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倫
一
那是上世紀的1958年,是共和國的青春歲月,也是我們這些軍隊衛(wèi)生工作者的青春歲月。
昆明軍區(qū)血吸蟲病防治大隊是在第一時間以最迅速的方式組建的。全大隊的封閉訓練從一個夜晚開始。那時,我才真正開始接受血吸蟲病的知識。其實全大隊沒有一個人實際接觸過這種對人危害很大、對人畜傳染都很快的疾病。血吸蟲在人的肉眼很難辨出的極微小的釘螺里成活,形成幼蟲,通過人生活和生產都無法離開的水,鉆人皮膚后,進入血管,在各種器官中作亂,使之犯病,甚至死亡。
那夜,大理的月亮亮極了。透過紗帳和窗玻璃望出去,更是朦朦朧朧的。而風是那么有氣勢,它歡吼奔騰著,仿佛鼓滿了我的心胸。我知道,我已經置身在著名的“風花雪月”中……
次日又是迎著明月早起。但是,不許外出,一直整裝待命。直到大隊長乘著他那輛美式小吉普返回,才知道政府分配給我們的疫區(qū)是疫情最重的彌渡縣。我們必須原路返回,進駐彌渡那個以亮汪汪的月亮、流淌不盡的小河著稱的詩意一般的地方。
“我們既然走進這神魅的月光,我們決然要讓月亮更明亮。”這是在彌渡的第一個夜晚我在手記上寫下的詩的靈感。
到處是小河的彌渡的月光,像水洗過似的美好。然而,從處處河岸的細密草叢陰濕處,大都能尋覓到釘螺。疫情顯然是嚴重的。我們可以不下河,但農民怎能不接觸水?
粗粗地了解,我們便知曉:血吸蟲病是彌渡的一大災患,稍稍留意便發(fā)現一些因病患腹水而腹脹若鼓的人、不能生育的人,骨瘦如柴、面黃肌瘦者更多了。有村寨真像在我們光榮完成任務后,偉人毛澤東在浮想聯翩、夜不能寢中寫下的《送瘟神》描述的那樣:“綠水青山枉白多,華佗無奈小蟲何!千村薛荔人遺失,萬戶蕭疏鬼唱歌?!泵鎸K狀,許多人流下了熱淚……
后來我才知道,大隊長朱寶玉主動向政府要求到疫情最重、病員最多的地方來。他決心帶領全大隊把人民解救出苦海!
他的決心,轉化成全大隊每個人的責任與熱情,大家都請求到最艱苦、病人最多的地方去。在縣城集中的幾天時間,出現一個請戰(zhàn)熱潮。同時在實地進一步完成掌握了血吸蟲病的知識。還完成了一個必須完成的技術準備:我們的化驗員嚴重不足。當分解成幾十個血防小分隊散布到村村寨寨后,每隊都必須有化驗員,但是全大隊僅僅有兩名化驗員。
盡快掌握化驗技術,每個人都必須學會操作顯微鏡,起碼要能鏡檢血吸蟲卵。我就是在那時正式掌握了顯微鏡檢驗技術的。后來,在醫(yī)療點上,我和一個女護士長還在煤油燈下成功檢驗了血吸蟲卵。不漏過一個病人,漏過了便成為傳染源,留下后患。因此,前來就診的每個群眾都要做大便檢驗。
在醫(yī)療點上,我們每天清晨兩人一組,頂著星星,踏著露水,披著晨霧,翻山越嶺,跨澗過溪地去一家一戶地收集每個人的糞便。既便下雨打雷也不能間斷……
記得在一夜大雨后的泥}寧山路上,我和一位女軍醫(yī)前往山腰的一處彝家寨子,兩邊的小樹林霧很濃,顯得陰森森的。突然一聲響動,一條大蛇從高處落下迅然鉆人旁邊一個深坑里去了。
素來膽小的年輕女軍醫(yī)在驚嚇中滑倒了,眼看就要滑到坑里去了,我急忙伸手用力拉住她的手。驚魂失魄中她已經軟綿綿的了,半身懸在坑里。我使盡全身氣力把她拖抱上來,我們都成泥人了??粗鴮Ψ揭荒樐帱c,好一陣笑。
從彝家山寨逐門逐戶收取人的大便回返醫(yī)療點的路上,下雨了。好在我們帶了雨衣。首先要遮擋的不是我們自己,而是那些用菜葉、樹葉、報紙、舊布包起來,又在小紙片上注寫了各人姓名的糞便。它們是臭不可聞的排泄物,可是現時卻是重要的檢驗標本。正是根據檢驗結果,來決定入院治療人員的。我們用雨衣遮住裝著一包包糞便的竹筐,自己淋在雨里。即使我們滑跌了,也不能讓糞便有一點損失,也不該讓雨淋著它們,那樣會影響檢驗質量。
遠遠近近,每個村寨都要跑許多次,總有人便秘,總有人忘了交留大便,還有人根本不愿交,說自己沒?。ㄓ幸迅腥径窗l(fā)病狀的人,真的與健康人一個樣),或說實在不好意思把屎交給這些干凈漂亮的姑娘。這時,我們要登門坐到火塘邊去,一次次耐心地說那些說過一回回的道理……
在那些突擊檢驗大便的日日夜夜,我們整天與臭味作伴。
