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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色男女

        2015-08-21 12:24:51蘇妙米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15年5期
        關鍵詞:陳凱

        蘇妙米

        (一)

        懷疑一如雨后的雜草瘋狂地茂盛起來,陳凱已經有一個星期連續(xù)晚于十點鐘回家了,問他理由,也是愛理不理的:應酬唄,你以為我愿意?有那么多應酬嗎?陪吃,難道你還陪睡了,有兩天你都早晨才回。我也嚷著。那是陪客戶打麻將,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以為我在干什么?

        打麻將?是,以前有過,天亮回來,白天在家補覺,可這兩次,分明精神抖擻,吃了早飯,哈欠都不打一個,又去上班,都成精了。我不去爭辯,只是心里嘀咕,我會找出真相的。

        真相是什么?陳凱外面有女人啦,這就是我要找的嗎?知道了,又怎樣,最多離婚。我發(fā)現(xiàn)我一點也不傷心,反而有點興奮,仿佛就要抓住一只偷腥的貓。

        我跟陳凱戀愛五年,結婚十一年,也就是說所經歷人生的一半時間都跟他在一起了,現(xiàn)在的他,在我眼里,跟空氣沒啥區(qū)別。不要誤會我少不了他,而是已經看不見了。時間真是愛情最惡毒的殺手,感情可不像金錢那樣,越存越多,更多的時候是沙漏,越久漏得越多。

        我還好奇的是:哪個傻女人會喜歡上他。論外貌,說不上難看,但既不威猛又不瀟灑,個子不高,肚子不小,實在其貌不揚;又沒錢,每個月兩千不到的收入,上不足養(yǎng)父母,下不足蓄妻子,還牛皮哄哄,擺譜充闊。

        我當初怎么看上他的?我瞎了眼,蒙了心,命中如此。對了,高中時,他寫情書有點歪才,還會寫詩,嘿嘿,那時的我中瓊瑤阿姨的毒太深。那已經是上世紀的事了,不想再提。

        今天他回來得早,吃了晚飯,碗一推,像具尸體樣挺在床上看電視,頻道一個接一個換。我洗好鍋碗,到女兒房里看她做作業(yè)。女兒學習很讓人省心,可脾氣跟他老子一樣,冷漠倔強。女兒睡了,我也洗洗回到房間,陳凱開著電視歪著脖子睡著了,我推醒他,催他去刷牙洗腳。臨睡了,他要做那事,我很煩,但還是迎合他,這也是義務,再說,我也需要在心理上感覺到我是女人。他很快又睡著了,我每次都會過很長時間才能入睡。

        這樣的日子,我似乎過了一輩子了,說不上好壞,但沒滋沒味。人生最精彩的階段已過,剩下的時光就要無味地打發(fā)了,所以生活中有點波動也不全是壞事,當然要看一個人的承受能力了。

        陳凱的異常讓我有點新奇。他是建筑工程的監(jiān)理,哪里有工程才去,小城市工程都不大,所以油水也不多,應酬也不過是吃飯喝酒,有時也唱歌打麻將。老實說,我對他的生活不感興趣,有幾次跟他們一起吃飯,那幫男人除了講下流話外都不會說人話,個個腦滿腸肥,自以為是,以為有幾個錢就是成功人士了。跟這幫人混,也就是食色二字,估計陳凱這樣的俗人,免不了的。以前,我跟他鬧過,后來習慣了,也麻木了,懶得再較真。

        我在居委會工作,專門管計劃生育這塊,長我一歲的可濤(我姐)稱我“研究生”主任。我的學歷是中專,學會計的,可在居委會婆娘一堆里,算硬的啦,只有一把手劉書記是大專學歷,科班出身的也就我們倆,所以我們常有惺惺相惜的感覺。居委會也就管縣城的一個鎮(zhèn),一共九個毛人,三男六女,管些雞毛蒜皮的事,譬如,婦女節(jié)育檢查,收取街道居民保潔費,檢查街道衛(wèi)生,再就是調解糾紛,大到勞資矛盾,小到公媳爬灰,近來協(xié)助拆遷辦做居民思想工作。

        早上起來遲了些,只匆匆忙忙給女兒做了早飯,送她上公交車,陳凱還在睡,我也懶得叫醒他,自己洗漱好,就上班了。四個人一間辦公室,一共也才兩間。打雜的李阿姨是不需要的,只是有張凳子。我和劉書記一間,還有毛軍,張亞芳。我到時,只有毛軍來了,他是一復員軍人,才來不久,還有點怯,其實幾百塊錢的工資有什么怕失去的,但我們都很在乎,這個小城,經濟水平不高,也沒多少工作機遇,總要有份收入養(yǎng)活自己。可濤在蘇城,好幾千一個月的收入還不安心,跳來跳去的,人真不能比,也都不知足。我說沒吃早飯,毛軍殷勤地要幫我去買油條豆?jié){,我要給他錢,他不肯要,推讓的時候,劉書記來了,他拿出了錢,說是請客。我也不再推辭了,反正這兒他工資最高,外面還兼任一個掛著名的毛巾廠廠長。劉書記遞給我一袋牛奶,讓我先充充饑,他對我一直不錯,也沒啥領導架子。張亞芳也來了,她進居委會,是有點背景的,跟副區(qū)長的小姨子的表哥有點關系,人長得較風騷,又最年輕,結婚也才三年,還沒要孩子,嘴巴也甜,叫我一口一個“姐”的,對劉書記也很恭敬,毛軍是她最能驅使的對象,對她忽兇忽軟的態(tài)度,毛軍倒挺受用的,年輕漂亮確實有優(yōu)勢。

