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上學(xué)期,我有幸加入了吳念真導(dǎo)演在政治大學(xué)開設(shè)的劇本寫作課程。雖然我對寫作課本身并不陌生,在復(fù)旦碩士三年,我學(xué)的就是文學(xué)寫作專業(yè)。但那畢竟是我第一次在臺灣經(jīng)歷如此密集的故事轟炸。課堂上,大部分故事的背景,都與導(dǎo)演親身經(jīng)歷的分享有關(guān)。許多故事我看過,但很奇怪,現(xiàn)場聽課,依然會有許多沖動潸然。
而我,是參與這組課程唯一的異鄉(xiāng)人。
吳念真在課上說過一句話我印象深刻:“你們千萬不要錯過身邊的計程車司機。他們有許多好故事?!彼麖挠嫵誊囁緳C口中聽來的最動人的一個故事,后來被改寫成微短篇《重逢》。說的是一個司機,偶然在機場載到年輕時候的戀人,當(dāng)年因種種原因分開,十多年未見。女生上車時,司機就認(rèn)出她來,本能地將車上印有自己名字的名牌拿下。一路上,她不停地講電話,叮囑國外的女兒好好練琴,提到自己要去看病重的母親。司機忽然想到自己情變時,那位老婦人曾對他說:“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女兒呢?我再也不要做飯給你吃了!”時易世變,往事歷歷在目,他內(nèi)心歷經(jīng)驚濤駭浪,卻始終沒有出聲。女生又繼續(xù)講電話,聯(lián)絡(luò)公事,顯得很資深。直到抵達目的地,她盯著司機看,說:“我都已經(jīng)跟你講過了我自己十幾年來的人生變化,而你連Hello都不想跟我講一聲嗎?”講完就走了。
我很喜歡那個故事,直到我也遇到形形色色的計程車司機,聽他們講人生,我才知道,最好的人生故事,甚至愛情故事,竟然不在偶像劇里,不在小說里,而在那些壓根見不到說故事人正面表情的、蒼白的駕駛座背面。
大部分的時候,我會選擇搭計程車,都是從學(xué)校到桃園機場回家。四十分鐘的路程,足以和不同的司機講閑話,有時我說我,有時他說他。來臺灣第二年時,因為工作我沒有回家過年,暑假回家時打車,和司機隨口抱怨起臺北過年實在太冷清,竟然連個吃米飯的地方都找不到。司機淡淡說:“我也不是臺北人。我也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回家過年。離婚以后,爸媽也不在了?!蔽艺f:“上海逢到春節(jié),也是一座空城,卻不如臺北那樣真真正正黑暗下來。我在許多地方走路都會迷路,攤販撤走以后,道路還原了,我從沒見過那種蕭條?!彼怀雎暎矝]有安慰我。我父母早年離異后,我都要從媽媽家走到爸爸家。上海冬天冷得刺骨,他們再疼我,唯有這一段路,是不會有人陪我走過的。我不喜歡過年,大抵是這個緣故。他聽完,一言不發(fā)。直到我下車時,他忽然遞給我一張名片說:“今年過年,你要是還在臺北,沒地方吃飯,記得打給我,我?guī)闳鸂t。”
我忽然百口莫辯。我想我怎么會和你一起過年。但當(dāng)他幫我搬行李時,我還是一陣鼻酸,許多復(fù)雜的滋味哽在喉頭。我覺得我再找不出一句安慰,比他口中那句話更令人起雞皮疙瘩的。
“謝謝?!钡艺f。講完我就走了。
今年中秋前,我有急事去朋友家,臨時打車。司機很健談,但顯然沒有聽出我是大陸人。只說:“現(xiàn)在學(xué)生真有錢,放學(xué)都打車。”我說,“我年紀(jì)很大啦,念博班?!彼f:“那還不是一樣。人生父母養(yǎng)?!?/p>
他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嫁人,兩個兒子,一個在德國留學(xué),今年才要畢業(yè)。
“都靠我這個爸爸,每天開計程車養(yǎng)活他。不過他也很爭氣啦,讀到碩班。”
我想這真是個好爸爸,令人艷羨。但他忽然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開計程車嗎?”
我說不知道啊。
“我太太死后,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家。每天晚上我一個人,日子都很難過。我不抽煙不喝酒,不胡思亂想也很無聊。沒想到我退休了,我老婆一天福都沒享過就走了。那一年,我媽也走了。我以前頭發(fā)很好,就是那時候全白了?!?/p>
我不知怎么安慰他。沒想到他很快為自己解圍。
“你知道嗎,我以前是個軍人。每次從部隊回家,都有一個小男生送我。后來我才知道,他和我女兒談戀愛。把我氣個半死,恨不得槍斃他。我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就和他結(jié)婚,我真舍不得,可是有什么辦法?你知道,還是女兒好,知道天氣變涼,問候我這個老豆。不像兒子,打電話就是問我要錢?!?/p>
“因為,他跟他媽媽比較好。和我都怪怪的。但他媽媽走啦,他也很難過吧。但他從來不說?!彼a充道。
“你為什么不再找一個人呢?”我冒昧地問。
“不找了?!彼?,“開計程車很好啊,人生那么短,很快就過完了。我和我老婆又能見面了。”
下車時我給了他整錢,沒要找零。他很意外,說:“應(yīng)該我少收你錢才對。你和我小孩差不多大唉。”
(選自《南方周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