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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生策劃師

        2015-08-25 14:40:04舒文治
        山花 2015年15期
        關鍵詞:孔明燈殯儀館館長

        舒文治

        畢竟無證,亦無證者。

        ——《圓覺經(jīng)》

        游部躺的地方很涼快。我一身汗,涼茶喝了一桌底,塑料軟杯橫豎癱地,腳隨便動動,就踩歪踏癟了它們。我們一桌人、一廳人都出汗,熱脫褲的天氣。

        游部在離我們四五碼的地方。隔了一床紅綢被、一層玻璃罩。這中間,還有兩孔無門的花門,紙花纏繞在鋼架上,有些打蔫。三四天來,看多了黑白兩色,眼睛忽略了花門的存在。眼睛經(jīng)常這樣,要么看沒什么,要么無視什么,還會回避什么。

        苗芳芳躺在距游部兩碼的地方。她在花門里頭,一張鋼絲床上,擺出側睡姿式,曲線和凹凸被包住她的白被單凸顯出來。她屁股對著我們,臉對著游部。她在打點滴。難看清藥水一滴一滴、搖搖晃晃墜在墨菲氏滴管里。一面半人高的大電扇吹得塑料細管晃蕩不止。電扇呼出一圈帶濕羅音的黑暈。大廳里有六圈這樣的黑暈。

        花門里頭,下午有張老臉,現(xiàn)在不見了,我感覺她留下的櫧樹皮色還在?!覀儢|影山上多櫧樹,櫧樹結的果,比板栗小,殼硬,炒熟可吃,有點苦,也可磨成漿,做“苦櫧豆腐”。游部的母親春娭毑會做“苦櫧豆腐”,三十年前,我吃過,很多人吃過,至今難忘。春娭毑進了人民醫(yī)院急診室。

        游部和我同鄉(xiāng),也是同事,清都縣老干局局長,兼任,他還有一個職務——組織部副部長。我們都叫他游部?,F(xiàn)在,他變成了原任,就是用天飛樂隊的高音喇叭喊他游部——游部——,他再也懶得搭理我們。

        游部是一群驢友在東影山邊的魚皮壩水庫發(fā)現(xiàn)的。他仿佛在倒影青山的碧波上仰泳,肚皮卻像一個白氣球。組織忙碌了起來,初步結論嚴肅而又講究:非正常死亡,排除他殺。游部留下了遺書,組織還沒有正式、全部公布,核心內容是,他是自愿的,對不起老母、家人,不怪組織,但求速葬,骨灰葬回老家東影山,他爹的墳邊。這幾天,我們清都一班好事者的想象力和寫作激情得以發(fā)酵,幫游部撰寫了遺書,有上十種版本,都上了網(wǎng),在“清都社區(qū)”可查看。

        游部的親屬沒按游部的遺囑辦,他們和組織較上了勁,措辭同樣講究:因工作壓力過大去世,組織得對他患的抑郁癥負責,買單。他們把游部留置在水晶棺里四個晚上,將吊針請到了靈堂,又讓春娭毑由一片孝服簇擁著,堅持了三個晚上,——等等這些,據(jù)他們反復宣講,也是替游部著想,要為他爭一個身后名。

        苦了我們。上周,原政協(xié)林副主席去世,剛火化,一天沒隔,豐老縣長走了,他們都按規(guī)定只在殯儀館停了三晚。給游部辦喪事,我們得一杯接一杯比賽喝涼茶,誰也沒講出那句話:“他一個正科級難道比正縣級還要在殯儀館停得久?”我們只埋怨殯儀館,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游部是應了清都一句古語:師公斗法,亡人呷虧。我們也應了一句古話:抬死人棺材,越抬越重。

        總有人不急不躁,他們在游部頭朝西的水晶棺前,靠北一點,擺開了麻將機,從早打到晚。來了吊香客,他們暫停出牌,操起身邊的嗩吶、鐺鑼、架子鼓,吹一吹,敲一敲。我無事就給他們計時計數(shù),約吹奏半分鐘,敲擊二十七八下,時點節(jié)奏不亂,配合挺默契。坐東朝西的那個將汗衫卷至乳頭,吹嗩吶時,腮幫鼓成一只雙耳陶罐,肚皮至少堆成三疊,不停在顫。坐北方的那個年輕一些,瘦臉,一對鈴鐺眼,不大看人,看牌。不出牌,就敲鐺鑼。整個靈堂,就他們神悠氣閑。

        他們不屬飛天樂隊,是本地村民。亡人到了殯儀館,他們包了大半的事——從搭靈堂,到出租花籃、麻將機、水晶棺、滿堂菩薩,再到寫花圈、購素食、辦吊酒、吹吹打打,都由他們操辦。大致,兩件事不由他們負責,唱歌唱戲,另請“堂四郎”;送進火化爐,另有“燒窯師傅”——這也是他們的叫法。我原先在民政局公干,摸清了他們的路數(shù),他們不止四個人,是兩個村民小組,男女老少一百多。殯儀館占了他們的田土,他們理所當然要靠死人養(yǎng)活,名曰提供喪事服務。他們有組織,有章程,有行情,還排了班,幾家出幾個人為一班,一班負責辦一回。收費也有標準,按廳,按桌,按晚。

        我曾和殯儀館方館長算了筆賬,喪事的利潤率不低于百分之六十,按清都城區(qū)及周邊一年死六百人計算,貴館一年至少獲毛利一千八百萬。方館長笑出一嘴煙牙(我想到殯儀館上空的煙囪):余主席,你離開民政才幾年,就忘了死人的行情和規(guī)矩啊,這里,土地菩薩說了算,我,殯儀館長,說了不算,除非,火葬給個優(yōu)惠價。殯儀館年年都虧損。