當時不可能有很好的工作生活條件。條件好些的醫(yī)療分隊占用了學校或祠堂之類地方,大多數僅能像我們這個點一樣,借用寬綽農戶家院。我們小分隊在一戶富農人家院內工作和生活。這自然是因為這家“階級成份”高的人家住房比較寬敞。我們整整占用了他家四合院的近一半房子。條件所限,工作間便是宿舍。我住人大門左手樓上外間,里間是兩位女護士。顯微鏡就置于我們這里。沒有床,鋪上稻草墊子便是我們的床鋪了。由于要在這里施展顯微鏡檢驗,里外間桌上窗臺上便擺滿了大號量杯、各種玻片、試劑等等各種必需用品。
每天收集來的大便,作好登記及標簽,并仔細查對各村寨居民名單——遺漏未送檢的次日要前往追索。然后一份份稀釋、沉淀、涂片、鏡檢、準確登記結果……樓下天井屋檐下到處是竹筐竹籮,里面是待檢的大便。幾只大木桶里盛放著稀釋或已檢過的糞液,這些廢物經仔細消毒處理后,要傾倒到大門外廁所內。有時顯微鏡檢查要一直持續(xù)到晚上,那只有在油燈和燭光下進行。當時,全縣僅有縣城和駐防當地的14軍炮團晚上有電,電力好像也只供到22點前,有時還沒有。我們醫(yī)療點在的小山村,很多人家靠燃點松明柴照明。那時能點油燈的人家是富裕的了……
在昆明時,雖然大都未婚住集體宿舍,但是都在都市的軍隊高級醫(yī)務機關,生活條件很好,甚至比一些部隊機關還好。像我在的總門診部一直占用的是舊官僚的公館。一下來面對這黑燈瞎火地方的24小時的“廁所味”,真難受極了。
這種人人心靈深處都有的難受情緒,沒有誰說出來過,連半點皺眉頭的表情都沒有人流露過。我們全都自覺地把它埋藏在心底,以高昂的情緒面對任務,互相提醒:這是一場戰(zhàn)斗!
那些難忘的日子,我們都生活于一種崇高的感情之中。一個人,當他的精神完全被一種遠大理想照耀,為一個具體目標去自覺奉獻的時候,他的心靈是充實的,在充實中生發(fā)起不竭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跨越一切障礙。
吃飯都有障礙。第一次在這種環(huán)境中吃飯,我嘔吐了。當然不能在大家面前吐出來,我強忍著,穩(wěn)穩(wěn)起身,裝作沒事地離開,然后急步奔出大門。好在這段路很近。我在門口那條小溪邊,把胃里的東西吐個干干凈凈……
后來,我發(fā)現全都這樣吐過。但是,大家都是躲過別人去吐。
為吃飯,我們專門開會,結論當然是:為了干好,必須吃飽,決不能讓身體垮掉!當吃飽為干好成為任務時,心里便踏實了,只要不是下雨天,我們干脆到大門外去吃飯。小溪流垂楊柳,小路兩邊是長滿莊稼的梯田,高高藍天白云柔柔。如若晚飯吃遲了,彌渡分外美好的月亮已經升起了,這自然是一次“月光宴”……
二
極為壯觀宏大的治療開始時,我離開了十分留念的小分隊,奉命調到駐于紅巖鄉(xiāng)政府內的大隊部了。當時的紅巖,除了從昆明直通下關的公路邊,僅有兩排旅館飯館及幾間日雜用品小店。有一條單行車道進入紅巖街上。紅巖街,真的僅是一條直直的小街,路面由青條石鋪成,長年人馬踏行踩得光光滑滑的。這寬不過丈余的小街兩邊是云南許多地方都可見到的民居,平屋或兩層樓房,臨街多建成鋪面樣式,有低矮的柜臺買賣物品,側邊有小門出入,后面或有小院落,便是住家了。平時小街很安靜,鋪面也大多不開,唯有“趕街”天便熱鬧起來了,四鄉(xiāng)八邑的漢、白、彝、回等各民族群眾都涌來作買行賣,人擠得走不開?!摆s街”是云南土話,傣族稱“趕擺”,就是北方的“趕集”。
“趕街”天,散布于四方的小分隊的軍醫(yī)和護士們也是要派人來的。任務繁重,雖無命令卻也完全取消了任何假期,許多時間連洗衣服的工夫都沒有。派來趕街的軍醫(yī)護士要完成多重任務:都是自己做飯,得采購生活必需品,細小到肥皂、牙刷、衛(wèi)生紙之類;到大隊部取走郵來的父母家書、愛人情書和訂閱的書報雜志,同時為需要往家里寄錢的戰(zhàn)友到郵電所辦理匯兌,我們的到來使這個安靜的郵電所的業(yè)務量增加了幾十倍。來人當然還要趁時送報表、反映情況,許多時未見的戰(zhàn)友們聚集一起總要歡敘一番,交流經驗,敘敘友情。
每逢“趕街”天,朱寶玉大隊長總要囑咐大隊部全體人員作好熱情接待的準備:整理好各小分隊需帶回的書報文函信件等等,燒好茶水備好消毒過的杯盞,備好客餐,還著意多加一兩個菜,許多小分隊來人都要在大隊部吃午餐。朱寶玉本人則要和每一個來的軍醫(yī)護士談話,詳細了解情況,仔細交待注意事項,并解決他們點上的一些困難,我們每個人了解到的各種情況也要匯報給他。
