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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魂腔

        2015-08-21 12:00:49榮艷麗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鄰家

        作者簡介:

        榮艷麗,女,生于1970年,2012年秋開始業(yè)余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報(bào)刊雜志,現(xiàn)為江蘇省宿遷市作家協(xié)會(huì)會(huì)員。

        1

        樹英踹狗一腳,道:“起來吃?!?/p>

        狗嗚咽一聲,跳起來,卻掙不脫脖頸上的繩索,只轉(zhuǎn)個(gè)小圈,又夾著尾巴,低眉順眼地蹲著。

        “還不吃是吧?最好趕緊餓死,好跟著她去!”樹英端起食盆,走出鍋屋。

        “跟一只狗較什么勁呢?”老穆在院子里接過食盆。

        聽見老穆的聲音,狗站起來張望,尾巴圈浪圈浪地?fù)u,兩條前腿先是頻繁地原地踏步,接著是輕微的跳躍,老穆走近,它跳得更歡,幾乎要撲到老穆懷里。

        老穆放下食盆,隨手撿根柴棒敲敲盆邊,狗就叭嗒叭嗒吃起來,尾巴仍圈浪圈浪地?fù)u。樹英從門外瞧著門里的狗,咒罵道:“絕狗!我下毒在盆里了,還敢吃呢。”

        老穆的前妻下葬未滿一年,樹英就從鄰村嫁過來。之前算命先生對(duì)老穆說過,一年內(nèi)不娶,就得等到三年后。既然反正是要娶的,又何必要等到三年后!老穆擺一桌酒席,一一邀請(qǐng)前妻娘家那邊的親戚,來與不來的,算是征得了他們的同意。

        “買袋鹽來!”來的是鄰家女人。

        樹英迎出去,咕噥著“絕狗,到現(xiàn)在我喂食還不吃”。

        兩層的樓房,緊貼穿過村子的馬路,一樓兩間開了商店,樹英和老穆的起居在另一間和后院。老穆的兒子立祥、女兒立梅都在城里教書,樓上就空著。

        “可憐,狗通人性呢!”鄰家女人拿了鹽,忍不住要到鍋屋里看一看狗,還嘆了口氣。

        樹英心里煩這女人了,可又不好說什么,只得蒙了冤似的,為自己申辯:“我也是沒法子,才走這一步。我兒子十歲那年他爸死的,二十年,我都守過來了。但凡這個(gè)兒子還能指得上,我也不走這一步,哎——只說在外頭打工,哪曉得他什么時(shí)候開始跟人家去賭錢的。連個(gè)媳婦還沒找,竟坐牢去了。小閨女倒是最聽我話的,嫁了個(gè)好人家,日子過得好樣的??墒悄挠锌块|女的道理……”

        “立祥他大舅家得個(gè)孫子,你不去熱鬧一下?”鄰家女人岔了話題,她太知道樹英往下要說什么。無非是她的前夫是怎么出了車禍死的;孩子小的時(shí)候,她生病了怎么沒人照顧;平時(shí)怎么受鄰里的冷眼、妯娌們的孤立;怎么沒白天沒黑夜的勞作,辛苦地把兩個(gè)孩子拉扯大;兒子怎么因盜竊罪入獄;小女兒的孩子怎么乖巧聰明,她的公公婆婆是怎樣的和氣,女婿兄弟姐妹幾個(gè),各自干著什么營生;自己是在怎樣灰心的時(shí)候,媒人給她介紹了老穆……這些,村里幾乎所有人都能倒背出來。

        “怎么能不去?我也是小娃的一房姑奶奶呢!”樹英大聲說,要把鄰家女人的目光從鍋屋拉回來,“老穆說,去了,以后跟那邊的親戚們才好相處。”

        老穆從上衣內(nèi)兜掏出一疊大大小小的鈔票,抽一張一百的給樹英:“我在家看店,你趕集買點(diǎn)五花肉和鮮魚。明天元旦,立祥、立梅回來,立祥愛吃紅燒肉,立梅愛吃糖醋魚?!?/p>

        鄰家女人往外走:“他穆叔對(duì)你真是沒得說。他穆叔先前在公社食堂,這會(huì)子有養(yǎng)老金。光這養(yǎng)老金,你倆就吃穿不愁,小店和地里的收入全歸你攢著。家里這樣的寬敞體統(tǒng),立祥又在城里買了房子,立梅是女娃,到時(shí)一份不拘多少的嫁妝罷了,雖說都還沒成家,卻也不沾你不靠你的。哪找這樣滿意的去?”