        方館長前任羅館長算盤打得精,要與村民商談死人生意的分成調整,他們懶得和羅館長理論,一把兩斤重的鐵鎖掛在殯儀館大門上,將兩臺從太平間前后過來的靈車堵在大門外。一支煙久,聚了上百人,在槐樹底下罵無名娘,揚言要掄錘砸門,還有人唱吆喝,靈堂扎到縣政府去。小寒時節(jié),北風將槐樹葉和罵娘吆喝聲一齊吹亂。羅館長拱手敗北。三天后,他調到原先叫收容所的地方做所長,我們背后喊他“收鑼”。

        羅所長喊應方館長,小心殯儀館外兩溜槐樹。當時方館長新官上任沒在意,兩年后,槐樹底下出了道場:隨著殯儀館業(yè)務量增多,方館長想把自東向西的主路拓寬,要搬遷路基旁幾座土墳,它們早被翻白草、黃槍子、灰綠蔾、蛇目、翠菊、天葵們插上了草旗花旗?;睒湎猜淙~,相當于愛美的女人勤換面膜,有些墳陷在面膜堆里,已不是墳了。有些墓碑歪了,斷了,矮塌了,不可能不向時光屈服,碑上的故顯考、故外祖妣只與綠苔相認。有一塊好認:相公春溪大人之墓,孝男楚英楚杰立。沒有立碑時間。方館長招來挖土機、骨灰罐、農(nóng)用車,在三四里外,準備給他們安新居。墳內的東西剛重見天日,村民熙熙涌來,他們找祖宗來了??捶金^長熟人面子,給方館長打了個折,每家補祖宗喬遷費二千六。方館長一見這陣勢,盤算了價錢,當場答應了。他們說,祖宗喬遷費得現(xiàn)票子,不能抵扣,不能打白條。方館長說,四萬塊給你們包坨。一個壯漢上前幾步說,方館長,今日館里冇辦事,冇人也冇鬼吵你,你聽清楚冇,是每一家補二千六,我替你粗略點了點,至少來了一個地煞數(shù),有些戶頭還在家等信。方館長穩(wěn)住神說,從來遷墳只按座算,冇你們這個算法。壯漢說,難道我們誰不是他們子孫?就拿我太祖春溪公來說,到我們這一代和后一代,已有十八家獨立戶頭,難道太祖春溪公遷墳,他后世子孫每家一兩百塊錢也分不到手?我們祖宗就這般不值錢?方館長說,這路我不修了,墳給你們護土還原。眾人起了高腔,動了我們家祖墳,壞了我們風水,你一座殯儀館也賠不起,把殯儀館大門關了!方館長轉身摔話,派幾個代表來館里談。談了三天,請來一位高人,重新看地脈,給這些祖宗們集體做了兩晚道場,先后費資十七萬五千。方館長另給高人打了紅包五千。

        方館長也有得焉,落了個夢癥,數(shù)個晚上,那些路邊的野祖先像一群“火焰騎士”來夢里找他,清一色冒火焰的骷髏,有些還將骷髏從脖子上取下,抱在手里,要頭盔不要頭的酷樣子,他們一言不發(fā),列隊穿行,綿延不盡,方館長醒來后,耳朵里還留有他們的穿流聲……方館長擔心夢態(tài)嚴重下去,從殯儀館爐子里燒滅的亡人們紛紛而起,都戴著冒火焰的骷髏來夢里找他,那不是焚香點燭給他繞棺嗎?極兇之兆。方館長又向高人請求除夢之法,高人說,這回麻煩大了,死魂靈也有愛扎堆的惡習,加之他們特別無聊,誤認為你夢里是個正在打折的大超市,他們列隊進來,好像很有素質,沒亂來,其實,他們拿走的是你的火焰、陽數(shù)?;钊司褪且欢鸦?,火焰越低,死期越近;你的陽壽由陽數(shù)構成,陽數(shù)減少,陰數(shù)就會增多,結果可想而知。生死大事,方館長豈敢大意?封了個一萬的紅包,得了一個解法,他對外人不會說。這法子我卻知道,那高人和我是親戚,和游部是同學。

        游部在3號廳停了四天四夜。該流淚的流干了眼窩,要來吊香的來得差不多,該熱鬧的套儀式都熱鬧過了,“土地菩薩”們可以專心專意打麻將。大廳里暗流的不安焦躁之氣像高壓鍋燜牛蹄,滾燙滾燙均在鍋里,與他們無關。他們打到零點,會將滿桌麻將掃亂,帶著響器,按時下班。

        今晚,輪到我在靈堂值班。單位上的人沒剩幾個,大家臉色差不多——暑熱烤暈的馬虎臉,竭力隱藏著某種暖昧色。眼神交錯,隨即分開,我眼光散珠般落在廳外。鞭炮在3號廳兩旁不斷作響,夜晚洞開無數(shù)電光石火炸開的窟窿,從窟窿里撲出煙來,來得濃烈,散得也快,最終湮于夜色。

        1號廳和4號廳也在辦喪事。人影車影川流不息,夜晚輕易就造出了影子的河流。

        下弦月沒有出來。冬學巴進來了,身后,似有無數(shù)閃光燈在照他的背影。他和我同學,飛天樂隊經(jīng)理。飛天樂隊給游部唱了一夜民歌、流行歌,穿插唱了逗樂搞笑的“十八扯”,又唱了一夜花鼓戲,一本《賣妙郎》、一本《尋兒記》。第三晚交給了道士和禮生。今晚,孝家決定采取無聲勝有聲策略,等組織來觀察和作結論。

        冬學巴坐在塑料板凳上,喝了杯塑裝涼茶,給我和方館長遞來藍軟煙。方館長肉實的寬背對著游部和苗芳芳。

        苗芳芳是社會救助局局長,該局在民政局相當于胸罩——位置很重要。方館長多次拿我開玩笑說,老余,組織用人不會錯,你想當“胸罩局”局長還不夠任職資格,你就適合于進老干局,和我館常來常往。方館長是老熟人,他有資格玩樂我胸口的痛。這是三年前的事,我也覬覦過“胸罩局”局長,組織為安撫我,將我從民政局股級的老干辦主任調到老干局任副科級的工會主席。

