真第一次有貓直呼我“笨”。我索性點(diǎn)點(diǎn)頭,“看到它了?”

        兩只貓面面相覷了一番,其中一只大點(diǎn)的點(diǎn)點(diǎn)頭,小的搖搖頭。

        “它在哪兒呢?”

        兩貓咯咯笑了,大點(diǎn)的搔了搔腋窩,又幫小的搔了搔下巴。

        “嗯?”

        “怕不好說?!贝筘堊呱锨皝恚匠鲱^看了看,“喲,雨停了?!闭f完一迭聲跳下草地。

        大貓是顏色有點(diǎn)偏褐色的玳瑁貓,毛發(fā)被雨水打濕了大半,看上去腦門和尾巴是蔫的。小點(diǎn)的貓則是虎紋貓,虎得炯炯有神。倆貓不厭其煩地舔著自己,再沒正視我一眼。

        我討了個沒趣,徒然用手扯起了狗尾巴草。草韌韌的,散發(fā)著草香。

        說起來,雪泥算不上一只地地道道的貓,較之貓,個人感覺兔子的成分占得比例還大些。兔子固然沒有養(yǎng)過,貓也是第一次養(yǎng),然而養(yǎng)著養(yǎng)著何以蛻變成具有兔子氣質(zhì)的貓,費(fèi)思量。

        雪泥來自室友的室友,是室友的室友的戀人送給她的禮物。關(guān)系講起來有點(diǎn)拗口,然也沒有更簡潔的解釋方法。三年前初秋的一個晴朗星期天上午——彼時我還是一個高職院校機(jī)電專業(yè)的三年級學(xué)生,室友拎著一團(tuán)奶白色的活物推門而入,還未來得及看清,這團(tuán)活物已然鉆入床底。

        “是貓?!笔矣颜f。接著在床底放了一小碟貓糧和一碗水,伸長胳膊將碟和碗推入床底最深處。床底黑魆魆的,仿若向深不可測的宇宙內(nèi)部以投遞的方式進(jìn)貢食物。

        沒有回響。

        大半個月過去了,碟子里的貓糧每天晚上盛滿,到早上便一干二凈,仿佛有個什么幽靈夜夜過來取走了它。

        闔無聲息。

        偶爾和室友議論起來,她說:“貓這東西,存在感本身就不強(qiáng)。倘若硬要搞三捻四地確認(rèn)其存在,反而麻煩得很?!?/p>

        說起來,她在校外和一個生物系的大四女生合租了一間小公寓。公寓有夠小,小得轉(zhuǎn)個身都能擦破彼此的胳膊肘,就這么小的公寓,房東也能將此一分為二。生物系女生的戀人時不時從鄰縣的學(xué)校坐火車過來呆幾天,來的時候攜帶五花八門的禮物,皮帶,鑰匙扣,空氣清新劑,火鍋底料,游泳充氣閥,有一次還帶了一個抽水馬桶蓋板。所以送貓算是正常的。

        當(dāng)然,貓基本和游泳充氣閥,空氣清新劑一樣,對那生物系女生來說沒什么可取之處。

        她說,“這小貓嘛,剛來的時候喵喵叫個不停,一旦將它移到別的場所,反而噤聲了。怪哉?!?/p>

        事實(shí)上,雪泥以幽靈的形式和我們和諧共處了大半個學(xué)期。直到有天半夜我上廁所,黑魆魆的腳揣進(jìn)黑魆魆的拖鞋里碰到某種毛茸茸的物體,彼此驚得瞬間炸開。毛茸茸以橫沖直撞的形式打翻了桌上某種陶瓷類器皿而告終。

        那天早上起來,我們發(fā)現(xiàn)一盎藍(lán)盈盈的墨水瓶四下散落成世界地圖,中間夾雜著幾個梅花形的貓腳印延伸到我的床底。那以后,雪泥作為藍(lán)色的貓存在了好久。