        樹英說:“什么滿不滿意的,也就瞎乎眼地過唄!連自家兒子都指望不上,難道我老來還指望立祥?老穆比我大十歲還多,萬一走我前頭去,立祥趕不趕我走還難說呢!”

        從集鎮(zhèn)回來,在村莊里穿行,樹英跟遇見的每個(gè)人打招呼。就有那沒心沒肺的女人,當(dāng)作一件大事似的問她:“聽說你家那狗,不吃你喂的東西?你都來了快半年,這什么蹊蹺狗,還這么能認(rèn)生!”

        樹英沒覺得人家問得有什么不妥,便停下來,也當(dāng)作一件大事似的回答,然后蒙了冤似地說:“我也是沒法子,才走這一步……”

        你過的是老穆的日子。只要老穆對(duì)你好,什么都不成問題。這是樹英嫁過來之前,媒人說的。

        是啊,終歸過的是老穆的日子,一只狗,還能翻了天去?

        2

        紅燒肉和糖醋魚,冒著索然無味的熱汽。

        立祥和立梅沒有回來,電話也沒打回來一個(gè)。

        老穆忍不住給立祥和立梅各打一個(gè)電話,說著說著,他就抱怨起來:“國慶節(jié)就沒回來,當(dāng)時(shí)電話里不是說好了元旦是回來的嗎?是不是就因?yàn)楝F(xiàn)在家里多了你姨?就因?yàn)樗皇怯H媽?”

        老穆撂下筷子,到院子里擺弄二胡,那里有一大片陽光。他深深地看進(jìn)虛空里去,那眼神,是孩童在仰望母親。仿佛眼前有一個(gè)隱形的指揮者引領(lǐng)著他,怕錯(cuò)一錯(cuò)眼珠,就會(huì)搞錯(cuò)音符。

        他的哀怨,在琴弦上流淌成一曲拉魂腔。拉魂腔是此地的小調(diào),曲子以悲為主。老穆有什么心思了就喜歡拉上一陣子。

        樹英看著老穆沒吃的大米飯,說:“這么好的菜,就不吃了,傻嗎?我可不管那些,我都吃完?!?/p>

        終究,樹英沒有吃完,她撥一些紅燒肉到狗盆里。

        狗臀部著地,前腿站立,側(cè)身倚在灶前,頭微微低著,始終不抬眼看一下樹英,更不伸嘴嗅一下剛擺在面前的食盆。

        “這絕狗,要翻天啦!前世跟我有仇???”樹英把食盆丟在老穆腳邊說。

        “一只狗值什么說的,只要你舒心,我明天就擺布了它?!?/p>

        樹英對(duì)這樁婚姻是滿意的。除了是鄰家女人所說,她更暢懷的,是有了丈夫,有了完整的家,使她再不用承受作為寡婦的那些委屈;是這樁婚姻,把一個(gè)正常女人原本應(yīng)有的體面還給了她,她甚至有點(diǎn)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的揚(yáng)眉吐氣。

        樹英想要盡快和這個(gè)家庭融為一體,就像她原本就是這個(gè)家里不可或缺的女主人一樣;她要讓所有人看見她在這個(gè)家里,就像看見云彩待在天上、凍流流掛在屋檐上那樣自然。

        她要做這個(gè)家里的女主人該做的一切。

        立祥和立梅還是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到了大舅家,來喝表兄得子十二天的喜酒。他們的另外兩個(gè)舅舅和三個(gè)姨娘,都合家?guī)Э诘鼐墼谖魑?,唯?dú)少了他們的母親。兄妹倆躲到?jīng)]人處掉了一會(huì)眼淚,強(qiáng)撐笑臉仍到西屋。見兄妹倆紅著眼睛,姨娘們也都紅了眼睛,又不能掉下淚來,畢竟這是兄弟家的喜慶事,遂也都強(qiáng)撐笑臉,找些跟新生兒有關(guān)的笑話來說。

        來送禮的近房本家,都分散在另外的屋子里,或者三三兩兩站在院子里、院子外,等待入席。

        樹英來的時(shí)候,跟在老穆身后,經(jīng)過每一圈人群,總有人問:“這是誰啊?”