        “何苦呀?”方館長撣了撣煙灰,風扇搖頭過來,煙灰和剝出的瓜子殼、花生殼一齊吹走。

        “余陀子,觀陣勢,這里我還會有生意,死人看不看戲?我唱了二十年‘堂四郎,也搞不清?!倍瑢W巴對我說。

        “屠夫還怕豬長壯?你們,一個賣吆喝,一個賣終端,還有他們,坐地收銀?!蔽蚁?,此時,我目光有點像“烏梢鞭”——它從草掩的土洞里探出頭來。三十年前,游部他爹在魚皮壩水庫尾端打柴,被條蛇咬了虎口,兩天后毒液攻心,死了。村里人說,“烏梢鞭”咬的。村里人還說,“烏梢鞭”是不死的,蛻層皮,又可活十年。父子倆都死在魚皮壩水庫,一頭一尾,雖然相隔三十年,鄉(xiāng)民們已是浮想聯(lián)翩了。高人呀,你怎么解釋?

        “余陀子,我可冇打春娭毑主意,我是說……”

        “你們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學了他的戲腔。

        “方館長,余主席他一句頂一萬句?!倍瑢W巴笑嘻嘻望著我。我們在一起常斗嘴,他常這樣笑嘻嘻將我制服。

        我們說話聲埋汰在靈堂內外的聲響里,隨說隨散,散得比硝煙還快。扯談可將花門內外區(qū)別開來,里面的都收口無聲。抽煙才讓我們嘴不停,卻不開聲,看著三股煙隨意涂抹煙云,即刻被風扇卷走。方館長抽煙是支快槍,他隨手將煙蒂扔到桌底,燙穿了塑料軟杯。塑料的氣味聞不到,靈堂里混有多種氣味,混在一起,你沒法分辨,哪是亡人氣味,哪些不是。

        “方館長,你現(xiàn)在晚上做么子夢啰?”我盯住方館長的頭看?!叭赵潞銎洳谎汀?,歲月在不停洗我所見的每一顆頭,洗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洗出了夢幻感。

        “拜托你坐夜莫談夢?!?/p>

        “再談這些鬼話,隔壁女老師會飛過來……”

        “有鬼參與才有味,要是天帝給你一個契約,你陪女老師同進后面的焚尸爐,你們化成灰后,天帝讓你們變成蝴蝶雙雙飛,永遠恩恩愛愛飛下去,你愿意簽嗎?”

        “優(yōu)先你簽?!?/p>

        “我得先和天帝談一個條件……”

        大廳外,三家的鞭炮響作一塊,炸響無比現(xiàn)實,煙與閃光卻善作夢幻,滿廳坐夜人如魈似鸞,花門幻化出“青云衣兮白霓裳”,一些男女白蠟像搖出影子,貼墻飛,水晶棺鮮艷奪目,一頁紅綢被像剛從染缸里拖過。我開給天帝的條件戛然而止。鞭炮響得創(chuàng)世紀前一樣漫長。

        同事小米走過來?!坝嘀飨{局長請你出來一下?!?/p>

        “哪個藍局長?”

        “保密局藍局長,他在車里等你。”

        出了大廳,看到一輛醇黑色指南者吉普車,定格在鞭炮光亮和時青時黑的樹影里。一顆影影綽綽的頭歪在副駕駛窗邊?!坝喔纾M來涼快涼快。”

        “殯儀館不是圖涼快的地方,你喊我有么事?”我站在水泥坪里,腳板隔鞋,燙。

        “也——沒什么事,我打你電話,關機,你進來涼快涼快,再說吧。”

        “手機在充電。你要坐夜就到靈堂里來,這兩晚也冇看見你個影?!?/p>

        “有點事。我剛從長沙趕回,專門來陪他,還帶來個東西?!?/p>

        車上人從東邊下來,轉到西側,從我跟前閃過,低頭去開尾箱。他叫藍曉峰,是我大姨的女婿,游部的同學。我們清都藍姓不少,當局長的有三個,副局長的不下十位。我這個表妹郎,他的局最小,管三個人,可大小也是個正科級,聽上去還是個挺神秘的單位。他自己說,不搞情報工作,卻是核心部門,二十四小時值班,天天給縣委政府領導送文件。

        藍曉峰從尾箱取出一盞孔明燈,黃色,綢紙狀,燈口方形,他提在手里,像個箱形水母,在鞭炮強光映襯下,搖曳著通體的古怪。

        我問了一句多余話:“干嘛?”

        “還愿。”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坝喔?,清都沒這樣的孔明燈,我從長沙帶回的。”

        藍曉峰直起身子,左手擎著孔明燈,右手撫在胸口,嘴里念念有辭。他一米六八的個子,看上去比我表妹還矮。十余年前,我大姨可不看好他,說他是個拐子,他再纏瓊英,就用燒火棍將他打拐。他最終還是將瓊英拐走了。照我小姨的說法,瓊英真是命好,碰見個拐子,一拐就拐進了福窠。大姨嘴上并沒饒過這位女婿:“身坯細爽,一根燈芯草,但愿生出的細拐子不像他,像瓊英。”我表侄的確像他媽,不像他爸,至少,長到十歲還不像。

        一恍惚,藍曉峰也有小肚腩了。

        他氣沉丹田,將純棉暗花襯衫包裹著的小肚腩導引得一起一伏,像是在游部的靈堂前練氣功。幾號廳里出來了一些人,圍成一圈,都在看他。鞭炮暫時停放。樂隊沒停,1號廳在唱花鼓戲《劉海戲金蟾》,4號廳在唱流行歌《纖夫的愛》。

