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英倫
看了立峰的畫,立馬就生了歸隱的心。只想就著幾畝薄地,喝點稀粥,若是有個院落柴門,當(dāng)中栽一棵枯樹,枯樹旁一屋,屋旁移幾株芭蕉、翠竹,可人的老天再下點不大不小的雨,冷冷的,有泉聲淙淙入聲,有風(fēng)穿堂而過,立馬就生出許多詩思,這情景該浮一大白吧。把這點心思和立峰說了,立峰說,浮一大白應(yīng)該,但歸隱就算了吧,你我非達(dá)官也非貴人,歸哪門子隱啊,沒的說出來,讓人家笑話。你好好做你的雜志,我好好畫我的畫吧。想想也是,歲末年終,熱鬧都是別人的,立馬愁懷滿抱,嘆口氣說,那我干脆睡到你的畫里。
隱隱青山、淙淙山泉的確養(yǎng)心,但真的歸隱其實不容易。中國儒生滿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念頭,所謂的歸去不過是坎坷失落之后的自我發(fā)泄和心靈慰藉?!斑_(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城市園林自然成了最好進(jìn)退之所,入仕是儒,出世是道,園林成了中國文人道儒兼容的最佳場所。造園名家計成在《園冶》中就說“幽人即韻于松寮,逸士彈琴于翠篁”。而園林山水繪畫也成了傳統(tǒng)文人養(yǎng)心居體的最合適精神歸宿。
清隱
中國文人歷來容易生出歸隱的念頭,自陶淵明唱出“田園將蕪,胡不歸”之后,這念頭越發(fā)的止不住。歷代隱士有真的也有假的,陶淵明大概是真的,但“山中宰相”陶弘景我想是假的,身在深山,心系紅塵,如何歸隱呢。最好的歸隱是神龍不見,唐賈島《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彪[入云中,這才是最高明的清隱,不是不遇,是不想見你。
立峰作畫也善于用云,不勾、不皴、不染,只是用水淡淡的破了,滿紙的云氣就清潤起來,將遠(yuǎn)山渲染得若隱若現(xiàn)。白云深處,茂竹修林,幾間草亭點綴得恰到好處,卻不見一人。倪云林的山水澹泊荒寒,格調(diào)極高,但空空無人。有人問他何以如此,倪瓚說天下無人。立峰說,他的畫不是無人,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我說,那這是真的隱士。
中國的文人多善畫,也善于造園。石濤的片石山房和個園就曾被著名的園林學(xué)家陳從周先生稱為“人間孤本”。沈周也有園林山水《東莊圖》冊藏于南京博物院。全冊絢麗多姿、令人神往,有的高曠明豁,有的深幽清雅。墨色濃潤,線條圓勁,糅粗筆細(xì)筆于一體,畫法嚴(yán)謹(jǐn)精到,用筆圓厚,設(shè)色濃麗,是沈氏中年的精品之作。東莊原為明吳寬祖業(yè),歷經(jīng)父子兩代經(jīng)營,掘池、植樹、筑屋,占地六十余畝,成園林一時之冠。惜后來歸徐廷裸所有,徐不修文德,橫行鄉(xiāng)里,壞事后,“盡為里人及冤家拆毀”。一勢之盛,一園之衰,這也是繁華幻滅的無常,即使是園林,這種繁華也是如此的靠不住。沈周寫在紙上的東莊反而耐看耐讀。
立峰慣讀史書,是睿智的也是幸福的。用滿紙的水墨煙云,幻化了心中的園林,“揖陽語苑”成了他的精神歸宿也成了他的圖騰,有硯田可耕,有秋山可居,畫里畫外,云里霧里清氣滿紙,一頭隱進(jìn)去,換了誰都不樂意出來。
禪機(jī)
蘇州治園天下之冠。陳從周只把網(wǎng)師園的一個“殿春簃”復(fù)制到大都會博物館,就成就了“明軒”在西方藝術(shù)界的位置。立峰癡迷園林,筆下園林山水獨有幽靜清冷意象,多次去蘇州求真問道。蘇州怡園有明董其昌草書對聯(lián)“靜坐參重妙,清淡適我情”,立峰見到之后,心有戚戚,念念不忘,并獨有心得,認(rèn)為:以佛禪的靜觀方式觀察自然,去了浮躁,方能頓悟真如,化入妙境。
心有所得之后,立峰的園林山水得蘇州園林的靈性而少其之局促,得南方園林之清潤而少其纖巧。借得一山一水,入而能化,南方園林以人工現(xiàn)自然,追求“雖有人作,宛如天開”之精巧,立峰山水卻在自然中見樸拙。石濤作畫治園都獨有心得:“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绷⒎宓膱@林在勾、點、皴、擦之間,現(xiàn)自我心性,在輕煙淡墨中營造一種充滿禪機(jī)的幽靜,不是蘇州園林,不是杭州園林,立峰的園林是他心目中的自我放逐之地,是自我心靈的安放處,縱使園不園,山不山,“自有我在”。
小時候熟讀唐詩人常建的《題破山寺后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鼻鷱酵ㄓ膶嵲谑侵螆@之不二法門,但營造曲徑通幽的目的卻在于“潭影空人心”。立峰有《新月》一幅,山空人寂,新月初升,霧籠山澗,下有深潭,潭邊有竹舍幾間,枯木縱橫。水平如鏡,月影都不見。
冷香
晚明的人文環(huán)境像極了魏晉,唐寅、徐渭、張岱以及李贄都才情滿溢但狂放不羈。儒家道統(tǒng)的消解,使文學(xué)、藝術(shù)和哲學(xué)都獲得了一次巨大的性靈解放,晚明的知識分子都注重本性與個性的表達(dá)。治園在晚明也達(dá)到一個高峰, 當(dāng)然,還有明式家具。
立峰其實不是一個過分執(zhí)著的人,或者,很多時候,他的執(zhí)著被表面的不爭、謙和所掩蓋。但近幾年他對明代家具的癡迷,卻讓熟悉的朋友吃了一驚。明式家具的審美其實源自宋代家具,宋代的整體審美是單純而內(nèi)斂。古人有“冷香飛上詩句”,何謂冷香,其實是形外之神,是一種清冷境界,一種淡泊幽靜的審美。倪云林的荒寒就會讓人體會一種冷香。立峰有一幅《寒山聽月圖》,白雪皚皚,蒼山遠(yuǎn)淡,月如鉤。月下院落轉(zhuǎn)折蕭散,枯木肅然,一片清冷寂靜。不是竹影粉墻,不是小橋流水,不見澆花亭,不見種竹軒,寒山聽月,是一種寂靜,一種孤獨,一種冷香。
要看懂立峰的畫,似乎總要看破點世情,帶點冷漠,置身筆下的事外,有一種超然,才能體味其中的冷香,洞悉個中的真性。
不應(yīng)多情,不如歸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