        “嗨,我說你們能不能有點(diǎn)人情味?好歹是同類失蹤了嘛?!蔽野验L柄傘拄在草地上,篤篤篤地敲了幾下,傘尖陷入泥里,百般柔軟的泥。

        “雖說是貓,這點(diǎn)同情心還是有的。”玳瑁貓正和虎紋貓打鬧,停下來正色說道,“不過,真的不好說。畢竟你家那只貓,好大喜功得很?!?/p>

        聽起來怪郁悶的,雪泥還有這喜好真是怪事。從前一直當(dāng)它是普通的貓養(yǎng)來著。

        “我看你還是明天再來吧?!辩殍X堄们白┝诉┍亲樱罢乙粋€鼻子很皺的婆婆打聽好些?!?/p>

        我是踩著電話鈴聲進(jìn)家門的。從院子到客廳,電話響了三聲。接起電話的時候我聽得那邊很重地“噓”了一聲。

        “喂。”我說。

        “是我?!笔前⒄俊?/p>

        “??!阿湛?!卑⒄縼黼娫挼臅r間通常是中午十二點(diǎn)或者晚上九點(diǎn),這個時間,很奇怪。

        “下雨了,出不了外景?!?

        在阿湛談?wù)摴ぷ鳜嵤碌臅r候,我一面溫吞吞地應(yīng)答,一面東張西望??蛷d里各種擺設(shè),掛鐘啦,藍(lán)瓷套杯啦,小紅餅干盒啦,立柜上花瓶不銹鋼保溫壺啦,簡直都要被我望眼欲穿過去。說到底,我有點(diǎn)兒攏不明到底是否要把貓失蹤的事兒告訴阿湛。

        “注意別感冒?!笔站€的時候阿湛來了這么一句。

        “好?!蹦胤畔侣犕玻垱]了的事兒到了嘴邊也沒能說出來。

        往窗外望去,雨算是徹底地止住了,樹隙間甚至有了一絲日光。蟬聲開始振作,音浪一聲比一聲得體。

        書已經(jīng)看完了。烏克蘭也罷,拖拉機(jī)也罷,書里哪一行都沒有提到雪泥的下落。我打開唱機(jī),隨手放上一張莫扎特D小調(diào)幻想曲,支棱著胳膊肘躺在床上,我被玳瑁貓所謂的“好大喜功”和“鼻子很皺”這兩詞兒搞得頭昏腦脹。

        唯一能確認(rèn)的是,雪泥在我的認(rèn)識以外。我的認(rèn)識以內(nèi)的雪泥眼下不在這兒。

        第二天我早早便來到荒地蹲點(diǎn)守候,為了打發(fā)時間,還帶了本推理小說:《福爾摩斯探案集》。

        清晨的太陽混合著霧靄,使草坪看起來有些色調(diào)不均,墨綠色和普綠色混雜在一起,形成界限不甚分明的普魯士藍(lán)。四下張望,哪兒都沒有貓??諝饫飱A雜著一股炸甜甜圈的味道。我想起人手一個甜甜圈一罐酸奶的小學(xué)生列隊(duì)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的情形,現(xiàn)在怕是附近哪里也有這么一隊(duì)甜甜圈小學(xué)生魚貫而行——眼下所處的巷角處,怎么也不可能有列隊(duì)行進(jìn)的小學(xué)生,甜甜圈的滋味倒是和往常一樣順其自然地魚貫而入我的鼻腔。

        不錯。

        我深呼吸了一口,伸了個懶腰,找了個有陰翳的角落處,看起書來。

        書的內(nèi)容并非不合意,天氣也美滿得嚇人。夏日早晨空氣涼絲絲的,吸進(jìn)肺里清爽得很。

        “喂喂喂,不得了啦?!?/p>

        我嚇了一跳,抬頭一看,昨天那只老氣橫秋的玳瑁貓不曉得從哪里冒了出來,旁邊還帶著兩只沒見過的小奶貓。

        “嗬!”我說,“皺鼻子老婆婆呢?”