        我摸出支軟耷耷的芙蓉王抽著。抽到一半,藍曉峰停止了咽嗡,左手一松,孔明燈脫手升空,很快飛出燈光、歌聲、戲文和響器交集的殯儀館。它飛過東門外的槐樹林,舍我們而去,無聲無息,朝“青冥浩蕩不見底”的天空蕩悠,活像一只漂亮的水母,在深不可測的海水里漫游,姿態(tài)優(yōu)雅,通體冷漠,仿佛它才是瀚海的不老王后??酌鳠羝珫|蕩高,飛到某個高度,慢下來,橫向飄游,在清都城的夜空深處,不見了。

        鞭炮大鍋煮粥一般炸響,煙氣彌漫。我隱若聽見夾雜的議論:“南湘子手段就是不同?!薄澳蠘O仙翁不單會看相,還會放燈做法事?!薄罢宜聪嗳ァ薄八?,看相有時辰,得預約?!薄熬W(wǎng)上預約……”

        藍曉峰的臉一時沒在煙與眾影里,他踩著八卦步,朝游部的靈堂走去。他后背濕成一把蒲扇形。一些男女和煙影跟在他身后。

        我抽著煙,隔了三張桌子,看他和圍住他的人。老實說,我沒法將他整合成只有一個影子的人——這位藍曉峰,藍局長,我表妹郎,南湘子,南極仙翁。我琢磨,那些出類拔翠的人物,有點像我們東影山上的春筍,長在地下時,默默無聞,一夜之間,破土露尖,很快就長瘋了,犯傻了,它不知道自己叫春筍,以為自己是玉管,是龍種,是蛇祖,是青士,是碧虛郎,是綠玉君,甚至可長成云中君。對藍曉峰,我就是這樣看的。他也可分為兩截,地下那截,—— 一個師專生,常發(fā)痔瘡,畢業(yè)后在東影中學教數(shù)學,找對象得用上戰(zhàn)略大包抄、戰(zhàn)術假動作,才拐去我表妹瓊英。地上那截,聳然而立的,——保密局長的官帽不說,他被稱作高人,大師,他和不少本地菩薩一樣,顯遠不顯近,他在網(wǎng)上的名頭——冬學巴總結了兩句——“尿泡不是吹的,卵大是可以摸的?!闭宜婀恰⒖达L水、問婚姻、測財運、卜前程的,我親眼見過,有時候像看專家門診。他有專門的預測博客,訪問量過了百萬,這些都是潛在客戶。他自號“南極仙翁”。這來頭不細,在天上是老人星,神仙譜系里,稱為玉清真王、長生大帝,元始天尊的長子,有說是第九子。反正我們神仙歷來有多生、超生、亂生的傳統(tǒng),又在洞天云水間飄緲著,別指望搞清他們來歷。藍曉峰在博客首頁引用了一部道經(jīng)中的幾句話:“南極仙翁,思念世間一切眾生三災八難,一切眾苦九幽泉酆,一切罪魂受報緣對。無量眾苦,不含晝夜,生死往來,如旋車輪?!彪m說這些話沒幾個人明白,熟人卻不叫他“南極仙翁”,戲稱他“南湘子”,誰先叫出的,不可考,似乎是八仙中韓湘子與藍采和的雜交。

        南湘子喝完了三杯涼茶,將圍住他的眾人打發(fā)散了,來到我、冬學巴、方館長坐的這桌。

        “南湘子,你不坐館發(fā)點小財呀?方館長不會收你場租。”

        “冬學巴,看相算命都有講究,不是你們唱‘堂四郎,一鍋煮,大雜燴?!?/p>

        “那是,你是上九流,我等是下九流?!?/p>

        “你們莫爭,一個賺活人錢,一個賺死人錢,都有賺頭。”

        “方館長,你把自己也帶進來了?!倍瑢W巴盯著方館長笑。冬學巴說他長了雙老鴰眼,適合于演神仙戲。

        方館長的頭發(fā)生得密,像戴了個假發(fā)套。

        “我嘛,是個守攤的命,拿一份工資,給他們打工?!狈金^長看著對面打麻將的鼓樂手。敲鐺鑼的后生打了一個“亂將胡”自摸,他親一下自己的手,敲一下鐺鑼。

        “誰也躲不過,你們莫想這回事——不讓他們賺錢。”冬學巴的笑虛飄起來。

        “你也一樣?!蔽铱跉鉅C,和著這廳里的熱風。

        “我比不上他們,他們是坐莊,我不過是唱道情,有一家,冇一家?!?/p>

        “是呀,大家都得在他們手上過一趟?!?/p>

        “而且是一口價?!?/p>

        “像我們藍仙看相?!?/p>

        我瞟見南湘子左手捉住一杯涼茶,將塑料杯捏軟了,涼茶流到他手上。

        “冬學巴,你給游部長打折冇?”

        “他才不需要我打折。方館長,游部長進你們的窯,全免費吧?這是給你們局里家屬的優(yōu)惠……”

        “你們大熱天說話,哪有一點人氣、熱氣?”南湘子將塑料杯抓在手心。

        “南湘子,我們見多了,說習慣了?!?/p>

        “凡事壞就壞在習慣上,我們國家,這習慣最可怕,對亡人一點也不尊重?!?/p>

        “藍仙,你莫一開口,就上綱上線好不?”