        吃晚飯的時候,陳凱的手機在響,他看了一眼,出去接了。這也是個異常,以前他就怕手機不響,沒人找,接手機都大聲嚷,好像要全世界人知道他有多忙。按照他的理論,男人沒飯局,沒人找,只能說明混得不行。我只顧埋頭吃飯,心里卻有點酸楚:這個同床共枕十幾年的男人有了我不知道的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電話接了有五六分鐘,回來繼續(xù)吃飯,我看他一眼,他看我一眼,說一聲:工地上老張的。陳凱啊,陳凱,你太小瞧我了,你那眼神,那不必要的解釋,正暴露了謊言。吃完飯,他出去了,我本來想跟蹤的,車都推出門了,想想又回頭。我覺得沒意思,想看到什么呢?看到又能怎樣?女兒很詫異,問我做什么,我說沒事,想去趟超市,又怕跑了,明天下班順便去。

        十二點了,他還沒回來。陳凱的家庭中,是他老子說了算的,這點霸氣也遺傳給兒子了,戀愛時,我還挺欣賞的,現(xiàn)在看來只是自私與霸道。他可以遲回家,我若與同事打個牌什么的回來遲了,他就會很生氣,有幾次吵到近乎動手,后來鬧到我父母和可濤都知道了。我父母都是退休教師,以前還教過陳凱,所以陳凱還是有點忌憚的,可濤牙尖嘴利,連挖苦帶諷刺,也讓陳凱吃不消,也就收斂了許多。

        我還是忍不住了,打他手機,手機呈關機狀態(tài)。這又是異常的表現(xiàn),平時二十四小時開機的。我就迷迷糊糊半睡半醒著,醒來時,陳凱正往被窩里鉆,我使勁裹緊被子,不讓他進來。他扯了幾把,沒扯動,怒目相向:你干嘛?他倒有理了。

        不干嘛,你該上哪去上哪去!

        那你說我該上哪去?

        你不要裝糊涂,就以為別人都是二百五,到你姘頭那去,能做,你不敢承認,膿包,我看不起你!我也爆發(fā)了。

        你從來沒看得起我過,是吧?你覺得委屈,早干什么啦?對對,現(xiàn)在也還來得及,你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還可以擦亮眼睛找個好的。

        陳凱,你簡直是流氓無賴,你自己不檢點,在外面有女人,你倒打一耙。你無恥下流,你個狗娘養(yǎng)的!

        我氣瘋了,一下子撲過去,與他撕扯起來。

        事情倒明朗了,他一連三天沒回家。父母知道了,母親一頓責備,父親鎖著眉頭,不做聲。當初這門婚事,父母是極力反對的,我也沒法述說委屈,兩個字:活該!母親問我想法,我不想說話,問急了,我就吼:有什么想法?離婚,離婚!

        離婚,在現(xiàn)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丟臉也就丟了。我給陳凱發(fā)短信:請你回來,我們做個了斷??粗@句話,突然一陣心痛難忍,奔進衛(wèi)生間,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尥甑褂蟹N清新的輕松感,我是棄婦,我怕誰,在這之前是怨婦,也不見得好到哪里去。

        陳凱不回短信,電話也不接,我有種被戲弄的感覺,似乎一個人對著空氣在發(fā)拳,怎么樣,都打不到要害。我覺得渾身乏力,懶得說話,女兒很知趣,十二歲的孩子顯得世故而成熟,對我問她你跟誰過的問話竟不做正面回答,低頭不作聲,小心翼翼地遞給我要家長簽名的試卷,那上面赫然的紅色“100”又刺痛了我的眼睛。對女兒,陳凱應該有歉疚,他從來沒過問過女兒的學習與生活,女兒對于他,也是敬而遠之的,完全沒有小兒女的嬌嗲。

        我還是每天去上班,我的家事居委會里的人都知道了,這很正常,我也沒想瞞著。居委會婆娘的嘴,從來不會閑著的,我也浸潤其中,樂在其中。張亞芳的表現(xiàn)最直接,并不看我的臉色,叫聲“姐”后直奔主題,問我們是否在鬧離婚。我被她的直率搞得反而有點不好意思,我還不習慣這樣的問法,支支吾吾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張亞芳有點不識相了,擺出副要勸我的架勢,我臉冷下來了,告訴她我不想談這件事,心里想:你也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我以為我能不在乎的,可周圍的嘴臉快讓我想罵人,要么義憤填膺地抱不平,要么滿臉愁苦地表同情。這個小城新聞太少了,人們總在渴望發(fā)生些什么來調劑一下,當然自己最好是看客或聽眾的角色,除非彩票中獎,主角是自己。