        口中宣稱“不得了”,卻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玳瑁貓蹲在我身后的水泥管樁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

        我無奈地聳聳肩,低頭繼續(xù)看書。

        “其實(shí)……”玳瑁貓又冷不丁地開口,“婆婆老早就來了?!?/p>

        “喔?”我四顧盼望,半個人影也沒見著。

        “傻里傻氣?!辩殍X堈f,“不提醒你的話,恐怕還在這里自得其樂地一直呆下去?!?/p>

        被玳瑁貓這么一說,一股貌似傻里傻氣的感覺在我心中升起。說不定我真的傻,對貓來說尤其如此。

        “喂喂喂,”玳瑁貓繼續(xù)說道,“你在水泥管樁上敲三下,婆婆就會來?!?/p>

        “哦?”

        “她曉得的,別人都是這么干的。只能三下哦,不能多也不能少?!?/p>

        “篤、篤、篤?!?/p>

        婆子來是半個小時后的事情了。與其叫她婆婆,莫不如說是婆子來得恰當(dāng)。與所認(rèn)識的大部分老婆婆不同的地方在于,這個婆子身體有的部分很老,有的部分又年輕得要命。當(dāng)然,要把年輕和年老的部分徹底區(qū)分開來很難,只能籠統(tǒng)地就她身體的全部部分的平均值來推測年齡,大概是六十七八到七十歲之間。正如玳瑁貓所言,鼻子“很皺”,像被揉皺了又打開的紙擺放在臉的正中。

        “想要貓?”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婆子就冷不丁地開口了。

        “是的?!蔽一琶仙蠒?,畢恭畢敬地說,“敢問在下的貓?jiān)诤翁???/p>

        婆子穿著樣式奇怪的斜襟藕花襯衫,寬松的麻布褲子,頭發(fā)齊整地挽在腦后。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又左右打量了一遍,目光冷颼颼的。

        “喂,我說,”她開口,“你就那么急于找著貓?”

        被她問得有些語塞,我囁嚅道:“掛心是難免的……”

        婆子沒等我說完,徑直轉(zhuǎn)身就走:“跟我來?!?/p>

        我連忙收起書跟上去。

        婆子走路看似不緊不慢,實(shí)則速度飛快??赡苁且?yàn)椴椒ミ^于從容了些,讓人感覺有股喘不過氣來的緊迫感。我邁著小碎步緊隨其后,多少覺得有股說不上來的倉促。

        從荒地的巷子里出來,側(cè)身拐進(jìn)另一條更為逼仄的巷子,接著穿過一個曬谷場,繞過小池塘,又拐進(jìn)更深的巷子。一來二去,我都快被繞暈了。婆子悶聲不響地走在前頭,自顧自走,既不回頭看我,也不擔(dān)心我跟丟。

        走到街角的自動販賣機(jī)前,婆子停下了腳步,從兜里掏出一張紙鈔,塞進(jìn)入鈔口,買了兩包淡綠包裝的七星,動作熟練得像打開自家抽屜。

        婆子不急著走,拆開包裝抽出一根點(diǎn)著火抽了起來?!斑?,我說,怪不好意思的,煙癮上來,帶你繞了這么老遠(yuǎn)。”

        “?。 蔽也恢f什么好。

        “喜歡貓的人嘛,情有可原。啊哈哈?!逼抛诱f起話來怪怪的。我注意到她笑的時候鼻翼向上抽動,鼻子皺成一團(tuán),像被疊好的橘子皮。

        一根煙工夫,婆子笑了幾回,說的盡是些不好笑的事兒。我勉強(qiáng)笑了笑,抬頭一瞥,發(fā)現(xiàn)天色又由晴轉(zhuǎn)暗,多少像在醞釀著下雨的趨勢。

        婆子的家原來就在荒地巷子的隔壁,就實(shí)際距離而言,離得相當(dāng)?shù)亟?,然而心理感覺卻異常遙遠(yuǎn),好像跨越某個時空才能抵達(dá)的地方。