        “方館長,我正要說你們殯儀館,人到了焚尸爐前,萬事皆空,家屬也麻木了,把亡人往你們手上一交,他們在外面等骨灰。我看見過好幾回,你們的燒爐工,將死人往布袋里一丟,像肥料廠裝袋,隨手扔在水泥地板上。他們嚼檳榔,抽煙,將煙灰、檳榔渣吐在布袋上,正眼都不看一眼,燒完一個,兩人將布袋往傳送帶上又一丟,將死人丟出來,好像送上一堆煤炭,送進爐里去燒。燒完,用鐵鍬鏟骨灰,管他冒不冒熱氣,鏟在水泥地板上,等家人用火鉗和小鏟子來裝壇。人一生,最后一刻,在你們手里,就這個樣子,這個樣子!”南湘子不改他說慣了的老師腔,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在殯儀館的眾聲交集里,句句入耳。我們三個有些瞠目結舌,得正襟危坐聽著。他不看我們,側頭看花門里的游部。

        方館長囁嚅道:“這倒是個問題,我冇大注意?!?/p>

        “方館長在夢里頭——鬼都打不贏?!蔽以陔婏L扇的濕羅音里冒出一句。

        方館長低頭說:“老余,你真是,又鬼話連篇?!?/p>

        “坐在你方館長的地盤,說鬼話才顯得打成一片嘛。再說,有高人在,鬼再多也有解數(shù)。能管住人做么子夢,那不是高人,是仙人,比如說,《枕中記》中那個道士呂翁。”我追趕著夢里夢外的方館長,用指東打西的招數(shù),很快意。

        “就是嘛,我準備改行,不唱‘堂四郎,專門生產(chǎn)呂翁牌枕頭,你們入股不?”冬學巴幫腔笑道。

        “我們看相的,靜觀宇宙感應場,看出的是數(shù)理,是命理?!?南湘子給我們來了招“沾衣十八跌”。他經(jīng)常一說一套套。

        “藍仙,那你一定看出了你同學游部長的生死大限啰?”方館長朝南湘子眨眨眼,又朝游部躺的地方眨,眨出了夢幻色。

        “給你們說件事,信不信隨你們。春節(jié)放假,我們幾個同學聚會,他做東,酒喝得不少,我和他碰杯時,突然感應了他腦門上有股黑煞,看相的,最講究感應,我以為自己喝多了,眼花,再一看,又沒了。他喝醉了,還要和我們打麻將,麻將子正一粒,反一粒,說的話,東一句,西一句。麻將打不下去,我們要送他回去,他順手打翻了手邊的茶杯,鬧了一會,開始打鼾,我們讓他睡在打麻將的賓館房里。我這頓酒喝得不踏實,回家運神一算,他的四柱我清楚,四柱隨境遇流轉,我算出他四柱神煞今年命犯羊刃煞,羊刃命逢,如羊在刃,祿過則刃生,難逃合刃、沖刃、刑刃之命。我給他發(fā)了信息,提醒他歲運流年,萬事要當心。這信息還在,他人卻在棺材里。嗨……”南湘子一聲嘆息后,打開手機搜尋。

        “他這自己解決的,你還能算出來?”

        “你懂得何為沖刃不?自己沖動,沖到水中,人在水中,還不明顯呀!”

        “你這是事后諸葛亮?!倍瑢W巴看完手機里的一條信息,遞給方館長。

        方館長看了約一分鐘,抬頭說:“他為么要尋死呢?”

        “尋死都是心死,心死在面相、手相上容易看出來,有自縊線。”

        方館長將手機遞給我,低頭看自己手上的紋路。我沒接,雙手交叉。他還給了南湘子。

        “南湘子,你說了等于冇說,方館長問游部長為么要尋死?”

        “他爹葬墳的地方七運見鬼,坤土克坎水,中年以上人丁相克,還會有事?!蹦舷孀訅旱吐曇簦劬ο缺牬?,后瞇著,往花門后頭看,神秘兮兮的樣子。

        我們都不由自主往花門里頭看,眼光得以彼此掩護,看各自想看的。我看著鐵架上的掛瓶和晃蕩的輸液管,感覺點滴流得異常緩慢,好像苗芳芳的身體不讓它們進去,她本已豐盈充沛,不再需要什么營養(yǎng)液、抗生素,而要點別的什么。網(wǎng)上有關游部自沉魚皮壩水庫有好幾種猜測,都言辭鑿鑿,每一種都與苗芳芳有關。

        南湘子回憶道:九九年暑假,我們在湖北四川玩,看完葛洲壩,去珙縣看懸棺,僰人的懸棺,路很不好走,在一個叫蘇麻灣還是麻塘壩的地方,記不清了,懸棺讓人發(fā)“黑眼暈”,他看癡了眼,走空,落到一條溪水里,幸好水不深,從頭到腳濕淋淋,他搖落頭發(fā)上的水那樣子,走了魂一樣……當?shù)叵驅е钢粋€高處給我們看,說,那里有“九盞燈”,長明不熄,保僰人懸棺里的尸體不腐敗,靈魂不飄散??晌覀兪裁匆矝]看見,只見黑乎乎一些梁木。向導說,明朝萬歷年間,僰人自立王國,朝廷派兵來剿,被僰人打得大敗,后經(jīng)一位風水先生指點,滅了這懸崖上的“九盞燈”,這可是長命燈!僰人一敗涂地,族被滅了,如今,一個僰人也找不到了。當晚,我們住在向導家的木樓上,望著對面山上,看不到懸棺,可睡不著,我們說了好多話,大部分不記得,他說,現(xiàn)在要是有一盞孔明燈,就可以升起來,升到懸棺高處,照在那里看,一定能看到平時看不到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東西,他說不出,當時我也說不出……老游接著說了癡話,說他死后也要放孔明燈,魂魄可以附在燈上,往天上飛,看見很多在地上看不到的東西……我脫口而出,我會給你放。老游回過神,看了我一眼,還不曉得誰給誰放呢?我和他同時笑起來,我現(xiàn)在還記得,老木樓的屋檐影子下,山風把我們的笑吹得老遠……

        南湘子又喝了一杯涼茶,塑料杯抓在手心,抓得緊,正在緊縮成塑料球,他說得入神,然后出神:“四川回來后,我和他參加招考,他考進了政府辦,我考進了縣委辦,他解決正科級比我早三年。”

        “南湘子,有句話我本不想說,不說喉嚨里又卡了根刺,我說,你這孔明燈放得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倍瑢W巴兩指夾著藍軟煙,不改戲腔。

        “怎講?”方館長的煙牙一閃即沒。

        “我們清都冇放孔明燈的習俗,據(jù)我了解,外地放孔明燈,都是節(jié)日放,喜慶放,放孔明燈是祈福,死人不放孔明燈,總不能祈告天地再多死幾個吧?”