        既然這樣,我要配合一下,我跟劉書記請假,說不太舒服,要提前下班。果然,答應得很爽快,我要不表現(xiàn)得悲傷些,很多人會失望的。但棄婦這角色還是讓我很傷自尊的。陳凱不會答應離婚的,我料到這樣,才做這樣的姿態(tài),我也不會離的。我們除了房子,一無所有,如果離婚,一方必須給沒房子的一方經濟補償,可誰也給不起,這幢房子耗盡兩家的積蓄,債還沒還清呢,所以,這婚離不起。

        我騎著車子,并不想回家,可又不知道往哪里去。我沒有非常相好的朋友,也沒有什么娛樂愛好,平時兩點一線,家,單位。這時候,下午三點不到,路上人很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我倒有點惶恐,覺得不安,別人都很忙,閑著的就會發(fā)慌的,有被拋棄的驚恐。

        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如同孤魂野鬼在這個小城晃蕩,沒人認識,沒人掛念,沒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想什么。如果我消失了,一切都不會影響,居委會會再來一個人,陳凱正好如愿,女兒還會那么生活,頂多不夠幸福,可她現(xiàn)在幸福嗎?父母呢,會悲傷,但他們還有可濤。我覺得孤獨極了,乏味極了,了無生趣,真正了無生趣。我時常厭惡自己,鄙視自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二)

        我再醒來的時候,竟發(fā)現(xiàn)睡的不是自己家的床,在醫(yī)院。睜眼看見的是雙鬢斑白老淚縱橫的父母,我怎么了?我竟然記不起來了,我扭頭看看自己,所有身體部件都在,只是吊著水。我覺得頭疼,看來這一覺還是沒睡好,記起來了,我只是想睡個好覺,多吃了幾顆藥。

        我真的沒想尋死,真的,可不會有人相信的,我最想讓我父母相信,可連他們也不信。那就這樣吧,還能怎樣?有時候,你越想說清楚的事情你就越說不清楚。我現(xiàn)在的形象就更可憐了,一個丈夫有了外遇,離婚未遂,服毒自殺又未遂的可憐女人,以后的日子,我必須以這樣的身份活著,比起以前,也算有點新意了。

        我看見陳凱了,他日子不會好過的,胡子拉茬的,一臉晦氣色。他的頭銜應該是混蛋男人,逼老婆自殺的花心男人。不過,這個世界對男人比較寬容,我分明覺得我們單位來看我的幾個女人看陳凱的眼光,有點曖昧。

        離婚一事就以這種方式結束了。

        日子還是復制品,一切照舊,人們對一件事關注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們的事已經成了舊聞。父母決定搬來跟我們住,這是我曾一度強烈要求的,但顯然他們還有別的想法,看來差點失去女兒的刺激催化了他們的決心。陳凱表現(xiàn)得異常正常,晚回來都很少,還關心起女兒的學習來了,竟然參加了家長會。我們之間不再有爭吵,甚至近乎相敬如賓,母親勸我寬容,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他也可以拿金子換不回頭的,但他有嗎?我想。跟母親說:你就放心吧,我心寬著呢。寬容跟冷漠的嘴臉很相似,母親未必看得出。

        有父母在身邊,家務少多了,每天早上不必急急忙忙去買菜,中午再急忙趕回來做飯。父親早上會早起鍛煉,再去買菜,母親將菜理好洗凈,中午我回來再炒,女兒楠楠也比以前活潑多了,外公外婆的寵愛也讓她嬌氣多了。居委會有時中午有飯局,我也可以參加了,吃完飯,還跟他們打會牌,有時是麻將,小賭怡情,我是有分寸的。我發(fā)現(xiàn)我的人際關系比以前好,單位里女人多,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女人間距離一近,就要比較,往往幸福的感受是建立在別人不如自己的安慰上的,我無疑已經成為她們的幸福的參照物。我不在乎,于己無害,于人有益的事要多做,父親常這樣教導我。

        我跟劉書記的關系也有了進步,為表示距離拉近,我現(xiàn)在叫他老劉啦。我們單獨出去吃過兩次飯,那是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飯店,以燒野味有名,我倒吃不出來野雞與家雞有什么不同,甚至還不如家雞肉細膩。但感覺很好,還喝了酒。

        老劉說了些掏心窩子的話,他告訴我他老婆患了乳腺癌,切除了一個,每次做那事,他就惡心,都兩個月沒做了。說完都不敢看我,低頭喝酒。我覺得他挺可憐的,真想伸手摸摸他的頭,誰說過,女人想撫摩那個男人,就表明對他有好感了。他還說,別看他在單位吆五喝六的,在家里什么都做,連老婆的臟內褲都洗。