        婆子推開門,一閃身進(jìn)了屋。我也隨之側(cè)身進(jìn)去。

        屋內(nèi)的光線比外面暗淡許多,各種家什收拾得整潔有致,多余物一概沒有。想象中的貓們沒有出場,屋里靜悄悄的,像是由印象派時期幾幅靜物畫構(gòu)成的世界,高光始終停留在茶幾的花瓶上。

        婆子沏了茶,用的是陳年普洱。裝在紋理清秀的大陶杯里端上來,喝下去一股燙人的香氣。

        是好茶。

        好到跟婆子的態(tài)度有些迥異。

        婆子端坐著,看著我。我注意到茶幾上的銅質(zhì)煙灰缸擦得一塵不染,把整個屋內(nèi)場景倒映得甚為厲害。

        “倒是我蠻中意的年紀(jì)?!卑肷?,婆子開了口。

        “說我?”

        “怕是有二十三四歲吧?”

        “是啊?!遍_場白有點(diǎn)瘆人,我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下去。

        “接下來打算做什么?”

        “啥?”

        “我是說貓找到后?!?/p>

        “不打算做什么,回家看書睡覺。”感覺有點(diǎn)像招聘面試,莫非我回答得安穩(wěn)了才有望見到貓?

        “嗬,那不急。”

        “貓?jiān)趺礃恿??”我追問道?/p>

        “好端端的。不過……”

        “不過什么?”

        “怕是不愿意見你?!?/p>

        我不愿意聽婆子繼續(xù)賣關(guān)子下去,便閉嘴低頭喝茶。茶涼了喝起來有點(diǎn)兒土腥味兒,也許是我的錯覺。

        婆子笑瞇瞇地給我續(xù)上新茶,新茶的顏色濃郁多了,看上去悶悶的。

        “我說,”婆子說,“你和阿湛的事兒,怎樣了?”

        “???”我用力捏著茶杯,讓自己的驚訝不至于泄露出來。

        “貓對你們不滿意來著?!?/p>

        “你是說……”我低下頭,指頭有意無意地繚繞著杯沿,想起我和阿湛鬧別扭那天,雪泥趴在窗臺上,似睡非睡地閉著眼,還時不時地用睡意朦朧的爪子撓了撓睡意朦朧的下巴。嗐!這貓!

        “正是。”說罷婆子用右手拍打著左手手心,自顧自地唱起了歌謠:

        顧家娘嘞,顧家公嘞,

        濕噠噠的腳板濕噠噠的路嘞,

        行到腰身酸索索,

        走到騎樓不停得。

        顧家娘嘞,顧家公嘞,

        濕噠噠的腳板濕噠噠的路嘞,

        軟卜卜的面容舍不得笑。

        婆子一共唱了三遍,期間還停下來問我:“怎么樣?不錯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實(shí)在的,她唱得含糊不清內(nèi)容讓人心生倦意,簡直像天線接收不良的電視頻道傳出的昏頭昏腦鄉(xiāng)村綜藝節(jié)目。也許這年頭就是這么回事,要等關(guān)鍵節(jié)目非得先看啰里啰唆的敷衍節(jié)目不可。

        婆子唱畢,這才笑呵呵地罷手,開始燒水續(xù)茶,并從挎包里拿出方才買的兩包七星,抽出一根點(diǎn)上。

        婆子悶頭抽煙,我則捏著茶杯半喝不喝,尋思著貓的事兒,難免有些沮喪。

        抵開半扇的木窗有郁郁的風(fēng)吹進(jìn)來,裹挾著潮氣。風(fēng)一點(diǎn)兒也不涼,又濕又重又有水味兒。窗外的芒果樹被風(fēng)刮得有些鈍重,葉尖在窗檐投下?lián)淅饫獾臉溆?,怎么飛也飛不高。