        “到我殯儀館放孔明燈,你藍仙是第一個?!?/p>

        南湘子的淡金臉瞬間有點難看,他很快鎮(zhèn)住了神色,左手將塑料杯終于擠成了一個球,望著廳外說開了:“這個我自然曉得,我只是還愿。禍福相倚之理,世人都說曉得,其實不曉得,你們看,左手廳的伍老板,在清都也算個大老板,做廢品生意發(fā)了大財,兩年前我給他看過手相,看出他肝臟有毛病,生命線在五十三歲上有岔斷,坎位出現(xiàn)一個島,我一口鐵定他五十三歲是個坎,他過年后檢查出了——肝癌……”

        “伍老板怎么舍得死!他一飛機飛到美國去治,去時體重還有一百三,回來只剩八十九,聽說花去美元兩百萬,白搞了海外投資?!倍瑢W巴嘆息道,沒法改他的戲腔。

        “他家里準備給他燒兩千億紙錢,都是美元,讓他變成黃泉世界首富。”

        南湘子沒做聲,低頭,看見一直抓在手心的塑料球,他仿佛回過了神,手與手彼此掩護著,垂下,扔掉了塑料球,搶回了話語:“你們扯世界首富干嘛,右手廳的袁老師,還是我在東影的學生,初中就愛唱歌,愛彈琴,別人都夸她一雙手長得秀氣,我給她仔細看過,手形是好,可手紋上布滿十字紋和神秘三角狀,我就曉得她對星相、算命這些感興趣,她要拜我為師,我沒收,第一,我看出她金星丘紊亂,感情線交叉,過于情感化,我怕惹禍。第二,她手上有車禍線……”

        “車禍線在哪?你給我看看,我經(jīng)常開車四處跑?!倍瑢W巴丟掉煙,攤開雙手。

        “你莫打斷我,我說了,靈堂不是看相的地方。我發(fā)信息提醒袁老師,生命線上有羽毛紋,莫跟風學開車,坐車都要格外小心。信息還在手機上,你們可以看嘛!她回了電話給我,說她拜了何大師學易經(jīng),何大師給了她救應之法,進行四柱補救。這個何大師,真是個催命鬼,看見袁老師漂亮,看花了眼,斷送了一條如花似玉的命。我起先在她靈堂吊香,看到她遺像,一臉的笑……”

        “何大師真可惡!搶了你生意,還奪了你的美女學生。”

        “冬學巴,你整個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的樂隊在隔壁大唱流行歌,你沒看到?。吭蠋熕龐寣⑺『⒈砹?,細家伙閉著眼,只顧吮奶瓶……”我這表妹郎手心多了杯涼茶。

        藍曉峰考進縣委辦,安排進了保密局。他一個禮拜有三個晚上值晚班,把我表妹瓊英也閑置了,她老埋怨藍曉峰的保密工作,值夜班沒完沒了,錢沒多發(fā)幾個,級別連個副科都不是。得閑的藍曉峰先迷上了電腦,后迷上了易學。組織給他提供了本縣最舒適的條件,讓他探究命理與數(shù)理融通。他貓在保密局五六年,脫胎成了一個電腦專家和易學專家,兩個專家正當時,就順風順水合成了南湘子、南極仙翁。他把自己的命運流年也扳轉了過來。我表妹常來我家給我老婆展現(xiàn)她的多套首飾和內外新款衣,還有春天的高跟鞋、冬天的皮靴子。她家還搬進了天都花園的電梯房。組織也重新認識了藍曉峰,——在他將幾屆書記縣長準確預測高升之后,——任命他為保密局長。他得個正科級,歷時八年;我上個副科級,歷時二十三年。我夜晚還經(jīng)常能得到老婆多肉的后背。往后,我還能得到什么?我可不想得到方館長的那些“火焰騎士”,得個崔生那般的夢吧……

        “……余哥,你愛上網(wǎng),愛想事,你說,人的命運最終是不是只與數(shù)字有關?”南湘子一本正經(jīng)望著我,手中的塑料杯不見了,換成了一支煙,把玩著,沒抽。

        我已迷糊,接不上南湘子拋過來的話。問了一遍,才大致搞清他手相大師、風水大師、易學大師當?shù)糜行﹨捔?,有了新打算,他卻沒法一時給我們講清他的打算。

        南湘子說,他的靈感來自于網(wǎng)上那些自拍哥、自拍妹,他們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吃喝拉撒、賣萌、購物、交友、做愛——都拍下來,存在儲存卡里,傳到網(wǎng)上去,他們這樣做,不只是炫耀與自戀,更深處,是人渴求永生的本能在摁它的遙控器,眾生都受本能操控,數(shù)字化能解決任何遙控、操控問題,那么,永生也就有了技術上的可能,只要我們改變一下對生命存在形式的理解。人一生,點點滴滴,不外乎一串串數(shù)字的表述式,人能變成數(shù)字,數(shù)字也能還原成人。

        哦,我大致聽明白了要點,他想給我等眾生設計一款新軟件,確保我們得以永生。靈堂里,星相師轉眼成了軟件師,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對面,四個鼓樂手算番數(shù)應該是高手,他們身邊繚繞著鞭炮的硝煙。