所謂“大隊部”其實沒多少人,除朱大隊長外,有一位政治軍官,一位行政秘書,一位司藥統(tǒng)管藥品器材,兩位財務人員,三位男軍醫(yī)為釘螺調查組普查全縣釘螺分布情況,一位司機管一輛戰(zhàn)爭中接受的美式小吉普——這已經很不錯了,當時有的將軍也還乘坐美式小吉普。我是最后調入大隊部的。一直完成著文字秘書工作。我們全為男性,挺精干的。
我曾經和釘螺調查組一起,走遍了彌渡的山山水水普查釘螺,查這種血吸蟲病的幫兇,是件辛苦又細致的工作。它比小米還小,躲藏在陰暗草叢的泥土里。我們清早吃過早餐后出發(fā),戴頂草帽,挎包里裝兩個大饅頭,背一壺水,便出門了。沿著確定的方位,以一定距離一字排開,仔細查過去,重點是溪溝邊和田埂旁及陰濕處。查到釘螺,便用鑷子捕獲放入紙袋,作好記錄,帶回去檢驗,以確定滅螺地點及方法,與縣政府的“血防指揮部”協(xié)調動員群眾來完成。這是與農田改造配合進行的,很有成效。舊中國猖狂于世的血吸蟲病為什么能在兩三年內被基本消滅了,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切斷了病源傳染給人的唯一通道。
當時,雖有職務之分,但是全都打亂了職責界限,誰都是醫(yī)生誰都是護士、化驗員,甚至后勤保障人員。全大隊都如此。我就不止一次地往小分隊送藥品,那都是成箱的藥,往肩上一扛就走了。再重你也得扛著安全送到。天再黑你也得不能摔壞了。它不僅有價,還是用來救命的呵,有的藥是小分隊立等急用的……
一次深夜,天下著細雨,我往一個距離不近的點上送一箱天亮急需使用的藥,半路上手電掉到河溝里了,只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地里深腳淺腳地走,滑跌了好幾跤。每摔一跤,首先想到的是保護藥箱,身上跌腫跌痛出血都不在意了。后來,雨下大了,便干脆脫下雨衣,嚴嚴裹起藥箱。到達設于一座古祠堂的醫(yī)療點,我已經是泥人。那時天快亮了,不愿驚動人們,也沒衣服可換,我找了草堆,蓋上濕雨衣,倒頭便睡著了。第二天,這箱藥派上了大用場……
我們大隊部駐扎的紅巖鄉(xiāng)政府在紅巖街的正中段,應該說是整條街子上最好的一所房屋了。它呈四合院,氣派的大門進去后,是三坊一照壁,兩層轉角樓房間很多。這當然也是沒收的舊社會大戶人家的財產,我們進駐后,占用了大部分房間,很支持我們工作的鄉(xiāng)黨委和鄉(xiāng)政府搬到樓下,僅用了很少幾間房子。青石板鋪砌的天井里有一張很大的大理石桌子,四面有石條搭成的條椅,我們常圍著這張石桌進餐和商量事情。已經沒有時間很正經地開會,常是很緊急地商量或接受命令后,便分頭積極地去處理。當然也不需要自己做飯,鄉(xiāng)里為我們請了一位能干的炊事師傅為我們做飯,一日三餐口味頗佳,且都是四菜一湯。當時物價便宜極了,一個月下來結算伙食費才六七元錢,那時我50多元工資,真可算很寬余的了,記得當時街上的糖煮雞蛋才賣4分錢一個……
鄉(xiāng)政府負責與我們日常聯系的是一位回族女副鄉(xiāng)長,叫馬貞秀吧,她可能年齡不到40歲,但是因為染了血吸蟲病,身體消瘦極了,又多顯蒼老。她家里還有別的病人,自身的不幸遭遇使她深深明白消滅血吸蟲病的重要,因此,對我們的工作給予熱情支持。記得她請小學教師在街頭街尾和公路上,用石灰在墻上書寫了多幅“消滅血吸蟲病!”的大標語。
在調查釘螺的山野路上,我們還看到這種大標語,被用紅色涂料寫在筆陡的石崖上,或者干脆以白石料鑲嵌在青綠的山坡,一個個白亮亮的大字,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它映耀出,人民群眾一定要擺脫病災出苦海的堅定決心!
每走到這種大幅標語前,朱寶玉大隊長常常駐足良久凝視著,雖沒說話,但是人們可以感覺到他心靈里起伏的情感潮汐……
后來,他把人民的大標語,擴張了,成為全大隊的決心。在每次講話和與人談工作他都有這么一句話:
“以戰(zhàn)斗的姿態(tài),消滅血吸蟲??!”
他還常講另一句話:
“我們是人民解放軍的血吸蟲病防治大軍,既代表共產黨和人民政府執(zhí)行神圣使命,更代表軍隊完成任務,一定要發(fā)揚人民軍隊熱愛人民、為了人民的光榮傳統(tǒng),不怕困難,不怕犧牲,以拼命的精神和科學的態(tài)度優(yōu)質高效地完成任務,為國旗、黨旗、軍旗增輝添彩!”