        “小娃他姑奶奶??!”老穆?lián)б幌聵溆⒌募?,那意思是說你們還不知道這是我新找的伴?他想人家聽了這樣的介紹,至少會(huì)驚奇一下子,可是沒有人驚奇,都是“哦”一聲,便錯(cuò)開了目光。

        小娃他姑奶奶,這是哪門子的姑奶奶?這不是指著棒面疙瘩硬說是水晶湯圓嗎?還那樣親昵!對(duì)于老穆前妻的娘家人,這簡直是一種明目張膽的奚落,但是又都像啞巴吞了黃蓮似的,有苦難言,只暗暗幻想一下已經(jīng)過世的那位姑奶奶的面容與身量。等老穆與樹英走過去,對(duì)著兩個(gè)后背,才小聲嘀咕起來。

        “不及姑奶奶一丁點(diǎn)兒!”

        “差得不知遠(yuǎn)哪兒去了!”

        最后,老穆和樹英進(jìn)了西屋,眾人起身客套,落座。

        這時(shí)不知誰在院子里支起一桌牌局,大概因?yàn)樾律鷥旱耐馄胚€沒到,開席還早。

        男人們朝牌局聚攏,老穆也撇下樹英。

        西屋里的那些眼神開始游移,不知該看哪個(gè)方向。所有人都盡力避免與樹英的眼神交叉。沒有人意識(shí)到,還是像剛才一樣繼續(xù)聊點(diǎn)什么也許更合適。

        如果西屋原本是二胡上的一曲拉魂腔,那樹英就是彈奏者突然痙攣的一根手指,讓音樂戛然而止了。樹英也成了人們不小心喝進(jìn)嘴里的一口太燙的水,一時(shí)吞吐兩難。

        院子里,撲克牌摔得叭叭響,圍觀的喊得倒比打牌的起勁。

        “他們喊什么喲!我瞧瞧去!”

        離門口最近的姨娘總算找到借口逃離,她也立刻成了領(lǐng)袖,其他人像得了赦令似的,都說:“我也瞧瞧去。”

        屋里剩下樹英、立梅、一個(gè)年紀(jì)最輕的姨娘以及她六歲的兒子。

        樹英抓著立梅的手,像對(duì)自己的女兒。

        “和你哥一起來的?”

        “是?!绷⒚房s回手,看小姨娘一眼。

        “怎么不先回家一趟呢?元旦放假也不回來?!?/p>

        “哦,元旦我們參加萬人長跑去了?!?/p>

        小姨娘趁機(jī)與樹英搭話:“你孩子也不小了吧?”其他姐妹不在場,背叛故去姐姐的內(nèi)疚,也不必了。

        “是啊,大的三十了,小的二十八。哎——我也是沒法子,才走這一步……”

        牌局那里偶爾安靜下來的時(shí)候,樹英的聲音隱約傳到牌局的外圍,從西屋里出去的人,又陸續(xù)回屋,偶爾經(jīng)過西屋門口的,伸頭張望一下,也不聲不響地靠在門邊看著樹英。

        樹英的講述,換來一時(shí)沒有隔閡的和睦,她的生疏與不安,正在消失。

        忽然院子外面響起驚天的鞭炮聲,立梅的小姨娘追到院子里,也沒扯住兒子后襟,那孩子第一個(gè)沖出去。

        新生兒的外婆率一干女眷送禮來了,立梅的表兄、舅舅和舅母忙迎出院外廝見,把人往屋里讓。

        女眷們伴著剛來的親戚到產(chǎn)婦房里又看一回新生兒,不過仍稱贊說笑一回,便都步行往鎮(zhèn)上的酒店去坐席。

        樹英不得又被詢問一回,被介紹一回。當(dāng)別人知曉了她的身份,一時(shí)不知說什么是好,只好奇而復(fù)雜地看著她,她說:“我也是沒法子,才走這一步……”

        立梅和她的姨娘、表姊妹們走在一起,她們已經(jīng)不用緊跟著去聽樹英講些什么,便與她拉開一段距離,低聲說些零零落落的體己話。

        “按理說,立梅爸爸有個(gè)伴,終歸也不是壞事情??蛇@位看著似乎不大像個(gè)安淡人,不然改什么嫁!”

