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紹泉
兒時的我就讀于湖南醴陵縣城第八保國民初級小學,校舍為明清古建筑圓同寺,俗稱觀音廟。樓臺亭閣,花草樹木,古香古色,占地約5000平方米。教師7男1女,學生200余人。是縣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模范小學,已有百年辦學的歷史。當時曾被教育機關定為一個督學巡視點,一位曾姓的督學常在這里走動。
曾督學上“最后一課”
當年初小只發(fā)給國語、算術兩科教材,唱歌、圖畫、體育、勞作等諸科內容,均由教師自行策劃。老師不留家庭作業(yè),只有作文除外。學校日有朝夕兩會,周有周末文藝。學生健身,男生自帶鐵環(huán)、陀螺、彈弓、水槍以及自制棉質小排球;女生踢毽子、跳繩等等。
我們的老師是一群高中、中師畢業(yè)生,生活清苦,穿著樸素,8個人寒來暑往圍著兩張球桌備課批改作業(yè),用的是毛筆。記得教師們的教鞭上都寫著一行赫赫信條:“板子南山竹,不打書不熟!”但只有肖先生的教鞭保有“絕對權威”,因為他是“訓育主任”,他的竹鞭上端開了叉,打手心一響二痛三夾肉,我因調皮吃過兩板子,味道確實名不虛傳。
1944年4月上旬的一個星期六,縣教育科曾督學又早早來到我們學校視學。他高個,鼻梁上架著一副銅框眼鏡,中山裝,平底皮鞋,約莫40歲,儼然一派學者風度。他喜歡問我們對老師有什么看法,或問我們長大了做什么。他和老師們打得火熱,個個豎著耳朵聆聽他的講話,我們常去偷看。
當日下午又有周末文藝演出,師生同臺獻藝,吸引了四周居民前來湊熱鬧,把操坪擠得水泄不通。這回王秀貞老師最后一個出演壓臺。她身著紅色小旗袍,深深一鞠躬,博得陣陣掌聲。她的第一首歌是《四季歌》,怒喝日本“無情棒”打斷了中國人民的和平勞動。唱完后,她清一下嗓子,乘勢指揮全場高唱《義勇軍進行曲》,憤怒的歌聲劃破長空,傳徹四方,激情的肖主任帶領大家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還我河山!”
這時曾督學快步走上講臺,為我們做“一定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熱血演講。他上臺就說:“同學們、老師們、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們!今天我們大家來算一算,這幾年,日本飛機飛到我們縣城上空,向我們頭上投下了多少顆炸彈?炸毀了幾條街?炸塌了多少間房屋?炸死了多少人?我們的中小學是在炸彈的威脅下上課,是在警報聲中讀書。今天如果發(fā)了警報,我只能到對面山頭上找你們!”
他勻了口氣,大聲呼喊:“盧溝橋事變以來,不到七年功夫,日本人已經占領了我們大半個中國,一國之都的南京也被日本兵踏平!七年來,我們死了多少同胞,十萬!百萬!千萬!你們已經讀過都德的《最后一課》,一個美麗的法蘭西共和國,就這樣被德國法西斯強盜滅亡了,我們的祖國現(xiàn)在同樣面臨著被日本法西斯滅亡的命運!武漢失守了,武漢在哪里?在湖北!緊靠著我們的湖南,不久我們就會從這遠處聽到敵人的炮聲,戰(zhàn)火已經燒到我們的眉毛尖上來了。我們每上一堂課,包括今天我曾某人的這一堂課,都可能是‘最后一課!”
我們怎么辦?他稍停片刻,接下去說:“今天上午有幾個同學說,他們長大了,要拿起武器去當兵,殺死那些日本野獸。人小志氣高,很了不起!我們就是要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用我們的血肉鑄成我們新的長城!就是要冒著敵人的炮火,同敵人血戰(zhàn)到底!”
半個月后的4月28日,縣城淪陷了,我上完了“最后一課”,離開學校隨家人奔走于人煙稀少荒涼的山野之中。我一路上唱著“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曾督學的演講不時在我腦海里回蕩……
王督學“督飯”
湖南株洲縣太湖鄉(xiāng)有個唐氏二房祠族學,當年行的是“雙軌制”辦學。樓下辦新學,樓上設私塾;樓下念“小貓叫,小狗跳”,樓上念“人之初,性本善”;樓下向國父鞠躬,樓上向孔子叩頭。一樓兩制,別有洞天。二房祠富有,教員薪俸、學生伙食,歷來由學田學租開支。
1949年春,唐壽岳擔任小學部校長兼教員,恰逢社會大變革的動蕩之中,學租一旦收不到手,二十幾號學生飽一餐,饑一頓,度日如年。學生把喝稀粥稱之為“三死”:肚子餓得要死,嘴皮燙得要死,肚皮脹得要死。絕望中,一日唐壽岳迎來縣督學王虎先生,他本來是來督學的,不料見到的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學生,便馬上轉身“督飯”。他辛苦了兩天,一調劑、二“化緣”,終于弄到兩擔大米。唐壽岳含淚道謝王督學“雪中送炭”。
是夜,王督學用進化論觀點,就新學與老學的關系問題同唐壽岳做了徹夜長談。王督學說,自己是個新學派學人,但絕不歧視排擠私塾,理由是沒有私塾何來的新學。成千上萬的新學都是從私塾轉身過來的,完全符合達爾文的進化論道理,加幾個老師,新開幾門課,老學就可以變成新學,老學缺的是現(xiàn)代知識,教法古板陳舊,學用又高,難以普及,因此人們喜歡新學。私塾也并非一無是處,我自己就是由一位窮秀才啟蒙的。老先生對膝下的幾個學童了如指掌,面提耳命,比一鍋煮的班級教學效果肯定要好,私塾因此還有生存的地盤。中國歷代大學問家、大詩人哪一個不是從私塾里出來的?《紅樓夢》這樣的傳世之作,今人寫得出來嗎?我建議你們也教點短的古文古詩,對學生將來學歷史會有好處。一百年以后,中國人如果讀不懂自己祖宗的書,還能叫文明古國嗎?許多詞語、成語長期不用,一批批死亡,成了詞典上的“花瓶”,一些人寫文章“陽雀子叫三年,老是那幾句現(xiàn)話”,味同嚼蠟,不!味同啃樹皮!
夜短話長,唐壽岳深受感動,說:“后學同君一夜話,勝讀十年書!我要在三尺講臺上,邊學邊教,把中華文化傳與下一代?!?/p>
民國開現(xiàn)代督學制度之先河,永留學史。
首先督學具有與其相匹配的權威性。責權相隨。督學在人事、管理、經費等諸多方面均有足夠的話語權、問責權,那些不稱職的校長、教員不怕官,只怕管,最怕督學敲飯碗。
其次,督學遴選條件近乎苛刻,只有德高望重、作風正派的業(yè)內人士才有資格擔任。不學無術之輩吃不了這碗飯。您看,曾督學在炸彈底下督視,王督學在蔣政權即將垮臺時,仍奔走于深山老林之間,他懂得督學不是為蔣政權賣命,而是為民族為社會永續(xù)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