記得一次晚間,在鄉(xiāng)政府天井里,大隊部全體成員列隊集合,朱寶玉面對大家講這番話時,月色正濃,月光熠熠灑落在他臉上,沐著月色,他情愫酣濃,我們也心涌熱血。月光下的青春,匯成一種濃烈的詩情,它是一種青年軍人的精神力量的展現……
院落里有一株木本夜來香。太陽全部落下后,它便讓長形的細管狀的白色花瓣張開來,盡情得無一保留地傾吐出全部濃得化不開的馨香,美了一個夜晚,美了整個月亮,我想,它也美了我們這些青年軍人的純凈青春……
這時我會想到,那些分布在山山水水間的小分隊的年輕戰(zhàn)友們,一定也會在蓬發(fā)怒放的各種各樣的盛開于彌渡大地上的鮮花旁,享受著同一個月亮,感悟著青春光華的美麗,用年輕的生命去燃燒太陽…
很有意思,同在一地,最遠的小分隊也就距離10幾公里,但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會很想念那些散落四方的戰(zhàn)友們,尤其是月明星稀的夜晚……
三
就在即將開展大治療的時候,朱寶玉大隊長卻出事了。
軍區(qū)急召他返回昆明參加一個會議。他乘著那輛小吉普車頂著月光急駛回昆。司機是位經驗豐富的老同志,從沒出過事故。但是,在已臨近昆明,大約是安寧附近,卻突遇一輛占道拐彎的大車急駛而來,眼見要兩車相撞,那將是車毀人亡,在躲閃不及中,司機眼疾手快地打過方向盤,車,直翻下側邊的坡坎……
朱寶玉其實是一直睡眠不足。重任在肩、高度責任心驅使下的全大隊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能夠睡一個安穩(wěn)覺。從大隊部到每個小分隊,還要擔負呼之即往的各種各樣的急診。不管什么時候,人民有請,馬上背上藥包,走多遠的路都得前往。既是醫(yī)療隊,當然不能只治血吸蟲病。
就在頭天晚上,我和另一位軍醫(yī),隨朱寶玉去急診過一個病人。歸來后,天空已現曙色,草草休息一下,他又連續(xù)做了兩臺手術。這是事先排定的,他不愿讓病人失望苦等,決意照常進行。這位在戰(zhàn)爭中鍛煉出來的野戰(zhàn)外科專家開胸剖腹都極熟練。他的手術是很漂亮的。他切除闌尾有時只要一兩分鐘,病人還沒感覺便結束了。這天他還在手術臺上時,通知他開會的電話打來了。電話是我接的。
脫下手術隔離衣,僅飲了一口水,他便登車上路了。他對司機說:飯到路上吃……因此,翻車時,他正在車上熟睡。司機大叫了一聲,叫聲未落他已被拋出車外去了。他的腰摔在一處土坎上,背部、脖頸及四肢都有傷。尤其是腰傷得不輕。
司機也受傷了,傷得比他還重。
他們互相召喚著,掙扎著用力撐起身體,互相走到一起,互相挽扶著,奮力爬上坡坎,好言攔住了一輛過路車,回到了小團山59醫(yī)院。
他們當然被立即送入病房接受治療。
從戰(zhàn)火硝煙中走過來的朱寶玉,歷見過太多的傷血犧牲。他在戰(zhàn)火中救過許多戰(zhàn)友,他白己就負過傷,還在負傷情況下勉力搶救傷員
從戰(zhàn)爭生涯中培養(yǎng)起來的那么一股堅強性格,使他沒把眼下的這點傷痛放在心上。
他惦念著前方。和平時期也有前方,那就是能夠升起亮汪汪的月亮的彌渡,那里有日夜奮戰(zhàn)的親愛的戰(zhàn)友們。
他僅在病床上躺了兩天,就不顧首長們的勸阻和臨床軍醫(yī)的堅決不同意,以及他滿頭白發(fā)的老母親的眼淚,便執(zhí)意帶著傷痛重返前線。
臨行前,他握著在我們總門診部任護士長的妻子的手說,媽和孩子就交給你了……
大隊長出車禍的消息,從電話傳來后,大隊部當然一片緊張。記得,我們連夜開會,互相安定情緒,決不因此使T作受到任何影響,要更緊張細密周到地考慮一切,使全大隊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
那兩三天時間,連平時吃飯間常有的幾句笑談都沒有了。我們并不太了解大隊長的具體傷情,這樣人們又常會把事情想得嚴重。
因此,當他在月光下卡著腰一步一挪走進院落時,人們都大吃一驚……
他草草吃過一碗面條,便叫點燃汽燈,傳達過該傳達的事情后,便立即讓大家匯報近幾日情況,隨即研究下一步工作了。
那些日子,盡管行動不便,他一邊治療,一邊指揮戰(zhàn)斗,解決各種問題,還要應接各種慕名前來求診的患者——不知怎地,已經傳揚開去,說解放軍的血防大隊的大隊長,手術做得好極了……
盡管在大家強行勸說下,他不得不減少活動,并老老實實臥床休息了兩天,并接受治療,但是,稍一好轉,他便執(zhí)意要到各小分隊去視看病情了,誰也擋不住。