        這跟我家那個男人沒法比的,他是油瓶倒了繞著走,但我不覺得男人不做家務有什么不好,有句俗話說男人無能,洗鍋抹盆。男人是該做大事的,但要是做不來大事,體貼顧惜老婆,做做小事那又另當別論了。老劉在單位里是一把手,在家里還能做到那樣,我真覺得他可憐。

        吃了飯,我們去了家旅館。老劉真是壓抑太久了,他很在乎我的感受,反復問我,我哪好意思那么坦白,但我覺得很刺激,很久沒有的高潮了。只是在白天做,讓我有點不習慣。我們是利用中午時間,告訴家人不回去吃飯了,跟單位其他人說出去有應酬。成人的謊言大都是為了偷情,特別是像我們這個年齡的男女。

        我和老劉的關系有了質的變化,但我們很謹慎,在辦公室基本不說話,除非有公事。我們的辦公桌成對角線位置,我在前,回頭才能跟他交換一個眼神。我覺得很滿足,別人不知道,我也有秘密了;還覺得很溫暖,有人關注的感覺真好。不吃早飯,有人惦念,胃痛了,感冒了,有人送藥。這種感覺讓我似乎回到了情竇初開的少女時代,有點激動,還有點害羞。我已經忘了,陳凱有沒有給過我這種感覺了。

        我們并不經常單獨出去,更多的時候用手機發(fā)短信,在辦公室時也發(fā),老劉有時會發(fā)些黃色笑話,我低頭看時會忍不住發(fā)笑,張亞芳就會問。我現(xiàn)在一點不討厭她,反而有點喜歡她,她大大咧咧,直爽坦白,比一肚子彎彎繞強多了,即使有壞心,也壞在明處。

        回到家,看陳凱也順眼多了,說話也不那么沖了,自己沒怎么覺得,倒是母親的欣慰提醒了我。陳凱安分多了,吃好晚飯,有時還跟我一起看連續(xù)劇,但我們還是沒啥話,吵是不吵了,甚至那個話題都不提。他電話也少了,睡前收到老劉的短信,突然一激靈,對啊,陳凱也可以發(fā)短信的啊。是不是也轉地下了?他的感覺是否也和我一樣呢?我還真沒怎么想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們之間已經不習慣柔軟的表達,爭吵,喊叫,是我們習以為常的方式。十六年的相處,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沒做不該做的都做了,我們都很疲憊。我偷了別人的男人,我的男人被別人偷。他在先,我在后,我是在報復嗎?我希望他知道我有秘密,但不想他知道我的秘密是什么。

        我想跟他說話了,當你意識到睡在你身邊的男人,你不了解,而被別的女人了解,你會怎樣想呢?我推推他,他也沒睡著,我說:說說你跟那個女人的事情。他沉默了一會,應該是有點意外,我用這么冷靜的語氣跟他說起這事。我真的一點不知道那個女人的情況,也許他以為我知道或者我不屑知道。

        那個女人二十八歲,離了婚,沒孩子,是在一次唱卡拉OK時認識的。那女人沒工作,家里做生意的,開了個服裝店。

        我聽著,心里又開始冒火了,但理智告訴我,要忍住,不要再回到原點??烧Z氣還是沒能控制?。核贻p,是吧?還漂亮。對了,她還有錢,可以養(yǎng)你啦,可惜你又不是小白臉。

        陳凱也火了:你又來勁了,是吧?你知道你最讓我受不了是什么嗎?你眼里的我,一文不值,至少她讓我覺得自己還算個男人。你能不能不那么刻薄?你男人無能,對你有什么好處?

        我知道又要回去了,我們無法改變自己,所以也無法改變現(xiàn)狀。我冷笑:你的意思是,我把你推到她懷里的?你去找溫暖,找自尊了?你對我怎樣啦?我老了,丑了,你怎么不看看自己,你不也老了嗎?你沒變丑,因為你都沒漂亮過。多少年了,家里什么事讓你操心過?從買房子,裝修,到搬家,你忙什么啦?是的,我是說過你沒用,里里外外,都是我一個人操持,我不累嗎?我不怨嗎?你對我,還有一點點關心嗎?你委屈,我還冤屈呢!