        “就是,怎么那樣能說!全是說她自己那點(diǎn)事!”

        “看她,那樣胖!還用走路么,睡地上滾倒省勁!”

        “她那兒子,說是兩年過后就出來了,看吧,到時(shí)找對(duì)象、結(jié)婚,麻煩多得很,還不知怎么個(gè)說法哩,麻煩多得很!”

        ……

        當(dāng)樹英的身世連一個(gè)六歲的孩子都知曉,便再?zèng)]有人愿意聽她的嘮叨。她與人搭話,收獲到的也只有寥寥幾句萬不得已又最簡短不過的客套,她仍然是那突然痙攣的手指,那口太燙、吞吐兩難的水。

        3

        樹英把帶回的紅蛋扔在桌上。

        “她那些兄弟、姊妹,當(dāng)初不是都沒反對(duì)嗎?記得還說拿我當(dāng)一門好親戚!可今天,他們對(duì)我怎么像對(duì)仇人似的?還有立祥、立梅,這次回來,連家都不來一趟!倒跟那些人親近得很!你再瞧瞧,他大舅家有多小氣,得了大孫子,才給十一顆紅蛋,現(xiàn)如今,哪家得個(gè)男孩,不是給十九顆?”

        “我心里有數(shù)哩!她的那些兄弟、姊妹,就沒一個(gè)懂禮數(shù)的!你都來了這么些天吧,竟沒人喊去家里吃頓飯的。虛讓一句的,都沒有!說句氣話,以后我們就不跟他們來往了,省得憋氣!立祥立梅跟他們走得再近,終歸還是我的兒子、我的閨女!”

        “不來往也不好,大面子還要顧一些?!睒溆⒂洲D(zhuǎn)過來安慰老穆。

        下過一場雪,就快過年了。

        樹英趕集勤快起來。

        集上的人,比平日里多出好幾倍。家家戶戶辦年貨,街筒子像要被人擠歪了,撐破了。

        有些從來不做生意的人,不知從哪弄來一堆孩子的玩具,或是年畫什么的,也擺起攤子來。街道的盡頭,像是長出一截長長的尾巴,延伸出去。

        葵花子、花生、大糕,要買。

        蘋果、桔子,要買,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豬肉要買,除了做扣肉,還要炸肉丸子哩!

        豆腐要買,都富啊。

        大年初一早上要包韭菜餡的餃子,一年到頭,長長久久!韭菜得到大年三十買,那樣才新鮮。

        包湯圓的糯米面、芝麻粉要買。

        魚要多買幾條,大年三十燉一條;再燉兩條,好大年初一壓鍋;留兩條活的養(yǎng)在水里,連年有余。

        鍋碗瓢勺,桌椅板凳,該添的,也添置些吧。

        一年到頭的,總要像個(gè)樣子,齊整圓滿,人也舒坦。

        過年,是大事!哪怕最節(jié)儉持家的主婦,也要給孩子添置一件新衣裳,也會(huì)多多少少買一些額外的東西,這些東西,平時(shí)恐怕連看一眼也覺得罪過,而這會(huì)兒子買了,眼都不眨一下。

        比如買了葵花子,見還有西瓜子、南瓜子、開心果、核桃仁、葡萄干,也都買一些吧!

        比如買了紅對(duì)聯(lián)、紅掛廊,見還有大大小小的中國結(jié)、各種圖案的年畫、以假亂真的塑料花,也都買一些吧!

        立祥和立梅是一定回來的。老穆已經(jīng)給他們打好幾次電話了。樹英早早計(jì)劃著,要做八大碗。這是她到穆家頭一回過年??!