各個小分隊都會見到他的身影。許多人并不知道他是怎么來的。當時,交通并不便利。有車也開不進去。有時僅能坐馬車。更多時候他只能上坡下坎走著去。傷痛,使他常常走得滿頭虛汗,坐下喘口氣,便又上路了。
大家都明白,在這種高度分散情況下的執(zhí)行任務,他既擔心完不成任務,又擔心大隊全體人員的安危冷暖,盡管大家都是軍人,但是很多人并沒離開過城市,一些人只是離開軍醫(yī)大學剛走入醫(yī)院的“學生兵”。他更擔心,在大治療中引發(fā)醫(yī)療事故,使人民群眾受到災難,對軍隊聲譽造成不良影響……
記憶中,他因為日夜操勞,在那些日子,連續(xù)兩次暈倒。有一次是很危急的,大家搶救了很長時間,他才蘇醒過來。
更難忘的是,有人提出要處分翻車的司機,也有人提出要撤換這個司機,這兩條,朱寶玉都不同意。他的態(tài)度很堅決:不給處分,也不撤換。后來,他還與司機談心,叫他放下思想包袱,繼續(xù)開車。他回來時,就讓司機留在昆明一邊養(yǎng)傷,一邊督促把車修好。司機是開著修好的車歸來的。
四
我這一生,從沒見過那樣聲勢浩大的為消滅一種疾病而集中治療的大運動?!按筮\動”沒人這么叫過,是我找不到別的詞句而今的一種生造。
彌渡這個美好的地方,卻是血吸蟲病的特重疫區(qū)。檢查結果,病人真是太多了。有的全村染病。有的全家?guī)状静 ?/p>
若要按常規(guī)治療,那將拖延時日不說,還會出現前邊治著,后邊未治者繼續(xù)傳染著,治好者回家接觸什么傳染源可立即再被感染。農民當然不是醫(yī)生,農村也不盡同醫(yī)院。
最好的辦法便是集中突擊性地治療。病人大體在一個短時間同時得到治療。便同時集中管理。治好一個離開一個。這樣,便于切斷傳染源,便于高效地取得消滅病患的成果。
這樣做,當然對每個小分隊都提出了更高要求,不僅要一個人同時擔負幾十個上百個病人的責任,而且要有更熟練的更完整的技能,要敢于戰(zhàn)勝可以想見的困難,連續(xù)作戰(zhàn)。
當年還沒有今天這么便捷的治療血吸蟲病的手段:口服藥片。當時僅能往靜脈里注射針藥,而這種針藥是具刺激性的,一旦漏到肌肉皮膚里,會很疼,有的還會潰爛。更嚴重的是,它還會刺激心臟,造成激烈反應,會導致死亡。醫(yī)學上稱作“阿斯二氏綜合癥”。它癥狀發(fā)作迅捷,有的針管還未抽出,病人便已倒于桌下死去。因此,治療血吸蟲病有個允許的因藥物反應引發(fā)的千分之幾的死亡率。對付“阿斯二氏綜合癥”的辦法,除了消除病人的緊張情緒外,便是在反應癥狀發(fā)生的第一時間里,最迅速地注射阿托品。當時治療血吸蟲病的最有效藥物叫:酒石酸銻鉀,而注射它后若發(fā)生危重反應最有效的藥物便是同時往靜脈和肌肉里注射阿托品了。當然還輔有其它給藥措施,如給予鎮(zhèn)靜劑等等。
朱寶玉大隊長不管那個合理的千分之幾的藥物反應死亡指標,他提出來的指標是:不管治療多少病人,都要以軍人的榮譽和品質作保證,爭取不死一個人!
令人稱奇的是,這個指標我們達到了。全大隊在彌渡醫(yī)治的病人恐要以成千上萬計數。到底確切數字是多少,而今我已無法查對。都已消失在逝去的歲月中,我心里永志不滅的是當年我那些像我一樣年輕的親愛戰(zhàn)友們的永遠都鮮活的身影,和他們創(chuàng)就的歷史不泯的讓彌渡月光永遠明亮的不朽業(yè)績……
那是多么壯闊的入醫(yī)院接受治療疾病的場面呵!
四寨八村的農民,是打著紅旗,抬著大標語,敲著鑼,打著鼓,歡笑著走進各個醫(yī)療點的。當然有嚴重腹水患者走不動了,是抬進來的。紅旗上,標語上,村壁上,甚至每家人的門坊上,到處都寫著:一定要消滅血吸蟲??!
到處是醫(yī)療點。病房就設在學校、寺宇、祠堂、壩場,甚至設在露天竹林間搭起的篷屋里,離醫(yī)療點近的人家亦就變成病房。全寨人一起來治病,幾代人一起來住院。全家人一起來就醫(yī)。伙食各人白行解決,因此一些人家連鍋碗都搬來了。有的干脆幾家人組成一個伙食團由一個做飯省事。更省事的是一村一寨臨時成立一個伙食團,幾個能干的婦女便包了全村人的吃飯問題。
我們這些年輕的軍隊醫(yī)務工作者當然沉負著迎頭而來的壓力。這種壓力,重若干鈞。
拒絕可引發(fā)死亡的阿斯二氏綜合癥成為我們的首要任務。怎么才能既躲過它而又完成治病呢?因為談到它人們常色變于容。當時一位從地方請來的教授在小團山給我們授課時曾滿臉嚴肅地說:
“……治療血吸蟲病是一種專門的學問。我和它打了多年交道,還沒摸透它的脾氣。你們千萬要注意:一次注射過程絕不能少于8至10分鐘。一定不能快,否則就要發(fā)生危險。那種阿斯二氏綜合癥,真是太可怕了!”