        說到傷心處了,我又忍不住淚水漣漣,我曾經發(fā)過無數次狠,絕不在這個男人面前流淚了。

        陳凱干脆坐了起來,開了燈,抽煙,卻沒想到將床頭的面巾紙遞給我,就是這樣的男人。自私,冷漠。我真應該寒了心的,還有什么可傷心的,沒有希望再改變什么。

        陳凱吐了口煙,眼睛看著天花板:你說的不錯,在你這,我找不到的,在她那我得到了。我是無能,沒本事掙很多錢,所以我也看不起自己。像我這樣的男人也不少見,你怎么就容不了的呢?你跟誰比?你說我自私,我承認,但我也沒不顧家啊,工資卡你拿著,發(fā)的東西哪樣不往家里拿。我跟她,也沒認真,你那次尋死,我簡直覺得天塌了,你要活不過來,我也不想活了。

        我又忍不住淚水嘩嘩,原來他還在乎我!我們彼此傷害,彼此折磨,早已不談愛了。我也在乎,我用冷漠用尖刻也掩飾不了,我也顧及不了自尊了,抱住他大哭起來。

        那一夜,我們瘋狂做愛,想忘記,想彌補……

        (三)

        不要以為一切恩怨冰釋了,我和陳凱應該和和美美過日子了,其實這種爭吵和好,再爭吵再和好,是我們生活的常態(tài),生活慣性的力量也是不可低估的。他還是他,我還是我,他又開始遲回家,我又開始挖苦諷刺。我不會尋死了,上次也不是,陳凱在接下來的爭吵中,已經毫不忌諱地把它作為笑柄,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他說我都用過了,下面也沒啥花頭了。為這種人,我會去死?那我就把自己活成笑話了。

        我們已經不習慣善待對方,那干脆裸露出真實。那個女人終于露面了,她給我發(fā)短信,號碼肯定是從陳凱那得到的,至于陳凱是否主動給的,我也不想知道。她惡心我:我應該叫你聲姐吧,我們共一個男人。我開始很氣惱,真想抽她兩下,我告訴自己要沉住氣,我根本不回。再下來:我們見個面吧,你為大,我做小。你不回,我什么時候登門拜訪了。

        這個騷女人,太囂張了,我?guī)缀跻R回過去。但想到,不理睬是最大的蔑視,看她表演吧。她又發(fā)了幾條,也無趣了,終于不發(fā)了。陳凱回來,我拿給他看,他看了,一聲不作,出去了。半夜才回來,臉上多了幾道血痕。

        一夜無話,我睡得很好。

        我和老劉還是隔三岔五地出去。那次,我們去了家狗肉館,那天下午我們可以不去上班,我們編了一個很圓滿的謊,所以時間很寬裕。

        我喝了這生最多的一次酒,我都不知道我酒量究竟有多大,暈乎乎,輕飄飄的,感覺舒服得很,好像靈魂出殼了,浮在半空看著一對狗男女。我一會兒傻笑不已,一會兒痛哭流涕,我不糊涂,就是有點管不住自己。老劉也喝得臉紅脖子粗的,但他有數,他還有正事要做。他像只狗似的啃我,我很反感他嘴里的濁臭氣,他老婆會不會因為這個不跟他做愛的?她要忍受一輩子。這個年紀的男人的氣味都不好聞,有股油膩騷臭味。陳凱的氣味要好聞多了,我喜歡聞他身上的煙草味,可他現(xiàn)在身上還有別的女人的味道。小旅館的墻面很不干凈,黃一道黑一道,你可以想像出是什么骯臟的東西的痕跡,我一陣反胃,沖進昏暗的衛(wèi)生間干嘔了一會兒。洗手池上方的鏡子里,出現(xiàn)一張披頭散發(fā)目光呆滯的臉,面目可憎。

        老劉睡著了,我梳洗一下,悄悄地離開了。

        我不能回單位,也不想回家,我叫了輛人力三輪車,讓他拉我去城郊的運河公園。我在一個河邊的亭子里坐了半天,看著河水發(fā)呆。

        這個公園,我和可濤以前常來,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們在上高中,正癡迷瓊瑤的小說,席慕容的詩歌,還有三毛的散文。我們會帶本書,冬天,找片陽光,夏天,尋處陰涼,看書,閑聊。最多的談的是,以后會找個什么樣的男人,現(xiàn)在喜歡誰,討厭誰,誰在追自己,收到多少封情書。我們也爭吵,為對小說中人物的喜惡的不同,互相諷刺對方的偶像,有時候,還會氣鼓鼓的不歡而散。

        那時,還沒有這個亭子,只是幾個水泥長凳。沒有假山,沒有人為的整齊的草坪。對了,那時還不叫公園,就是運河邊。

        可濤現(xiàn)在在做什么?在邊抱怨邊批改作業(yè),還是在聲嘶力竭地上課?我們不通音訊好久了,父母是我們聯(lián)系的中介,每年兩次的相聚也是因為看望父母,也許父母不在了,我們見面都難。可濤嫁了個好男人,對她關愛得近乎嬌寵,收入還高,所以可濤有底氣不停地跳槽。可濤曾說過,好男人是好女人培養(yǎng)的。我不是個好女人,也注定遇不上好男人。我是不是在嫉妒可濤?說不清,姐妹之間是最能相比的,不比倒不正常,誰都希望過得比別人好?!爸灰氵^得比我好”這句歌詞也只能是歌詞,唱得比說得好聽。