        年三十,家家早飯吃過,開始?xì)㈦u撕毛,剖魚刮鱗,準(zhǔn)備這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頓晌午飯。

        立祥立梅回來的時(shí)候,樹英正在煎炸煮炒,老穆接下大大小小的包,沖后院的鍋屋努努嘴道:“快去打聲招呼,看有什么忙要幫,客氣一下,也是不一樣的?!?/p>

        “我大,你也容我們喘口氣!”立祥說。

        “都是有知識(shí)的人,這點(diǎn)禮數(shù)也不懂。你考慮一下,人家心里會(huì)怎么想。”老穆的臉漲紅著,他一不高興,臉就漲紅。

        “哥——”立梅扯一下立祥的衣袖,兩人穿過商店的后門。

        菜蔬與熱油驚爆著,鍋鏟與鐵鍋爭吵著,這是多么熟悉的聲音?。』秀遍g,兄妹倆以為鍋屋里忙碌著的,仍舊是他們的母親,不禁心頭一熱。然而,進(jìn)入他們視線的,卻是一個(gè)完全不相干的身影,瞬間,便如失了江山的帝王般頹喪起來。

        沒等兄妹開口,樹英道:“回來啦!前頭玩去吧,這里用不著你們?!?/p>

        “我們幫你吧!”立梅說。

        “不用不用。如今都是煤氣灶,又不是以前的燒草鍋,還要人專門燒火。都前頭玩去吧!”

        “姨,你辛苦?!绷⑾楸疽x開,又轉(zhuǎn)回身來,“哎?大花呢?”

        “就是啊,大花哪去了,我說怎沒見跑出去迎我們!以前都跑到村頭去迎接的。”

        前頭店里又來了鄰家女人:“立祥立梅回來了?我來買刀火紙?!保ɑ鸺?,方言,用來祭拜死人。)

        兄妹倆喊著嬸子,又到前面的店里,鄰家女人買好火紙,他們送她到門口。

        “滿莊子就數(shù)你兄妹有出息,常來家看看你大?!迸怂查g淚水盈眶,不由抹了一把,“哎——多好一條狗??!從來不吃她喂的食,都瘦干巴了,讓她賣給后村的老刀了?!编徏遗瞬⒉恢?,狗是老穆作主賣的。

        八大碗擺上桌,樹英解了圍裙去前頭喊老穆吃飯。

        立祥把母親的遺像擺在飯桌后面靠墻的幾案上,又招呼立梅把飯桌抬到幾案前。

        “這是要燒紙?。俊崩夏抡f。

        “哪家大年三十不祭拜亡人?是哪個(gè)把我媽遺像收到樓上的儲(chǔ)物間的?”立祥說。

        “我大,往年大年三十,你都帶我們先燒紙磕頭,過后才許吃飯的?。 绷⒚氛f。

        樹英悄悄退到店里。

        老穆跪在當(dāng)門,把火紙分成三堆焚起,念叨著,一堆給老祖宗和立祥的太爺太奶,一堆給立祥的祖爺祖奶,一堆給立祥剛?cè)サ膵?,在那世好好享福,保佑這世一家平安。

        三人輪流著,每人磕下四個(gè)貼地響頭。

        “立梅,去喊她來磕頭?!绷⑾檎f。

        “她信耶穌,信神哩!不來這一套的?!崩夏抡f。

        “哥,算了吧!”

        老穆拿筷子搛點(diǎn)菜,撂在紙灰上,再撒上兩杯酒,掃盡紙灰。

        “立祥,來把桌子抬開。立梅,喊你姨來吃飯?!?/p>

        飯桌抬開,老穆在遺像正前方站一會(huì),然后雙手向遺像伸去。

        “我大,一年到頭吃頓團(tuán)圓飯,你就不能讓我媽在這兒看著?”立祥說。

        “我是擔(dān)心——”老穆的手僵住。

        樹英已經(jīng)跨進(jìn)門來。

        “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孩子叫你放著,你就放著吧。我沒那么小心眼?!?/p>

        “開一瓶我?guī)Щ貋淼募t酒吧!”立梅又跑到前頭。

        老穆說:“家里開著店,你還帶什么紅酒!”

        “我這個(gè)好,一瓶三百多塊呢!”

        “我的親媽呀,這要多少斤糧食才換一瓶酒。孩子啊,下回可不要花這些瞎錢。三百多塊,喝了也不能多長一塊肉。”樹英說。

        晌飯過后,有些人家的主婦開始炒花生、炒瓜子、炸面果子,男人帶著孩子們貼對(duì)聯(lián)掛年畫。

        樹英買的花生瓜子都是熟的,面果子也是炸好的,便勾兌面粉熬了半碗漿糊,又把紅對(duì)聯(lián)、紅掛廊、中國結(jié)和年畫拿出來。

        “我媽才走,怎么能貼這個(gè)!三年不能貼紅,不能放鞭!”立祥說。

        “確實(shí)不能貼!”老穆說。

        樹英僵一會(huì),紅著臉把東西收起:“坑哩!我竟把這事忘了??恿ǎ∥以跄馨堰@事忘了呢!”