        雨似乎快要來了。

        如何是好呢?我拿不定主意。悶頭坐在這里貓影子也沒見著半只,反被婆子一番胡話撩得垂頭喪氣。最穩(wěn)妥的做法,我覺得還是三兩口喝完茶,將茶杯放回杯托,微微一笑說聲貓的事那就麻煩您了,趁雨落下之前撤退為妙。繼續(xù)閑坐下去,又不知老太婆會做出什么怪模怪樣的舉動來。說到底,不算是個太壞的老太婆,只是啰唆得過了頭,難免瘆人。

        不過,就我的性格而言,不是那種在什么場合都把控自如應(yīng)對得體的角色。不動聲色地委身于當(dāng)下并從中獲得某種意義上的啟發(fā),這樣的做法于我比較適合。我總覺得若是就此悶坐下去,說不定能夠?qū)σ恢币詠硇念^的疑惑得出一番正確的見解也未可知。

        我喝了口茶,沉默得像此時的茶托。

        “有個請求?!逼抛油鲁鲆豢跓?,說。

        “嗯?!?/p>

        “能讓我聞一聞你的手么?”婆子略帶懇求的眼神看著我,煙不吸了,夾在手里像展示什么小活物。

        我有些遲疑,逐一想象了婆子這一請求里面蘊(yùn)含的可能性,然什么結(jié)論也得不出。想就此問點(diǎn)什么,喉嚨干沙沙的。

        “你是說……”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在干澀的桌面劃著弧,我的手細(xì)細(xì)長長的,乍一看像發(fā)育得過分的兒童的手,放在桌面半卷的時候簡直有種通曉人意的感覺。

        “我是說,得從手這里了解些什么。放心,聞不壞的?!逼抛诱f起手來像說一件器物,眼神有種意味深長的溫和。

        我把右手遞了過去。手心汗津津的,連同手里籠著的空氣遞了過去。

        婆子拿起我的手,事實(shí)上——也的確是以一種近乎研究性質(zhì)的聞法極為鄭重地將它放在鼻尖。我的手微卷著,經(jīng)由托付她的手,氣力幾乎完全從我手上褪去,只剩下類似心意似的東西。婆子的手澀澀的,不能算是粗糙,只能說觸碰上去有股與她肉身不相稱的堅(jiān)毅,意志力強(qiáng)大的手。

        “嚯?!逼抛邮裁匆矝]說,悄然把我的手放回桌面。

        “怎么樣?”我問。

        “挺好?!逼抛游艘豢跓?,表情不甚明顯。

        “這東西類似中醫(yī)的號脈吧?”我把手收回放在膝蓋合攏,多少感覺雙手體溫有些不一致。收回的手失去了部分意志,合攏的時候,那股意志才迅速回復(fù)猶如血液回流。

        “不能那樣比較。有的人的手,先天性地比主人帶有前瞻性的想法。較之與對方交流,與其手交流可能更為順暢些。只能這樣解釋?!?/p>

        “類似腦袋的另一種形式?!蔽矣行┯樞ζ饋?。

        “也不見得?!逼抛悠财沧?,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貓有回來的意思?”

        “貓出走只是個前奏,意思不在貓這里。你可明白?貓離開你們,只是你和阿湛行為的現(xiàn)實(shí)性反應(yīng)罷了,歸根結(jié)底在于你和阿湛,或者說取決于你和阿湛的關(guān)系?!?/p>

        我有些瞠目,基本上算是知了婆子話的含義。

        “就貓來說,它離家出走躲到我這里,不過是對自身生活出現(xiàn)狀況的應(yīng)激性反應(yīng)罷了?!?/p>

        “噢,你的意思是說,”我把合攏的雙手在膝頭緊了緊,“我和阿湛的關(guān)系有所改善的話,它才會回來?”