如果僅僅治療少數病人,即便一次注射過程需一個小時也無所謂。但是我們面對的是成千成千的病人呵,而我們的醫(yī)護人員都只有兩只手,一天也不會變成25小時……
朱寶玉和許多軍醫(yī)一起想到: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大膽而科學地提高注射的速度。大膽就是必須跨過這個禁區(qū),人們以自己的身體作試驗,親身感受藥劑進人身體的反應。科學,就是每一次注射都認真細致周到地做好搶救準備,注射完后,一定有人嚴密觀察病人的反應,一旦發(fā)現不良癥狀立即采取措施。一個很重要的事情是,從心理上打消病人的恐懼,讓每個病人都建立樂觀的精神狀態(tài)。
需要增加一些具有粗淺衛(wèi)生知識而又具責任心的初級護理人員。于是,許多臨時召請來的漢、白、彝、回族姑娘,加入進來。經過緊張有效的培訓,她們擔負了許多事務工作,甚至懂得觀察病人的反應。
這樣,我們的醫(yī)生護士們便全力投入治療。職務分工常常被打亂了。軍醫(yī)護士都成了靜脈注射能手,都成了搶救毒性反應癥的行家。
昆明軍區(qū)血吸蟲病防治大隊創(chuàng)造了被人們稱為“快速注射法”的奇跡。它用綜合預防的方法跨過“阿斯二氏綜合癥”設置的禁區(qū)。從而把一次注射過程從8至10分鐘時間縮短到幾十秒鐘,死亡率為“0”,這為大規(guī)模地接受病人完成治療,創(chuàng)造了條件。
而那些參與到我們這支充滿青春活力的隊伍中來的各民族姑娘,不禁多少次為這些忘了自我全心投入工作的優(yōu)秀軍人而落淚。同時,她們還走進了一個生活的新天地,還學到了醫(yī)學技術。
一個月光灑滿竹林的夜晚,我踏著月光,走近一個醫(yī)療點去了解最新數字。病人都熟睡在用竹籬竹頂搭成的竹棚里。我知道我們血防隊的人是不歇息的。很多人日夜工作熬紅了眼睛。既是深夜,也要防止有阿斯二氏綜合癥發(fā)作,隨時準備搶救,夜晚找到每個點都有小馬燈,便能見到戰(zhàn)友們
馬燈前,是在女軍醫(yī)中很出眾的王曼玲。她正帶著一位彝家姑娘值班。兩個人正在輕聲說著話。手里還做著棉球。
我聽到彝家姑娘動情地說:“告訴你,姐姐,我一定要像你一樣,成為我們寨子里的第一個女醫(yī)生……”
王曼玲顯然動情了,她抬起眼睛久久望著眼前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深沉地說:
“你會的,一定會的。到時候一定要告訴我……”
我停住腳步,不愿去打擾她們。那時候,我們有一個愿望,要為每一個村寨留下一個懂醫(yī)識藥的衛(wèi)生員,以改變農村的衛(wèi)生面貌。
五
是的,該重重地記記在心靈里不會泯滅的女軍醫(yī)了……
一句古老的話是“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然而,軍事醫(yī)學行列從來沒法讓女軍醫(yī)女護士們走開,即使在戰(zhàn)火硝煙中,她們也以美麗而堅實的靈與肉承受著重負和犧牲。在人民解放軍的行列里,有多少她們的傳奇故事,13歲就步入軍隊醫(yī)校從少年時起我便知道,她們真的像女神一般受到戰(zhàn)友們敬仰。昆明軍區(qū)的前身是陳賡大將統(tǒng)領的第二野戰(zhàn)軍第四兵團。在這支百戰(zhàn)百勝的鋼鐵大軍里,就有一位曾與朱寶玉一起出席共和國首屆全軍戰(zhàn)斗英雄大會的“戰(zhàn)火青春女神”,我不會忘記美麗的她叫馬海蓮。她的英勇搶救戰(zhàn)友的故事曾無數次震撼我的心靈。
后來,在軍區(qū)后勤部那大觀新村大院里,我曾許多次見到馬海蓮。我原以為她是一位老大姐,沒想到她卻那么年輕,而且那么美麗,是那種清秀文靜的美。我不可想象,她那柔弱的身體,怎能經受殘酷戰(zhàn)火的錘煉,怎能完成那些舍生忘死的英雄壯舉……
每一次見她,我都要崇敬地雙手緊緊握住她那纖細柔白的手。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呵:所有關節(jié)都變形了,很難彎曲……
艱苦的戰(zhàn)爭歲月,在冰天雪地中,她砸開冰層,冒著寒風飛雪,一天又一天連續(xù)不斷地在冷得讓人全身發(fā)顫的水里,不停清洗血污的紗布敷料、被套床單、傷員的衣褲……
她在獻出一顆赤心的同時,還獻出寶貴的健康……
一種精神,像一條不衰不竭的溪流,默默地流著,流著,流進新一代的心里,流進我們心里,流進王曼玲的心里。