        冬學巴笑道:“南湘子,你又拿自己當軟件大師呀?神神叨叨聽不懂?!?/p>

        我表妹郎臉上現(xiàn)出金箔色,——火苗烤過的那種金箔色,色深,還有點變形。那支藍軟煙讓他玩碎了,手中多出一杯涼茶,他喝得比啤酒還快,說話語速呈加速度,他哪是靈堂扯談,分明是準備好了臺詞:你們懂得“記憶延伸”和“人機共生”不?曉得人類歷史上兩臺相隔千里的電腦間第一次傳輸?shù)氖悄膬蓚€字母?你們誰上過萬維網(wǎng)、臉譜網(wǎng),搞清楚根服務器嗎?你們知道全球游戲公司的龍頭暴雪公司主打的宣傳口號嗎?讀過《向虛擬世界移民》這本書嗎?你們知不知道全球社交網(wǎng)絡上時刻都有16億人在線?“初音未來”又是個什么東東?你們想知道奇點年是哪一年,這對人類意味著什么?還有,你們聽說過艾瑞克大合唱嗎?……

        老實說,南湘子變臉成電腦專家后提的問題,我一個也答不上,一時,我被他臉上的金箔色蒙住了。方館長兩粒老鴰眼煙繚繞著也不眨巴,不眨巴也如夢幻泡影。冬學巴敢回嘴頂他:“你莫拿這一套套技術問題唬我們,我們不是找你看相看風水的,幾句玄談怪論就可唬得住。我曉得你上口齊天,下口齊地,你不會想把全球幾十億網(wǎng)民都發(fā)展成你的客戶吧?那樣,你肯定會超過馬云,超過比爾·蓋茨,你就成了世界首富?!?/p>

        對面的嗩吶手可能打了一個“大胡子”,他借上手的架子鼓在敲得勝鼓:咚—咚咚—咚—咚咚咚……

        方館長低聲恨恨罵道:“敲給你春溪五毛老祖宗聽呀!藍仙,你的軟件快開發(fā)出來,世上不死一個人就好了,我要把殯儀館推成一塊曬谷坪,罰他們曬骨灰?!?/p>

        “我說,方館長,你又在靈堂里說夢話,世上不死一個人,哪來的骨灰曬太陽?”

        嗩吶手顫著活動的肚皮過來了,溜梭眼滑過我等,停在南湘子臉上?!八{大仙,你來到正好,我太祖春溪公托夢把我,說他爺爺在發(fā)脾氣,一塊水泥坪還是一方鋼筋礅壓在他身上,他翻不了身,又夜夜吵死人,麻煩你帶羅盤來,給我找找。找到了,我給你打大紅包?!?/p>

        “我這向冇空?!蹦舷孀拥目跉庥行┍鶋K氣息。

        “又不耽誤你發(fā)財時,我派車來接你?!眴顓仁秩酉逻@一句,上廁所去了。

        南湘子的金箔臉暗淡下來,純棉襯衣不知何時濕成了一大塊燙皮粉色,他的大師頭汗光閃亮,他好像有些累,有些落寞。他轉過臉,放低語調對我說:“表哥,都是些鬼扯腳,對牛彈琴,你應該能理解我,我想建一個網(wǎng)站,開發(fā)一款軟件,滿足人的永生愿望,就是,就是——把一個人從生到死的全部信息都錄下來,包括聲音、圖像、基因組、腦脈沖。你知道,網(wǎng)絡不會遺忘任何信息,我們已經(jīng)進入一個無法遺忘的大數(shù)據(jù)時代,實現(xiàn)永生在技術上是完全可能的,所以暴雪公司才有底氣喊出他們的宣傳口號:‘來吧,我給你再一次人生!人類歷史上最大一股移民潮出現(xiàn)了,是向虛擬世界的移民,我們都會變成數(shù)字化的原居民,就是我們的肉身火化后,已經(jīng)數(shù)字化的我們還將存在,直到與天同壽……”說著說著,表妹郎又起了高腔。

        我喝進一大口涼茶,咳了咳嗓子,說出的聲音有點像冰塊裸露在高溫的空盤子里:“我說,你就當好你的保密局長,兼職扮好你的風水大師,一雙手捉一只魚,莫想這些空頭事?!?

        “表哥,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科學已證明,說穿了,靈魂也是信息,會化成無數(shù)信息碼,以看不見的方式飄散,它們終究會相互呼應,聚攏,還原成一體,靈魂得以永存。”他轉過臉,望著游部睡的水晶棺,聲音已經(jīng)變調,“只要他家人同意,我就可以讓我這位老同學不是保存在這個冰柜里,而是永生在網(wǎng)上。未來人肯定會在電腦里將自己編成一個文件包,自動產(chǎn)生信息繁殖,還能繁衍虛擬的后代,生出一大群,你想自組一個王國,由你當始皇帝都可以,根本不用擔心出現(xiàn)僰人滅國那樣的事……一切都在云貯存里,那里,將是真正的墓葬地,也是永生地。”

        冬學巴率先放聲大笑。

        方館長略一遲疑,也笑道:“藍仙,你這法子好呀,比我們館后面的冰尸柜要好,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后面冰尸柜里有具女尸,三年零九個月了,她家里還不同意火化。”

        “南湘子,你天生一把好嘴,你先把后面那具女尸給說起來,讓她永生吧,她保管會向你獻身。”

        “你們只會說鬼事,我說的,與你們說的不在同一個世界。”表妹郎的金箔臉還在涌進來的硝煙里變化不定。

        我們都沒在意,挖苦人我們都是好手,我選擇了水晶棺里的游部,陰陰說道:“這具女尸還是留給我們游部吧,正好給游部做伴,他真有桃花命,呆在殯儀館,也能結一堂陰親?!蔽遗まD頭望著花門里的水晶棺,附帶照了照苗芳芳。

        “余陀子這媒話得好,我給他們結陰婚送樂隊,方館長,你去后面準備新房呀?!?/p>

        “拜托你二位莫說了,我又會晚上做惡夢,骷髏祖宗還時不時顯身,又要我來聽女尸男尸談情說愛。組織啊,快點如他們愿吧,亡人為大,讓游部快火化吧。”