        “這事也能忘了!”立祥咕噥著上樓去。

        老穆叫樹英關(guān)了店門,說一年到頭的,神鬼還放三天假哩!他自己則出門找牌局去了。

        立梅推出自行車要去找同學(xué)。

        立祥母親在黑相框中面帶微笑,看著樹英收拾半碗漿糊。

        樹英洗了碗,快步走到前頭店里,封住后門。

        4

        樹英聽見立祥下樓,又上樓去了,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出來后怎么個(gè)弄法,真是愁死人。嘴上說是不指望了,可是心里哪一時(shí)又能放得下!出來后最好是趕緊找個(gè)媳婦,管著他??烧伊讼眿D,在哪兒給他張羅婚事呢?那邊家里倒有三間土墻瓦蓋的房子,還是二十年前,前夫在的時(shí)候造的。那樣的房子,誰會(huì)愿意嫁過去哦!如今,再不濟(jì)的人家,也是磚石到頂?shù)耐叻苛?。那么,在“這個(gè)家”里張羅自己兒子的婚事,老穆會(huì)同意嗎?老穆一定會(huì)同意,他對(duì)她總是千隨百順的。樓上的三間屋平時(shí)都空著哩!不要說給自己兒子張羅一下婚事,就是在這兒把日子過下去,也沒什么!

        晚飯后,立祥說要考研,上樓看書去了。他不想與樹英一起看春晚,與一個(gè)不相干的人同歡共笑,實(shí)在別扭。

        立梅只看了一個(gè)節(jié)目,說困了,也要上樓。

        樹英遞給她兩條大糕。

        “給一條放你哥屋,對(duì)他說,擱在枕邊,明早一醒來就吃一點(diǎn),這是開口糕,一定要吃;放幾粒黃豆在鞋窩里,記得把鞋翻過來放;這是兩千塊錢,跟你哥一人一千,壓歲的!”

        鄰家院子里正燃放一顆沖天炮,立梅被嚇到了。

        “哦,壓歲錢不要的,都是大人了。我跟我哥本該給錢孝敬你呢!”

        “拿著!你兄妹都沒成家,就是孩子,是孩子就要拿歲錢。我也不算老,還能掙錢,暫且也不缺錢,不用你們孝敬。再說你哥月月還房貸,不容易。你的錢細(xì)細(xì)攢著做嫁妝?!?/p>

        一個(gè)執(zhí)意要給,一個(gè)執(zhí)意不要,似乎要打起來,倒像是為了奪錢。

        似乎過年終究也沒什么意思,自家人吃吃喝喝,初二開始再串親訪友,互相幫著吃吃沒用完的剩菜。

        初二,太陽似披著金紗的少女,羞澀地露出臉來,樹英給自己的閨女打電話:“一家三口都來吃晌飯。”

        老穆也大聲說:“都來啊,都來!你立祥兄弟,立梅妹妹都在家哩,熱鬧!”

        立祥恰巧從院子角落的廁所里出來,隔著父親的窗戶說:“我大,我今天要去參加高中同學(xué)聚會(huì),年前就說好的?!?/p>

        立梅剛下樓梯,沖著父親的房門喊道:“我大,我今天是初中同學(xué)聚會(huì),也是年前就說好的?!?/p>

        兄妹倆洗漱完畢,果真就一前一后地走了,樹英弄好的早飯,也不吃口。

        “都識(shí)文斷字的,好歹顧個(gè)面子大家好看。他們倒好,聽說我閨女要來,拔腿就躲!不是親生的,到底不一樣?!?/p>

        “你家閨女不是說了不來嗎?不來就不來唄,難道我也像你這樣傷心生氣?”