王曼玲是中心小分隊的頭。忘了是否有過“中心小分隊”這個稱謂,實際上她和她的戰(zhàn)友們擔負的就是這個任務。她這個小分隊與大隊部同駐于紅巖街上,只不過他們不住鄉(xiāng)政府內,而在街上另一處很近的地方,負責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防治工作,雖然人口相對集中一些,但是工作量大,因為人口多而雜,流動性大,而且還要負責四鄉(xiāng)八邑趕來瞧病的患者,人們總以為在鄉(xiāng)上的軍醫(yī)總比在村寨的要高明些。朱寶玉上手術或看病也由他們輔助。鄉(xiāng)親們自然不知道,有很大能耐的科主任就在村上。
這么說王曼玲可能很有資歷吧?其實不是,她當兵入伍時間絕對沒有我長。我是1950年秋天13歲入伍的“紅小鬼”。她應該是1952年以后高中畢業(yè)投考軍醫(yī)大學的。畢業(yè)后分到昆明軍區(qū)59醫(yī)院,還沒工作幾年。
然而,這個江西姑娘好像天生是優(yōu)秀的。干什么她都干得十分出色。進入軍醫(yī)大,她各方面都跑在前列,畢業(yè)時,她的肩章就比別的同學多一顆金星。到59醫(yī)院,很快她就獨擋一面了。有趣的是,代表昆明軍區(qū)當運動員參加全軍運動會,好像參加的項目是賽跑,她竟還跑出了高名次……
選她這樣一位僅比我大3歲的姑娘做中心小分隊的頭,朱寶玉自然是做了思忖的。她承負著比別的幾十個分隊大得多的壓力。
許多事情,都是由王曼玲她們先做試驗、先取得經驗,才推開去的。像糞便檢查的快速進行、“快速注射法”、搶救阿斯二氏綜合癥的完整方案,等等,王曼玲都完善而科學地總結出經驗。
她的字寫得很流利,很漂亮又很有個性。她的每一份在彌渡的月光里、油燈下寫的文字材料,都是很耐看的。她寫字也屬于優(yōu)秀體。
當我看著她整理的那些文字縝密、思維精確的文字材料,贊揚她“寫字也屬于優(yōu)秀體”時,她告訴我她的母親是教師,從來就對她要求嚴格。她也就養(yǎng)成不馬虎的個性。
記得是一個很難得的閑時的夜晚,就在竹林邊、月華里,她說:
“人都成就或成熟在壓力中。讀小說和唱歌對一般人來說是輕松而又快活的。然而,對于一個作家和音樂家來說,很多時候,他們的藝術所表現出來的白由和輕快的東西,是以常人不可想象的壓力而創(chuàng)造的。也就是,任何創(chuàng)造都是偉大努力中的收獲?!?/p>
這樣很有思想力度的話,我至今沒有忘記,是因為我想她是著意用來激勵我的。她知道我總在小本上寫點什么,說不定還看過我發(fā)表在昆明軍區(qū)政治部宣傳部出版的《部隊文藝叢刊》上的一些詩作(對此年輕的我羞于向戰(zhàn)友們提及)。我不愿暴露我想當作家的愿望。但是,沒法瞞過聰慧的她。也可能談話只是她的一種自我人生感悟。但是,不管怎樣,她的話當時確是很深地震動了我的心靈,我仿佛知道要有更艱辛的努力和拓進,才能完成我的人生追求。
我一直喜歡和她接近,直到回到昆明還這樣。就像一個弟弟喜歡聽姐姐說一些很能引發(fā)內心思考的話……
那個夜晚的談話,也完全應兆著當時她肩上的重任。她的小分隊收的病人一直是最多的。記得第一批入院治療的病人就上千數,而她們全隊只有9名工作人員。9比1000多,這是一個多么懸殊的比例呵。
每一天都是戰(zhàn)斗。每一天都是奉獻。每一天都是勞累得完全不想吃喝但是還得吃喝,完全不想走動但是還得走動,完全不想歡笑但是還得歡笑。因為你面對的是病人,你必須給他們信心和寬慰,他們把你當作精神的寄托和生命的保護神。你的一點點微笑都會給他們一種信念的喚醒……
試想想:僅僅是從日出開始就進行的為一千多個病人的靜脈注射,而這種注射又時時防備生命意外事故發(fā)生,隨時做好搶救準備,這,就是一個多么巨大的精神壓力!
“爭取不死一個人”實際上已經演化成了“保證不死一個人”。這,又是多么大的壓力!
領導和戰(zhàn)友們的眼睛白然地盯著她,希望她出成果、出經驗、出事跡,連《國防戰(zhàn)士報》特派下來的采訪記者也盯著她,連我這個想當作家的人也成天往她那里尋材料,這,又是多大的壓力!
從日出到月落的日日夜夜,當然不是僅僅完成一件事:為一千多病人完成靜脈注射,而且這種靜脈注射不是一天一次,是一天兩次。作為醫(yī)生,她還得完成全隊的工作安排,如組織常規(guī)查房、有危象病人的不間斷的觀察護理,以及連續(xù)不斷的反應搶救。許多病人就是在搶救后治療、治療時又搶救中被治好血吸蟲病的。這,又是多么大的壓力!