        “可以這么理解?!?/p>

        “可是……”我低下頭思索,“沒覺得和阿湛的關(guān)系有什么不妥。前一陣慪氣罷了?!?/p>

        婆子吃吃笑起來:“你們關(guān)系妥不妥,這恐怕只有貓才比較清楚。”

        我嘆息一聲,不知道該怎么談感想。

        沉默良久。

        “不過,”婆子盯著窗外,一氣把話說完,“貓憑貓自身的本能對人類現(xiàn)實(shí)作出的趨勢性的判斷——這一點(diǎn)恐怕貓自己也不知曉。倘若你問雪泥:‘我們該如何做你才高興回家呀,貓怕也顛三倒四說不出所以然來?!彼f話的時候喉嚨處松松的,那處皮膚像是快要掉下來。

        我蹙著眉,不知何故,總覺得雪泥就躲藏在這周圍——這間屋子的什么角落處。婆子愈這么說這種感覺就愈明顯。雪泥有意躲著我,這股意味愈來愈明顯。

        “貓怕你們的?!逼抛影淹断虼巴獾哪抗饴晕⒁屏艘疲黹g松松垮垮的地方被語氣帶了上去,又掉下來。

        屋子里已經(jīng)開始有雨味了。雨味兒沁入冷卻了的茶里面,喝起來有股甘草的氣味。無色的閃電倏忽一下劃過芒果樹梢,接著又是一下,像是有什么人拿皮鞭充滿愛意地輕輕鞭打這個世界。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等待雷聲。

        “說實(shí)在的,跑到我這里來的貓?jiān)蕉?,我就越了解貓?!逼抛映良畔聛?,同我一起等待雷聲?/p>

        雷聲咕嚕咕嚕猶如圣誕老人的雪橇車滾過頭頂。不響,但悶。

        “阿湛這人的個性是有點(diǎn)兒黏糊?!睖赝掏痰纳ぷ友郯l(fā)出的聲音和雨聲比起來相當(dāng)?shù)伧龅?,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開了口?!安贿^我一向不至于因?yàn)檫@點(diǎn)起煩惱。甚至可以說,相當(dāng)?shù)啬軌蝾I(lǐng)會他這樣的性格。”

        婆子把身子略略側(cè)了側(cè),耳朵對著我。

        “你了解阿湛,是從跑到這兒來的貓開始,對吧?”我說。

        “壓根兒就沒打算了解,只是那種事作為事實(shí)擺在貓的面前,貓又端到我面前?!逼抛诱f。

        我點(diǎn)點(diǎn)頭,往下繼續(xù)說道,“在外人,也許包括貓看來,阿湛的個性的確有些黏糊。正是這點(diǎn)吸引了我——與其說是黏糊,莫不如說有些混沌,飽含了現(xiàn)實(shí)和非現(xiàn)實(shí)成分的因素又不至于太過分。他的這點(diǎn)在相當(dāng)?shù)某潭壬衔摇!?/p>

        婆子抬了抬眼皮,沒作聲。

        “現(xiàn)實(shí)和非現(xiàn)實(shí)的界限,一直以來我都在被這個所迷惑,實(shí)際上大多數(shù)人也為此迷惑,只不過人們很少關(guān)心或者覺察罷了。我時常想,若是沒有認(rèn)識阿湛,或者是認(rèn)識了非現(xiàn)實(shí)或是現(xiàn)實(shí)程度強(qiáng)于他的人,現(xiàn)在的我恐怕會有所不同,好壞是個未知數(shù)?!?/p>

        沉默。

        “喜歡陪他倒立,在馬路,百貨大樓,海灘,電話亭,任何地方的墻邊??粗涯菢訚u漸失去平衡的內(nèi)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扶正。真好。”

        沉默。

        “不過,較之倒過來,我始終喜歡直直挺立的他?!蔽掖瓜骂^,用指頭黏著茶托上滲出的一點(diǎn)點(diǎn)茶液,一氣把話說完。

        “總的來說,阿湛的存在讓我得到某種程度的安慰。這種安慰是否能夠一直持續(xù)下去,我沒去想過。”說完我看了看婆子,婆子仍沒作聲,用嘴吹了口茶,沒喝。

        沉默有頃。

        “想過會失去他?”婆子突然抬頭看我。

        “想過的?!?/p>

        雨急急的,打在芒果葉上噼噼啪啪,偶有幾顆雨滴灑落進(jìn)來,看不見但讓人升起無名的觸感。

        “雨這鬼東西,說來就來很煩人,把我晾在屋檐下的魚干搞得潮乎乎的?!逼抛域嚨仄鹕頍?,把我嚇了一跳。她提著茶壺對我說,“你,把剩下的茶倒了,換新的。”幾近命令的語氣卻有安慰的成分。