        河水很渾濁,裹挾著上游的垃圾在流淌。再也沒有清澈的河流了,就像我的生活。

        剛在桌前坐定,喝著老劉給我沖的麥片,手機在響,有短信。又是那個女人,她要見我,否則,就找上門來。這世道真反了,第三者做得理直氣壯。我不理睬,看她如何,但想到父母要受到打擾,不免有點愧疚。我給陳凱發(fā)短信,讓他管好自己的姘頭。以他那德行,那女人不會沒受罪的。

        陳凱還沒回信,就聽院門口有人叫我的名字:魯艷,你出來!我一驚,還真有點怕了,毛軍在,我讓他出去說我不在,還沒等關上門,那女人沖進來了。毛軍攔住,厲聲喝道:你想干什么?我反而鎮(zhèn)靜了,不動聲色打量起她來,是年輕,看上去比實際還要小幾歲,不算漂亮,還清秀,身材不錯,比我高吧,臉有點腫,眼睛也是。她氣勢并不囂張,掙扎著說:我不想干什么,就想跟你談談。

        老劉也走上來,儼然一領導架勢:你知道你這是什么行為?干擾公務,破壞工作秩序,這是單位!我們可以報案的。

        這嚇唬還真起作用了,她語氣軟下來了:我也不想來這兒的,魯艷姐,請你跟我談談吧,半小時行嗎?

        還真叫姐了,我也心軟了。好吧,你先出去,在巷口等我。

        我收拾一下,老劉問我:沒事吧,要不要找個人陪你。我故作輕松:沒事,怕的應該是她。我出去了。

        我們在一個弄堂的角落站住了,我可沒情調跟她去茶館或咖啡館。

        我抱緊雙臂,冷著臉說:什么事,說吧,我還有事。

        她低下頭,再抬起來,竟?jié)M眼淚水:陳凱他打我了。

        那又怎樣?要我?guī)湍闱笄??我更冷地回答?/p>

        大姐,我不想離開他。她的語氣決斷。

        那你跟他說啊,我不至于高尚到把老公讓給別人吧。你還真膽大,求情求到我這來了,你可以轉告陳凱,我不稀罕他,他要走,可以,凈身出戶。

        我要氣暈了,扭頭就走,這個傻女人!真以為有了愛情就可以過日子的,陳凱能給他什么?這個自私自利的男人,一要危及他的利益,他就會六親不認的,可這女人偏偏傻到以為他在為難,希望通過我給他解難,這個傻女人啊,她再認真,陳凱就會嚇跑的。

        我一點也不恨她了。女人的感情是慢熱型的,一旦熱起來,就不容易冷下去的,男人相反,快熱速冷,就像陽具,進去快,出來也快。所以,受傷的總是女人,我竟然有點同情她,她有個很美的名字,羅蘭。

        回到辦公室,張亞芳在了,她很真誠地說:姐,我?guī)湍阏胰俗崴?。我也很真誠地感謝她:謝謝,沒必要,她比我可憐。說完這話,我覺得自己還真有點他媽的高尚了,老劉遞過來一杯水,我突然覺得他很煩,接過杯子真想潑他,但只是說了聲:謝謝。

        (四)

        父母對我和陳凱的狀況,終于有了清楚的認識,晚飯后,母親打發(fā)楠楠去房間做作業(yè),父親將我們叫到他們的房間。父親費了好大的勁才開了口,似乎應該羞愧的是他,他問:你們兩人究竟怎么想的?日子要不要過下去?

        陳凱低著頭,手伸進口袋,想拿煙,可又放棄了。母親慢性氣管炎,是聞不得煙味的。

        我說:沒什么想法,我無所謂,離不離隨他,怎樣都能過。說完,我還抖抖腿,剔剔指甲,父親狠很地瞪了我一眼,制止了我不嚴肅的行為。

        陳凱對老岳父還是較尊敬的,他低聲地說:我在和她慢慢分手,急了,怕她鬧。

        慢慢?多慢?人家可要跟你一輩子呢。我說。

        陳凱翻了我一眼,也不說話了。

        父親總結陳詞了,他說:這是你們兩人的事,我們做長輩的只能規(guī)勸,不能插手。陳凱雖然有錯,能改就好,歲數也不小了,楠楠也要懂事了,不要給孩子壞影響。魯艷也有責任,平時對陳凱關心不夠,說話不注意,脾氣也犟。兩口子過日子,要寬容,要互相遷就,有理沒理都要讓。我跟你媽結婚三十幾年了,也是吵吵鬧鬧過來的,現(xiàn)在回頭看看,覺得年輕時候的矛盾都很可笑。過日子,就平平淡淡的,激情那是一時的,不要影響生活的主流。全社會都提倡和諧,家庭不和諧,社會怎么能和諧?把家庭和諧搞好了,也是為社會作貢獻了……

        好了,好了,你爸又要作報告了,我們做父母的,都希望兒女生活得幸福快樂,但也不能代替你們什么,你們自己的事要想清楚,不分開,就要往一起聚,你們要多為對方著想,畢竟你們是自己談戀愛的,想想過去美好的時光,回憶也能讓你們意識到責任感,不要活得太任性了,老了再后悔就遲了。母親打斷父親的話,自己來了篇長篇大論。