還有耗費巨大而又一點不可粗心大意的每天周而復始、始而復周的消毒。僅僅注射器的消毒就是一個巨大負擔,還有別的呢。59醫(yī)院從上校院長到列兵護理員幾百個工作人員,接收病人也不會上千。我們總門診部百余名工作人員,每日門診一般也不過千。而且那里的病人很少有一天需兩次靜脈注射的,而且注射的藥非同一般……
王曼玲這個小分隊的頭,還得調解病人時或會發(fā)生的一點什么糾紛。病人太多,人口密集,能沒有事情么?有的母親是帶著孩子來醫(yī)病的。孩子小要吃奶,晚上要隨母親睡。于是,我還見她抱著孩子逗著玩。我笑她,還沒談戀愛倒帶孩子了。其實,當時,我們那些姑娘們,誰都當過“臨時母親”
最可氣的,是有病人打過針便不見人影了。他們不知道,這是很危險的。有人的惡性反應癥狀不在注射針劑時發(fā)作,而在過后發(fā)作。而勞累或激動會促發(fā)更激烈的反應,這更具生命危險。因而,注射后要情緒平靜地休息。發(fā)生“外逃”事件,還得緊急派人去找……
有病人的藥物惡性反應是反復發(fā)作的。因此得24小時不間斷守護,按規(guī)定及時注射阿托品。一連不斷地守護是為了觀察,好及時搶救。
好幾例病人,就是王曼玲在耐心而細致地守護中,從死神邊上被搶救回來的。
那些戰(zhàn)斗的日日夜夜,整個彌渡大地,夜晚燈火不滅,而凡是徹夜亮著燈火的地方,就必然是我們戰(zhàn)友戰(zhàn)斗的地方。每一盞燈下,總有許多布滿血絲的眼睛,都有許多變得消瘦的臉龐。
有的男同志已經忘了洗臉、剃須、換衣服,換下來有時也沒時間洗。
而王曼玲不是這樣。她可能會忘記吃飯,但是,不會忘記換衣服、梳頭發(fā)、把白己收拾得干凈利落。本來就苗條的她,在消瘦中變得更苗條。但是,她也顯出富于神采的美……
有病人從遠道來找她看病。不知道她的姓名便一個人一個人地問著找著,說要找那個最美麗的女軍醫(yī)。
美麗的女軍醫(yī)當然不止王曼玲一個,還有很多很多。也還有很多美麗的女護士。王曼玲所做的事,別的女軍醫(yī)女護士都做過。
那些日子,到每一個療點上去,我發(fā)現她們都很美麗。在那樣艱苦的環(huán)境,沉負著那么繁重的任務,尤更顯出她們非凡的美——
為搶救被濃痰阻塞了呼吸的孩子的生命,沒有吸痰器,非常喜歡干凈的她,用嘴把孩子濃痰吸出來。月光下,懷抱孩子的母親感動得哭成一個淚人,她要給女軍醫(yī)下跪。這位女軍醫(yī)是誰?我記不清了……
為搶救一個老人,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又下著暴雨的夜晚,她涉深水過河,滑倒在河里,幾乎被水浪卷走,但她堅毅地前行,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終于奔到老人床前,把老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這位女軍醫(yī)是誰?我記不清了……
為了生命,她堅決要求“死者”的親人把“死人”從棺材里取出來。親人不同意,說死人人棺后再取出來是不吉利的,要給寨子帶來災禍的。她苦苦告訴大家,他沒有死,我保證讓他活過來,他會給你們帶來幸運。懷著科學的信念,連續(xù)搶救了三天三夜,她終于救活了一個“死人”。這位女軍醫(yī)是誰?我記不清了……
她用自己的薪金給體弱的病人買來食物。她奔走很遠的路為產婦接下難產的嬰兒。她用針灸療法解除了許多人的延續(xù)了多年的慢性病。她購來沒有的藥品送給急需的病人,她默默無聞地為鄉(xiāng)親們做了一件件數不清的好事……
她……她是誰,我記不清姓名了。
她們……她們是誰,我記不清姓名了。
在我心里永遠年輕而又美麗的女軍醫(yī)們呵——我說的女軍醫(yī),當然包括了軍中女護士們,她們其實有時比軍醫(yī)更苦更累,歲月讓我忘卻了你們的名字,但是,親愛的戰(zhàn)友們,你們的音容笑貌,在我心里永遠鮮活。幾十年來,整整45年過去了吧,我不忘那短暫而可紀念的戰(zhàn)斗般的日日夜夜,不忘流淌在我們青春血液中的珍貴情愫,不忘那如水的月華……
不忘王曼玲那若水的歌聲。還記得么,那是朱寶玉率領我們七、八個人往大理白族自治州首府下關出席州政府召開的血吸蟲病防治經驗交流大會。我們乘馬車游覽大理,你在馬車駛于驕陽的途中,盡興迎著美麗的蒼山洱海唱的歌,你唱的是生發(fā)于彌渡那支東方小夜曲《小河淌水》……
當時,昆明軍區(qū)血吸蟲病防治大隊已經成為一支善于攻堅的有生力量。因此當我們勝利完成了彌渡縣的治療任務后,便被上級迅速調往另外一個疫情亦不輕的縣份——鶴慶。
回憶那段抗擊瘟神的日子,我從來不悔那段青春的美麗……歲月使人越來越遠,現在,我連許多老戰(zhàn)友的名字都記不清了,也幾乎不知道他們身居何處……
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
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
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
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
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
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
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
從月華里的青春走來,而今已是滿目夕陽,我依然會情不自禁地唱起那時候經常唱的《送瘟神》。
編輯手記:
血吸蟲病在中國流行數千年,俗稱大肚子病,疫區(qū)主要分布在江南,大理州的彌渡、鶴慶兩縣最為多見。作為一位曾經的醫(yī)務工作者,抗擊血吸蟲病的那段日子,令那個時代的親歷者們無法忘懷,即使中間隔著幾十年的滄桑歲月,從他細膩的筆調之中,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那場戰(zhàn)斗的激烈和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