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公路上
路途的交匯,讓我成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提著一盆豬籠草的男孩
背著滿筐山梨的老倌
奶孩子的婦人,孩子手上的銀鎖
和,上面刻寫的字——
“長命”“富貴”
仿佛我命長如路旁的河水
沐浴野花也沖刷馬糞
來這貧苦人間,看一看富貴如何夾岸施洗
稻子忙著低穗
我忙于確認一個又一個風塵仆仆的村莊
哪一棵柿子樹,可供寄身
上車的人看我一眼
下車的人再看我一眼
這一路顛簸的速度,讓他們在停頓時成為我
成為我的步履,我的暈車嘔吐
我半生承受的瑣碎與坎坷
司機的口哨繞著村寨曲折往復
多少個下午,就像這樣的陽光和陌生
要把所有熟知的事物一一經(jīng)過
多少人,和我這樣
短暫地寄放自己于與他人的相逢
——縱使我們牢牢捍衛(wèi)著灌滿風沙的口音
縱使我們預測了傍晚的天氣
(是的,那也不一定準確)
縱使,我們都感到自己是最后一個下車的人
對岸的燈火
我看到燈火,把水引向此岸
好像我們不需要借助船只或者翅膀
就可以輕觸遠處的光芒
湖面搖晃著——
這被無數(shù)燈火選中的夜
明亮和黑暗碰撞的聲響告訴我
一定是無數(shù)種命運交錯 讓我來到了此處
讓我站在岸邊
每一盞燈火都不分明地牽引我迷惑我
我曾經(jīng)在城市的夜晚,被燈火的洪流侵襲
我知道湖水的下一刻
就要變成另一重光瀾的漩渦
我只要站在這里
每一盞燈火都會在我身上閃閃爍爍
仿佛不需要借助水或者路途
它們就可以靠岸
乘船去孤山
“十年修得同船渡”
同船的夫婦來自重慶沙坪壩
船夫來自江川
波光讓人目眩,只有水來歷不明
孤山的存在是否為了避免問詢與寒暄?
斷壁之上,舍身的故事已經(jīng)邈遠
人們忙著在亭子里棲身
這已不是一個追懷節(jié)烈的時代
斷壁之下,水斂容整頓
前世的緣分,今生同船一渡就已經(jīng)用盡
十年不夠孤山長出一片松林
十年足夠我翻山越嶺 再不遇同船之人
可是,我們?yōu)楹沃杂谙嘤龊屯?/p>
為何又只在水面借著船槳
漂了一漂
我有多少十年修得的緣分
借問船家何處,路人何處
我又如何去往更深的因緣際會當中
湖水不應答我
孤山不應答我
你不是我的孩子
我還沒有自己的孩子 我凝視你
如同一條河凝視一場雨
如同一塊骨頭凝視另一塊骨頭上的血肉
一處癌變凝視一葉干凈的肺
你讓我懷疑自己的心悸 骨盆 子宮中幽暗的突起
如何能生出一個你
生出沼澤的浮草覆蓋我的潰退
生出一個破碎的心神 如同你凝視我
我們彼此再看對方一眼
你拔我頭上的花簪
你睡在我濾過夢境的呼吸當中
你凝視我如羔羊啃食過的草垛
我是你的骨中血 是赤身的火焰
一柄哽在數(shù)十年間的匕首
最初用來防身 有時用以傷人
還有無數(shù)次自戕 我的骨中血
我要向你隱藏一個女人的咒語
她的生以及再生
在黃昏
路上的行人都不看我們
我笨拙地抱著你走 像一次漫長的永生
聽說你住在恰克圖
水流到恰克圖便拐彎了
火車并沒有途經(jīng)恰克圖
我也無法跳過左邊的河 去探望一個住在雪里的人
聽說去年的信死在了鴿子懷里
悲傷的消息已經(jīng)夠多了
這不算其中一個
聽說恰克圖的冬天 像新娘沒有長大的模樣
有陽光的早上 我會被一匹馬馴服
我迫不及待地學會俘獲水上的霧靄
在恰克圖 你的
我多需要一面鏡子啊
馱隊卸下異域的珍寶
人們都說 骰子會向著麻臉的長發(fā)女人
再晚一些 露天集市被吹出一部經(jīng)書的響動
你就要把我當作燈籠袖里的絹花
拍拍手——我要消失
再拍一拍,我變成燈盞
由一個游僧擎著,他對你說起往生
水流到恰克圖便再也不會回頭
你若在恰克圖死去 會遇見一個從未到過這里的女人
尋 鶴
牛羊藏在草原的陰影中
巴音布魯克 我遇見一個養(yǎng)鶴的人
他有長喙一般的脖頸
斷翅一般的腔調
鶴群掏空落在水面的九個太陽
他讓我覺得草原應該另有模樣
黃昏輕易縱容了遼闊
我等待著鶴群從他的袍袖中飛起
我祈愿天空落下另一個我
她有狹窄的臉龐 瘦細的腳踝
與養(yǎng)鶴人相愛厭棄 癡纏
四野茫茫 她有一百零八種躲藏的途徑
養(yǎng)鶴人只需一種尋找的方法:
在巴音布魯克
被他撫摸過的鶴 都必將在夜里歸巢
責任編輯 孫 卓
責編手記
讀馮娜的詩歌,總能感受到一片涌動的安靜。最初,愛她筆下神秘靈性的自然,愛她舒緩動人的語調,愛她抒情的純凈和對簡單之美的追求。再讀,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已走得更深更遠。詩人已不滿足于對個人情感記憶的挖掘,而走向對古老命運的探尋。行走于人生之路,種種現(xiàn)實的際遇似乎都是人類存在的某種隱喻性的寫照。詩人虔誠地記錄下每一場相逢的花火,也將自己的詩作帶向深遠與廣闊。將詩藝之甘美與生命之醇厚交融,馮娜釀出了又一壺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