        忘了,父親退休前是教政治的,而母親是教語文的。

        母親的話里有話,她對我和老劉的事多少有所察覺,那次在衛(wèi)生間里打電話,被她聽見了,女人對這方面是最敏感的,即使是老女人。

        接下來,我和陳凱回自己房間反省,或者回憶美好時光。陳凱不是個幽默的人,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受教育了。我白他一眼:那是你。他若有所思,試探著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那就是飯后散步了,多少年沒有過了。剛結婚時,楠楠已經在腹中了,有那么一陣子,陳凱每天吃完晚飯,都會主動要陪我散步,說是對孩子好,后來孩子出生了,瑣瑣碎碎的事鬧得人心煩意亂的,再沒心思了,等孩子大了,有時間卻沒習慣了,甚至不好意思這么做作。曾經跟可濤說起過,可濤夫妻倆現(xiàn)在逛街還拉著手,我問她不覺得肉麻嗎,她說,有些做作堅持了就習慣了就成了浪漫了,關鍵在堅持。

        我有些意外,但還是答應了,建議騎車去。陳凱騎電動車帶我,臨出門跟母親打招呼,母親一臉理解的欣喜。我們去了家咖啡店,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店,店里人不多,大多數是青年情侶,我覺得有點別扭,我們這個年齡的男女能到這兒來,大多不是夫妻關系了,我懷疑陳凱和那個女人來過。

        我故作輕松地笑一下:我們倒像是偷情的。陳凱看了我一眼,吐出口煙,說:你沒偷?

        我一驚,心里咯噔了一下:你什么意思?陳凱瞇縫了一下本來就小的眼睛,說:你真要我說破?我想他在詐我,滿不在乎地說:你說吧,我有什么怕的?想說人正不怕影子歪的,可終究底氣不足。

        陳凱的表情不是憤怒,很平靜:你跟你們單位劉書記不止一次了吧,你還真以為別人不知道???

        他真知道了,別人也知道嗎?哈,就我不知道,還當秘密呢!我惱羞成怒,索性豁出去了:那又怎樣?夫唱婦隨,你還真沒資格說我呢!

        他倒不說話了,低頭抽煙,再抬頭眼睛不看我,說:你這是報復呢,還是自我糟蹋?我“哼”地冷笑一聲,反擊道:你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兩情相悅不行嗎?就你偷得純情,偷得理直氣壯?

        他做了個手勢,要我冷靜,我是又激動了,犯不著。

        他說:我們今天不要再吵了,好好說話行不?我是沒資格說你,你不也沒資格說我了嗎?我們都一樣,都是混蛋流氓,大家扯平了,好了吧?

        我頓時覺得一陣沮喪,這就是我要的結果嗎?我到底想要什么結果?事情怎么會這樣?我們是什么樣的夫妻?我們過的什么樣骯臟的生活?

        我們都不再說話,我喝的咖啡沒加糖,苦得我打了個寒戰(zhàn),苦得逼出了眼淚。鄰桌的手機在響,鈴聲竟然是楊坤的《無所謂》,“無所謂誰會愛上誰”,可我們有愛嗎?更多的是污濁的欲望,我們在玩弄生活,還是生活在玩弄我們?婚姻已經被我們蹂躪成一塊骯臟的散發(fā)著臭味的破抹布!

        老劉的老婆出現(xiàn)了,我有點膽戰(zhàn),但她并未找我,只是冷冷地打量我一番,我不敢與她對視,我知道老劉為什么懼怕這個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了。她瘦削得像刀刻斧鑿過,干瘦得如同風中的蘆葦,可她那雙眼睛銳利得怕人。她父親曾是副縣長,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縣委組織部副部長。她的身世以及身份賦予她的氣勢,令人無法不膽怯,特別是跟他丈夫有一腿的我。

        老劉像恭迎女皇樣恭迎老婆,我借口有事趕緊離開,這個女人她是不會撒潑鬧事的,她也不屑與我一般見識,她的輕視讓我除了羞愧外,還深深自卑。

        不久,老劉調到另一個鎮(zhèn)上做副書記,不是僅管居委會的了,算是升了。臨走前,我們居委會集體設宴給他送行。他一個個敬酒表示感謝,敬到我,眼睛卻看著別處,打著哈哈敷衍著。我又一次感覺自尊像衣服一樣在他面前剝落干凈,我真傻,還以為自己是個什么東西呢!我對自己失望極了!

        我失去什么了?難道我會愚蠢地認為我和老劉之間有愛情?他不過是把我當作填補肉體空虛的一塊點心,我呢,也不比他高尚。我們各取所需,互不虧欠,而這一切都要建立在不危及他的生活他的前途的基礎上,我憑什么對他還有所企及?他也從來沒給我任何承諾,也許在他眼里,我不過是個陪他睡覺還不收錢的婊子。我真想殺了自己!我得到了什么?從他老婆那殘存下來的所謂關心,所謂溫暖,那種虛情假意的邊角料?我真賤啊,為了一塊糖就跟別人上床,我恨自己!

