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頭有兩本書,一本是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遺囑》,另一本是卡爾維諾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作為對文學本身的敘事,作為個體的文學史抒寫,這兩本書給予我們的關于文學本身的知識是如此之少,以至于我們隨便從手頭拿起一本拙劣的文學史教材或文學理論教材都可以獲取更多。那么,這兩位大師寫這兩本書究竟想要說什么呢?我們的知識視野、閱讀期待與思維方式早已被那種意識形態(tài)化與技術主義至上的文學教材鉗制。我們很少思考文學的倫理目的是什么,而這兩本書所做的就是對文學本體論任務的闡釋與清理——一種對文學本質精神的熱情彌漫在字里行間。
有一句話很古老了,作為一種常識,它游離于我們的生活之外,使文學成為了一種與生活無關的疏離之物。充其量也就是對器官倫理或社會價值的事件演繹。這句話是:文學是人學,文學必當是為人生的。從某種程度上說,昆德拉和卡爾維諾就是通過這兩本書在闡明文學作為一種人學的本體論任務,文學是如何為人生的。
關于文學的本體論任務與文學為人生的路徑之廓清基于兩位大師對人本身的判斷。昆德拉認為,人總是熱衷于道德判斷。對任何事情任何人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可以不加任何思索的進行信口雌黃的道德判斷。糟糕的是,這種判斷不是無意義的,而是極其有影響的,這使人類社會為一種審判精神所控制,審判的精神全面社會化,導致人們產(chǎn)生自我認同的危機,生活變成了一種對自我的有罪推定。換一句話說,就是人在這種道德審判的熱情中,將自己的生活變成了一場尋找罪行迎合道德判斷權威的殘酷過程。人的無罪的正常的生活徹底消失了!很顯然,人類的判斷熱情使人的現(xiàn)在迅速消失了。生活變成了一場尋找有罪記憶的自我審判。
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下,文學承擔起了尋找失落生活的重任。在昆德拉看來,文學對這種重任的承擔不是勉為其難,為某一個精神病天才或偉大導師強加的,而是文學本身的功能。當然,只有真正的文學,偉大的文學才能如此。因為真正的文學,偉大的文學中始終貫通著一種幽默的精神,這種精神使道德判斷延期,使一切事情都變得模棱兩可,無法輕易下結論,于是,人類的道德熱情在幽默面前遇到了無可置疑的潰敗。那么,是不是文學不需要道德呢?昆德拉從未這樣說過,這也是昆德拉最為遭人詬病的地方。有許多人就認為昆德拉所說的幽默精神實際上就是相對主義,其可能導致的后果是一切價值的失落,最終世界會為虛無所籠罩。這其實是一種誤解,昆德拉的意思是,文學對道德判斷的擱置是最大最好的道德,是一種道德的不講道德。人類的道德熱情從古至今都秉持著一種普遍的神性的形而上的道德觀,有時以上帝的名義,有時又冠以理性或非理性等等諸如此類的價值范疇。這種占據(jù)道德制高點的判斷在將生活與道德規(guī)條的逐一對應中形成了一種對人性對生活的不容任何置疑的審判。而昆德拉則提倡一種不講道德的道德,實際上是推崇道德價值的多元化。當然,那些多元化的道德價值始終都要遵守一個基本底線:守衛(wèi)人格與生活本身的尊嚴!的確,只有在道德價值多元化的情況下,人類才不至于自以為真理在握,對他人橫加指責,生活才能在一種不被意識到的無罪的安全感中自在的流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昆德拉認為,文學的本體論任務是尋找生活的散文,所謂生活的散文顯然不是與詩歌戲劇并列的文體,而是一種與神圣性、普遍性、確定性相對的面孔,意味著一般性,特殊性,偶然性,微觀性等等。散文成為文學的最高美學追求,其目的是尋找并守衛(wèi)在道德判斷的熱情籠罩下一度失去了的隱匿的生活。是的,所謂生活的散文,正是生活的隱匿性。生命總是在向死亡流動,沒有一個固定的現(xiàn)在使生命永存,那些轉瞬即逝的思想、情緒、行為不能不是隱匿的,但生活的意義與生命的價值也正是含蘊在這些隱匿的東西里面,而我們的道德熱情卻從不關心這些隱匿的生命存在,恰恰相反,總是有意無意的忽視甚至壓制她們。
所以,應當說,昆德拉所說的被背叛的遺囑實際上就是指人類道德熱情所背叛了的文學的精神:完成文學的本體論使命,尋找生活的散文。當然,與其說昆德拉闡明的是一種文學的美學倫理,不如說他闡明的是一種合理的生活倫理,因為真實生活或者說生活的散文在文學中的失落首先是因其在現(xiàn)實人生中已先行失落。所謂真實生活或生活的散文已在現(xiàn)實人生中失落,是指那種幽默的精神為專制獨斷的精神所取代,并以此去進行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作。當然,這里有一個疑問,那就是究竟是先有幽默的現(xiàn)實生活精神才有了偉大的文學藝術歷史,還是偉大的文學藝術滋養(yǎng)了這種精神并進而改造了生活。我的看法是,這二者不可能存在一個先后關系,而應當是相互促進互為生存的。然而,昆德拉顯然不作此想,在他看來,幽默首先是一種文學的精神,而后才施惠于現(xiàn)實生活。為什么他如此理解呢?因為昆德拉認為自笛卡爾以來,由于科學理性主義獨大導致了歐洲全面的精神危機與文化危機,人類的生活已全面失落,唯有在真正的文學藝術中還保留著那種不為一種道德理性所支配的多元豐富的生活。