        “方館長,看這陣勢,你不去后面準備新房還真不行。”

        “你們真是一群僵尸老怪!”表妹郎的金箔臉在硝煙里像對面后生敲的鐺鑼。

        我,冬學巴,方館長——我們的笑和苦臉——被我表妹郎臉上扭曲的奇怪表情給弄僵了,如同水晶棺里游部的表情。

        小米給我送來充好電的手機,我摁了開機鍵,熟悉的開機音樂——Over the horizon(大意為已露端倪、即將來臨)——飄入耳來,有些失真。鼓樂手操起家伙,按時點節(jié)奏吹奏敲打。

        “你們聽這些吹吹打打、唱歌唱戲,哪是在告慰亡人?是你們這些僵尸老怪在變戲法,找樂子。告訴你們,我將設計比艾瑞特合唱更大更莊嚴的合唱……每個亡人都將得到這樣的安魂合唱。你們聽說過嗎?美國人艾瑞特在網(wǎng)上指揮過四次虛擬大合唱,2013年那一次,有101個國家的6990人參加,這是前所未有的大合唱!我將在我的永生網(wǎng)站上推出一個儀式,一個人肉體消失時,不管認不認識他,全世界很多國家、不同種族的人,都會聚在網(wǎng)上參加一次虛擬唱詩,為他的永生祈禱,真正使……‘一起孤獨成為可能。這樣的規(guī)模和禮儀,相當于國葬。國葬都不可比,比聯(lián)合國下半旗還要隆重,每個死去的人都可享受。方館長,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南湘子左手抓緊那個塑料球,站了起來,讓他的共鳴腔打得更開,說得有些氣極敗壞,“我來告訴你,從你這里消失的每一個人,都將獲得死的尊嚴,永生的希望。不是,不是你這些裝尸袋、檳榔渣、煙灰……傳送帶、鐵鏟、火鉗……還有停尸柜!”

        方館長坐在紅塑料方塊凳上,直了老鴰眼。

        冬學巴豎起大拇指,冒出幾句戲腔:“金點子!南湘子,你要趕快去申請專利,莫讓別人搶注了?!?/p>

        “你冬學巴不死在錢眼里才怪?!蔽冶砻美尚剂藢Χ瑢W巴的最后預言,轉背,靠花門佇立,凝視著水晶棺。他離游部約一碼,離我們三四碼。他后背全濕了,雙腳抖動了幾下,沒有跨進花門。他轉過身,淚流滿臉。

        他沒走八卦步,大步流星走了,兩眼直照大廳門口。炸出的鞭炮紅光打在他臉頰上,現(xiàn)出水彩光影。

        我們沒說話,無從說起,各自抽煙,大口大口抽,三股煙噴在空中,蜷曲,滲透,舒展,散開。

        一位描眉點絳、穿綢狀演出服的女子走進來,徑直走到冬學巴跟前,脆生生、甜蜜蜜說:“團長,該你獻歌了,你唱完,我們好宵夜。”

        冬學巴扔掉煙屁股,甕聲甕氣說:“催命呀,就來了。”

        女子用袖口擦汗,露出像西紅柿綻開的大團臉。

        冬學巴欲言又止,跟著她摔來摔去的水袖,走了。

        方館長起身?!拔疑倥悖犂蠎蛉??!?/p>

        我看見花門里鐵架上的掛瓶在晃動。苗芳芳支起身,兩個女眷過來,扶起她,舉著掛瓶,三團白結成一體,移出花門,從我跟前一步一步晃過。

        她們出廁前,我溜出了大廳。

        暑熱不見消退,腳下的水泥坪仍然燙腳板。在鞭炮炸響的間隙,聽見信息提示音響了,藍曉峰發(fā)來的:

        表哥,你看東方的天空,請你站在殯儀館那端,打開閃光燈,給我拍下來,不,是錄下來。

        我抬頭。盛夏的天空,下弦月掛在煙囪上頸部位,如同套給它的半只銀項圈。煙囪以下是紅瓦屋頂,再往下,屋頂和磚墻擋住了視線,看不到里面,只看到那里拐出一大截,盤曲在黑影深處。落在銀河中的星云,像輕煙凝形,又像塞滿霧靄。我辨不出那顆南極老人星在哪,東方星相術指認,它是二十八宿中的角、亢二宿,居東方蒼龍七宿中的頭兩位。在西方天文學中,它取名為船底座α星。它不舍晝夜,緊隨銀河系旋輪遠航,不知何往。東方現(xiàn)出了大片光斑,升在密黑的槐樹影和隱若的樓頂上,那是清都城的萬家燈火。驀然,一盞孔明燈從光斑處升起,年畫中的蟠桃色,冉冉騰空,自東向西,獨行夜空。像一只桃花水母,也像一顆大蟠桃。

        我忘記將它攝錄下來。

        手機信息音又響,有如夏夜草深處一粒蟲鳴,叫過,它在草深處靜默。

        表哥,這是我給自己放的孔明燈,祈福的燈。這兩天,我在長沙三醫(yī)院體檢,初查,復檢,肝癌。瓊英還不知道。你要替我保密。

        我要天下所有的棺材都懸空,我的永生網(wǎng)站將以“火焰騎士”為標志。你得幫我建。

        手機黑了屏。

        三個廳比賽著放鞭炮。1號廳的《劉海戲金蟾》還在繼續(xù)。4號廳傳來冬學巴降調憋聲的男中音:“……也許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里……”

        我眼里多出一層水膜,瞬間,它擁有了放影功能,半空中,那盞孔明燈鮮紅通透,極像畫中南極仙翁隆起光禿的大額頭。我兩眼將它放大了十倍,不,不止一百倍。整座殯儀館如同蟠桃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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