        接替老劉的是個更年輕的男人,姓王,三十八歲,也是為了升職來基層鍛煉的。初來乍到,很是謙虛,接風宴上,也是一個個敬酒。走也吃了走,來也吃著來,這是我們小縣城的傳統(tǒng),吃是聯(lián)絡感情的最好方法,在一鍋里吃了,就不怕尿不到一壺里。不知是不是我過于敏感,王書記看我的眼神中有戒備,甚至還有點嫌棄。我雖然有點受傷,但轉念一想,這樣也挺好的,不要臉的女人,還是讓要臉的人有所忌憚的,就像穿鞋的怕赤腳的一樣。我已經活得沒皮沒臉,沒心沒肺了,我還怕什么?

        (五)

        我已經懶得再計較什么,陳凱晚不晚回或者回不回,我都無所謂,也不再出言譏諷他了。下班就回家,幫母親做飯,陪女兒做作業(yè),周末找人打麻將,這樣活著,挺好的。

        暑假到了,這只是對于學生和老師而言的假期,父母要帶楠楠到可濤那住一陣,可濤也正好閑下來了。我知道母親會把我的事都告訴可濤,其實我挺不希望讓可濤知道的,我更怕可濤那說教學生的說教。

        這段時間,我無比地自由,我和陳凱誰也不要管誰,中午我不要做飯,有時吃個西瓜就對付了,晚上隨便吃一口,我也不問陳凱回不回家或者回不回來吃飯,我就過自己的日子。在父母女兒面前要偽裝和諧,現(xiàn)在好了,誰也不要裝了。但我納悶的是陳凱竟然常比我早回家,我說:你被甩啦?沒去處了吧?他回我:你以為我是你?我是煩了,主動撤退。我哼了聲,不想理他,我已經懶得跟他逞口舌之利了,我去父母房間看電視,看韓劇。我近來迷上了韓劇,韓劇讓人輕松,雖然情節(jié)雷同,也百看不厭。人只要注意力集中于一件事上,其他事就會不在乎了,讓記憶覆蓋記憶是最有效的忘記的方法。陳凱在臥室里看體育頻道,兩個人相安無事,誰也不知道我們怎么想的,其實我們都不去想了,有時看累了,我就在父母房間里睡了。

        以為這樣平靜輕松的日子可以過上一陣子,可那天一個電話徹底結束了這段日子,是工地上老張打來的,說陳凱出事了,讓我趕緊去醫(yī)院。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怎么辦,還是毛軍騎摩托車送我去的,臨走張亞芳塞給我錢,我都忘記說謝了。

        陳凱頭上纏著紗布躺在病床上,還沒蘇醒。我以為我不會哭了,可已是淚流滿面。老張告訴我,陳凱被三樓高處的一塊磚頭砸中了頭部,那天正好沒戴安全帽。醫(y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但腦內有淤血,不會很快蘇醒,有沒有后遺癥還很難說,畢竟是頭部。

        我松了口氣:不死,就好。昏迷中的陳凱,安靜極了,像個熟睡的嬰兒,我已經很久沒仔細看他的臉了,他臉上已經有了色斑,眼角有了細密的皺紋,臉色黃白,這個男人活得也很辛苦。我一陣心酸,他是我的丈夫,可已經很久沒得到妻子的愛了,這次要是就這樣死了,我會自責到老的,我發(fā)誓:以后我要好好待他,不管他怎樣待我。人的生命太脆弱了,前年工地上就摔死一個搭腳手架的工人,還記得陳凱回來說起這件事時,臉色都白了,那天晚飯都沒吃。我當時并沒理解他的心情,還嘲笑他膽小,現(xiàn)在想來我真的不了解他。我給他擦洗身體,這個熟悉到陌生的人,就是我的丈夫,我不能沒有他,我又禁不住眼睛發(fā)脹。

        可濤一家和父母及楠楠都回來了,我心定了許多。

        第三天早晨,陳凱終于醒了,我又忍不住哭了。

        陳凱還不能走路,醫(yī)生說淤血壓迫神經,要讓它自我吸收還要有段時間。我用輪椅推著他去附近的廣場走走,他現(xiàn)在無法不聽我的。

        傍晚時分,太陽下山了,可天色還很亮,西邊的天空一片絢爛的晚霞,落日的余暉有種心平氣和的靜美。

        陳凱握住我的手,沉默著,眼睛里閃著光,我們就這樣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最后的霞光消失,我說:回去吧!

        回去。陳凱應著。

        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我心中頓覺一片荒涼,過去又是多遠的過去?我們畢竟擁有太多的過去,但不管怎樣,我們還要往前走。

        夜色漸漸濃了,溶化了所有回家的行人。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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