話說到這里,昆氏寫作《被背叛的遺囑》的苦心就很明顯了:他企圖通過對歐洲偉大文學藝術中的美學倫理的提純,為人類危機四伏的生活提供一種正常合理的生存?zhèn)惱?。也正是基于此,昆德拉才說,歐洲是小說的產(chǎn)兒,但這個小說的產(chǎn)兒現(xiàn)在正在背叛小說的精神。這個結論是殊為驚人的,他的意思是說歐洲作為小說的產(chǎn)兒,一度產(chǎn)生了人類最輝煌最偉大的文明成果:民主自由社會的產(chǎn)生;人類在歐洲,享受著民主自由的生活方式所帶來的甘甜,人類的生活一度是其所是的任情蝶舞??梢?,民主與自由就其本質意義而言,是對隱匿性的生命存在,轉瞬即逝的思想、情緒、行為的民主與自由。只有在她們民主自由的根基上,一種制度化的民主自由和生活方式化的民主與自由才是可能的。
但,昆德拉說,現(xiàn)在,歐洲正在背離小說的精神,歐洲人的生活百年來一直遭受著無止境的審判與刪刈。昆德拉不厭其煩的描述了自卡夫卡以來,一系列偉大的藝術十字路口和其他偉大人物,如斯特拉文斯基、雅納切克、高爾基、蕭伯納、布菜希特……等所遭受的審判。而且,這些人遭受的還總是雙重審判。在因價值觀念不同而被區(qū)分開來的每一個時代,他們都被無情的批判。很明顯,這些人被時代所批判不僅僅是因為他們難以為時代所接受的美學實踐,更為重要的是因為這些美學實踐中所內含的生活倫理。不能不說,昆德拉的確說得有道理。我想指出的是,我們不是偉大小說的產(chǎn)兒,但我們?yōu)槿祟惖牡赖滤喔跤跉W洲。我們甚至于熱衷于將一個人或一個團體的一切大而無當?shù)目駸嵫哉Z作為判斷一切的最高律令,我們沒有現(xiàn)在,只有誠惶誠恐的尋找有罪記憶的自我審判,這種審判用昆德拉的話說:“總是絕對的,它所涉及的不是一件孤立的行為,一個確指的罪行,而是被告者人格的全部?!保ā侗槐撑训倪z囑》第210頁)也正是因此,我們對小說精神的需要一如歐洲人。endprint
無獨有偶,卡爾維諾在他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也通過對偉大文學的梳理,為未來文學推薦了五種文化遺產(chǎn)。實際上,應當是五種文學倫理,不,應該是十種。對于卡爾維諾來說,每一種還意味著對立面。十種?顯然,卡氏也有一種道德多元化的信念。
具體說說吧,他給未來文學推薦的第一種美學原則是“輕逸”,這顯然不是一種方法,甚至也不是一種風格,而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或者說是一種生存?zhèn)惱?。卡爾維諾認為,生活過于沉重,文學不得不如柏修斯一樣既要承擔現(xiàn)實,但又要于承擔中尋求快樂,這就是輕逸。這很顯然是一種生命行為,是如何承擔生活并為生活尋求幸福的路徑。在他的文學備忘錄里,卡爾維諾說:“只要人性受到沉重造成的奴役,我想我應該像柏修斯那樣飛入另外一種空間里去?!保ā段磥砬晡膶W備忘錄》第5頁)有誰能說,這僅僅是在談論文學呢?或者,我們應當修正自己關于文學的觀念,要充分意識到,真正的文學,是對生活可能性的探討。
從輕逸開始,卡爾維諾專題闡述的另外四種美學原則無不是為了讓人如何實實在在的生活。如何在實實在在的生活中尋求快樂與豐富,充盈與繁美。比如說,他在闡述“易見”這一美學價值時這樣說道:“如果說我把可見性列入了應予挽救的價值清單之中,那么,這不外是對我們正在陷入的一種危險境地的警告,即喪失人類基本能力的危險;這基本能力是:閉目而令景象集中、化白紙上的行行黑字為形體和色彩、事實上用形象來思維的能力。”(《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第65頁)在我們這個思維日益平面化的時代,一個將模仿當做創(chuàng)造的時代,卡爾維諾所強調的易見的價值顯然是針對我們越來越喪失想象趣味的生活,誰又能說他僅僅是在談文學呢?于此可見,與其說兩位大師是在為未來總結過去偉大文學的美學規(guī)律,不如說是在闡明自己的文學倫理學,或者說是文學化的生命倫理學。
很顯然,兩位大師盡管沒有高調言說文學是一種人學,文學是為人生的,但他們卻實實在在的告訴了我們文學在形成一種倫理精神并在此精神的引領下去實踐一種倫理追求的情況下,文學是可以開拓存在的可能性,捍衛(wèi)生活世界的尊嚴的。當然,二位大師所說的文學的歷史是那些與他們一般有著獨立的人格追求的人們一同創(chuàng)造的。沒有對個體人格的持守與發(fā)展,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盡管他們兩人又是遺囑又是備忘,但這種警告并非是指那種由文學的精神所滋育的對獨立人格的追求已成過往,恰恰相反,這正是一種希望所在,因為在歐洲(文學意義上的歐洲),的確存在著這樣一種偉大文學的歷史,也的確擁有由此文學精神所參與創(chuàng)造的人類偉大的生活歷史,他們有理由對文學一如既往的寄予期望。
然而,我們可以嗎?在我們這個國度里,文學一度被視為娛樂的工具,既而又成為道德與政治的附庸。從來都只是器官倫理與道德價值的載體。文學的精神是無人格精神,諂媚的精神。特別是在這個文學家普遍犬儒化的時代里,文學只是爭名逐利的工具,如何可以指望文學產(chǎn)生出一種昆德拉所說的小說精神去恢復我們淪陷的生活呢?
雷群英,語文教師,現(xiàn)居湖北仙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