        我端起只剩半盞的茶一氣喝完,澀味又加重了幾成。

        第三泡茶。

        往下我們一直喝茶,再沒談貓的事。

        婆子不說話的時候,看上去有些疲倦,揉皺的鼻子隨著呼吸一點(diǎn)點(diǎn)地展開,俄而合攏。她似乎在思索著什么,盯視窗外的眼神焦距時而聚攏時而渙漫。我確信她沒有在想我的事兒,因?yàn)槟遣粚儆谒伎寂c我有關(guān)的事物的眼神。

        雨仍以同一程度不停地下著,雨聲把我們之間沉默的最后那點(diǎn)空白填滿。我的心里蹙蹙的發(fā)緊,打算就此告辭,然雨如一道分際線將我截留在岸邊。

        茶是好茶,已經(jīng)開始淡了。

        “雨變小了再走吧?!逼抛影涯抗鈴拇巴庖苹貋?,落在我臉上,說,“再看看你的手,好么?”

        “左,還是右?”我猶疑地看著她。

        “哪只都好,手和手是相通的。”她笑。

        手伸過去的時候,覺得好像把自己的什么交給了她。下意識地覺得,交出去,會好些。

        她的手還是那么澀,因?yàn)閿[弄茶具的緣故,殘留了些茶水的濕潤。比起剛才,我感覺自己現(xiàn)在的手更像一頭睡著又剛醒的小馬駒,懵懂又怔忪,甚至略帶一點(diǎn)渴求。

        她把我的手伸到鼻翼下,極為鄭重地聞了聞。抽動的鼻翼形成十足的皺紋。我注意到,這次她的眼睛是閉著的,而且閉了好一會兒。

        “挺好。”她睜開眼。還是剛才那個結(jié)論。

        “嗯?!蔽野咽殖榛貋?,端正地放回穿著寶藍(lán)仔褲的膝頭。

        總覺得,那么大的雨,外面的世界會因此有所松動的吧?

        回去之前,她說了句,聞得太多,鼻子都皺了。

        也許是這樣吧。

        回家后,我洗了個熱水澡。像往常一樣,洗衣服,收拾房間,擦地,并把隔日的垃圾用袋子包好,放在門口??匆姀N房碗柜下那碗堆得滿滿的、幾天來紋絲不動的貓糧,心下惻然,便動手換了新的貓糧。晚飯吃的是牛肉咖喱面,將冰箱的牛肉解凍了,放入胡蘿卜和咖喱慢慢地煮。

        阿湛來電的時候是九點(diǎn),和往常一樣。電話鈴的響聲也與平常別無二樣,不慌也不忙。

        “喂?!?/p>

        “喂?!?/p>

        “還好嗎?”我把話筒在手里抓得緊緊的。

        “天氣晴了,拍了不少桫欏?!卑⒄侩娫捓锏穆曇翮I鏘的,又溫柔,還很動聽。

        “喂喂喂,桫欏待你可好?”

        “好好好。比你好?!卑⒄空f。

        不是我中意的答案。我把話筒抓在手里緊緊的,話筒有點(diǎn)涼。這個答案,不曉得貓曉得么?

        溫文錦:1982年生于廣東梅州,現(xiàn)居廣州。2004年開始以“拖把”為筆名開始發(fā)表詩歌,小說,作品散見于《今天》、《天南》等文學(xué)刊物。著有詩集《當(dāng)菩薩還是少女時》。短篇小說集《人人都是謬誤家》刊登于《獨(dú)唱團(t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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