        “她不來,那是不好意思,媽媽改嫁,什么有臉的事!”樹英嘆息著,“你比我大十歲還多,說句話你莫生氣,萬一哪天你走在我前頭,難道我還再改嫁去?指望不上他們倒罷,瞧著現(xiàn)在的苗頭,到時(shí)可不就要趕我走了?咱們又沒領(lǐng)個(gè)證?!?/p>

        “那就領(lǐng)個(gè)證唄!”

        “領(lǐng)個(gè)證又怎么樣,那時(shí)他們執(zhí)意要趕我走,我能有什么法子。”

        “那你說怎么辦?”

        “怎么辦?證是要領(lǐng)。但是你得叫他們寫個(gè)憑據(jù),保證我到死都能夠住在這里,要不然,你說我去哪兒?”樹英抽泣起來。

        “寫,寫,等天暖和就去領(lǐng)證,就寫!”

        5

        樹英關(guān)了店門,剛到鄰家對(duì)過,又自言自語地往回走。

        “你說這天,昨天風(fēng)還呼呼刮,凍人要命的,今天陡的一下就這樣暖和,棉襖竟穿不住了?!?/p>

        鄰家女人聞聲出來。

        “你那棉襖怕是租來的吧,明天都清明節(jié)了。清明還穿棉襖,耳朵要聾的喲,呵呵呵……”

        “二八月,亂穿衣嘛!”

        “怎么把店門關(guān)了?”

        “剛才立梅來電話說跟他哥快到鎮(zhèn)上,老穆接去了。他們一同去上墳燒紙,等會(huì)來家吃飯,家里什么也沒有,我換件衣服買點(diǎn)菜去?!?/p>

        “兄妹倆一來家,你就好吃好喝地操心,真是沒得理挑。”

        樹英嘆氣道:“哎,有什么用?不是親生的?!?/p>

        “那邊——你不去燒紙?”

        “嗨,要去閨女去吧!二十年,我年年去,他也該知足了!早早就把我撂下,是他對(duì)不起我……”

        鎮(zhèn)集上,祭品擺得花花綠綠,人圍得喧喧嚷嚷。

        “其實(shí)你們倒不必去。”

        樹英回頭,見老穆一邊在祭品攤上挑選冥幣,一邊跟人說話。旁邊是立祥、立梅,還有他們的姨娘和舅舅們,她趕緊蹲下,在一堆青椒旁細(xì)細(xì)挑選,背對(duì)著他們。

        “看你說的什么話!立祥媽是我們親姊妹,還什么必不必的。我們昨晚就跟立梅他們說好今天一起的?!表斝〉囊棠镎f,“其實(shí)樹英也該去燒個(gè)紙,按古禮,她來家頭一天,就該去給我姐行禮,要三叩九拜呢!”

        “還行禮,這才來幾天,就打房子的主意了,還要我們寫個(gè)憑據(jù)給她。這是安的什么心???”立祥說。

        “哦!竟有這事!能安什么心,明目張膽地要霸占房產(chǎn)嘛!立祥媽苦一輩子,掙下這點(diǎn)家當(dāng),孩子也是個(gè)念想。他姑爺,你可要心里有數(shù)??!”立祥大舅說。

        老穆漲紅著臉說:“寫憑據(jù),也就一說,沒當(dāng)真。只是說她兒子將來出來如果找下媳婦,想在這邊辦個(gè)婚事,婚事一辦完,就出去打工,有媳婦看著,她就放心了。”

        “我大,她的兒子憑什么在我們家辦婚事?”立祥說。

        立梅也說:“我大,她的兒子在我們家結(jié)婚,就是出去打工,我們家也成了他們家??!”

        老穆的臉更紅了,連眼睛也紅了:“你們兩個(gè)忘恩負(fù)義的東西,人家哪里對(duì)不起你們?過年還給你們壓歲錢,一人一千塊!你見過哪家給壓歲錢有這么多!二百塊都了不得啦!”

        “那還不都是我們家的錢嘛!”立梅說。

        小姨娘挑了一些冥幣、冥衣裝進(jìn)黑方便袋,見大哥正在付錢,客氣道,“他大舅,我替你給錢?!?/p>

        “這都是各人的心意,怎么能叫你給錢,各給各的,各人心意。總之,他姑爺,孩子們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你做事情,都要考慮好??!”

        一幫人買好東西,要走。

        樹英本想悄悄尾上,聽聽他們還要說出什么,可轉(zhuǎn)念一想又沒有必要,有老穆袒護(hù)著她,旁人再說什么也沒有用。

        她把一袋青椒遞給攤主過秤,卻聽見身后的老穆說:“哎!怕什么偏偏有什么,我為什么一直沒跟她去領(lǐng)證?就是擔(dān)心這是個(gè)玍古事,瞧瞧,果真就是個(gè)羅嗦事。立祥,我還有多少年活頭?你也快三十了,你是不打算讓我看見孫子了吧?難道我不為自己兒孫,還為人家的去?立梅也二十七了,還是不急不躁的。你說我活個(gè)什么勁?”

        攤主說了三次“一斤四兩,四塊二”,樹英一句也沒聽到。

        6

        紅燒肉和糖醋魚仍冒著熱汽,立祥和立梅沒有回來,老穆也沒有回來。

        老穆一身酒氣回來時(shí),樹英正在整理貨架。

        “晌飯到哪家吃的?也不說一聲?!睒溆⒄f,“倆孩子不回來吃飯,連一句話也沒有。我一大早就關(guān)店去買菜,哪曉得弄了一桌子菜,一個(gè)都不回來吃。”

        “一進(jìn)門,就聽你屁呱呱的。不就上親戚家吃頓飯嗎?立祥他媽在世,也沒這樣管過我!”

        老穆進(jìn)后院去,樹英再一次愣住,老穆頭一回這樣對(duì)她。

        貨架理到一半,該弄晚飯了。樹英想喊老穆到前頭看店,可是老穆不見了,鍋屋、茅廁、睡覺的屋,都沒有。樹英沒法,只得一邊聽著店里的動(dòng)靜一邊洗一把青菜,老穆酒后總要喝口菜湯。

        青菜正要入鍋,樹英聽見鼾聲,而且在樓上。這老穆,喝多了酒怎么跑到樓上去睡覺!她撂下青菜上了樓梯,隔著窗戶,老穆坐在地板上,兩腿伸直靠著一個(gè)舊紙箱,抱著前妻的遺像睡著了,口水從嘴角掛到衣襟。

        一時(shí),恐慌似洪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漫過來,樹英努力想抓住點(diǎn)什么,卻什么都消失了。她又像一個(gè)在深夜里迷失了方向的趕路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伸手不見五指。她感覺冷,想哭,卻哭不出來。

        行尸走肉般回到鍋屋,鍋里的水已經(jīng)燒干,蔥花與姜屑成炭色粘在鍋底,鍋底眼看就要紅透。

        關(guān)掉煤氣,洗鍋。

        冷水倒進(jìn)熱鍋,爆炸似的,也驚不走樹英眼前老穆的影子。坐在地板上睡著的老穆,抱著前妻遺像的老穆,沒良心的老穆……坐在地板上睡著,坐在地板上睡著,天哪,這要著涼的。

        樹英奔到樓梯口,卻又停住,老穆懷里抱著前妻的遺像,那遺像,讓她發(fā)憷。

        她奔到前頭,用座機(jī)連續(xù)撥打老穆的手機(jī),再到樓梯口張望,這樣重復(fù)了幾次,都毫無動(dòng)靜。她最終決定豁出去,干脆送床被子上去,閉著眼睛,不看那黑鏡框,把被子往他身上一丟大吉。

        抱起被子時(shí),老穆下樓來了。樹英丟下被子再去洗鍋。

        “湯里打雞蛋花,還是雞蛋鱉?”

        “雞蛋花吧!”

        吃飯時(shí),樹英瞄一眼老穆,說:“在哪里喝恁些酒?”

        “他大舅家不是近嗎?我們又必經(jīng)他家,回來時(shí)他大舅母再三讓,大家都去,我一人不去,不好。我看這點(diǎn)事,你要估成病了!”

        樹英心里敞亮起來,一股委屈從喉嚨哽到鼻腔,叫她流淚。

        “你怎么了?”老穆問。

        “噎住了?!?/p>

        鍋屋和前頭店里的燈亮交匯處,老穆搬把椅子擺弄二胡,又演奏起拉魂腔,他凝神看進(jìn)虛空的深處去。

        樹英收拾著碗筷,嘀咕道:“沒事就拉,有什么意思……”

        責(zé)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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