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寬
一
那一天在夢里,見到一個情景。在舊日南方家鄉(xiāng)大宅時光,一起去海上玩,坐的是木船,去彼岸的一座島嶼,五個人,父母,我,他的侄子,以及他。我們歡天喜地,在艙內呼喊,熱鬧得如同集會。船到海中,天空突然變暗,接著風雨大作,小船不堪重負,重心全無,船腹被礁石撞破,海水汩汩淌進,離島嶼還有一段距離。他用力駕住船的手把,回頭說,要活命,只能減重。大人們彼此相視無言,父親先跳海,接著是母親,我們縮在艙角,膽顫心驚。水漫過膝蓋,他一言不發(fā),眉頭緊蹙,使勁抓住方向盤,目視對岸,離岸邊還有一小段距離,但船已漸漸沉入。他停下手,閉著眼,然后抱起兒子,往海里拋去,接著加大馬力,似乎用盡了最后的氣力,他把船開向對岸,最后只剩下我和他。
就這樣醒來,在深夜昏暗的床頭。不知道自己為何回到那個記憶,那個時光有許多情景留在記憶里,十分深刻,無法忘卻。夢里的那種透徹到骨頭里的印記,如此清晰,然后起床,默默站在無人窗口。
二
他說,有時候必須要做出選擇。人要離開父母,獨自生活。一個人在路上,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險阻,它們在暗處與我們捉迷藏。每個人都是孤獨的,需要勇氣,膽量,堅韌的內在,靜默不語,這是一種精神。那是后來上中學前的時候,他說的。說這些話時,他已近古稀。我離開大宅后不久,他就走了,走的時候據(jù)說沒人知道,孤零零一個人。
在生命的疆域里,我們是幼小的頑童,懵懂無知,他是大人,手心里經(jīng)常捏著糖果或小禮物,與我們捉迷藏,我們一起與他嬉戲在幽暗的大宅里,他的家。在空曠幽深的走廊上追逐他的腳步,想抓住他,得到他手心里的秘密,身旁是一扇一扇緊閉的門,有時會不經(jīng)意推開,黑暗里有時竄出一只黑貓,令你魂飛魄散。有時他突然從另一扇門內閃出,完全不得要領,我們查遍所有房間角落,發(fā)現(xiàn)有些門可以隨手推開,有些則不行。那個與你捉迷藏的人,與你周旋其中,令你捉摸不定,你被困其中。
這樣的時間總是很短,他會突然出現(xiàn)在那塊陳舊的四方桌前,用蕁麻鞭敲打桌面,使喚我們回到桌前,坐定,然后閉目休息片刻。這是他的規(guī)矩,一如既往,然后他會領讀一些句子,譬如,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諸如此類。他幾乎不看課本,信口而出。我們搖頭晃腦,跟著念,如同小和尚念經(jīng),有口無心。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下午不必去,父母都在家里。
三
那時長輩偶爾會將我們寄放在他家,由他照看,給他少許的費用。許多人家的孩子都一樣,并沒有要求教授知識,這些皆是他自添的。我們也不曾乏味,常是只要念上幾句,接著又可做游戲,得到糖果或禮品,喜不自禁。那些漫長的沒有結果的游戲和奔跑,以及無疾而終的跟讀,最終使你明白與他之間的關系和規(guī)則。知道何時回到桌前,何時開玩,知道有些門是黑暗的,緊閉著的。有些地方無法抵達,有些期望無法占有,有些規(guī)則不可改變,有些門即便打開,也未必能找到你的目標,有些門如果無法開啟,它就不是你的方向。曾經(jīng)那樣一扇扇地去尋找、試探,用盡全力,如今也終于知曉,并知道所要的選擇,該是采取怎樣的姿態(tài)與方式。
四
在夢里覺得心已經(jīng)漸老了,覺得自己與那些時光的距離如此的遠。如同過去了幾十年,有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遠,只能偶爾在觸及記憶時候,才能一點一滴地想起。也許這最終只能是一種個人的細微感受,旁人無法分擔,但又如此真實,在偶然的夢醒后,那一個瞬間里,看到了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的愈加分明的孤獨與脆弱。是在覺得這個世界里極為珍視而鄭重的,又隨時擔心會與它失去關聯(lián)的時候,開始一點一滴變老的嗎。心在一次一次的夢醒后變老的,那些記憶如同滔天海浪里的扁舟一葉,在生命受到巨大威脅的時候,我們心中的身體中的某一個部分,被劇烈的震蕩警醒。
在那一刻,我是彼時的那個孩子。初春宅院內,一起越過高高門檻,在墻根下翻開石頭,觀察蟋蟀,暗紅的蚯蚓,小蝸牛,白色根須的小草。采摘門口山茶花,吮吸花內的甘甜露水,一朵一朵擺放在他的四方桌前,等候他從房間拿糖果走出。春光明亮景象,映襯門內空間格外幽深。心里總有一種期待,卻又坦然自若,有一種格外冷清的心境。繼而坐到位置上,等候他來到桌前領讀詩文。
有一次他給我們講述那個出海游玩的故事,他的侄子聽后嗷嗷大哭,質問為什么也把他扔下大海。他極目天井之外的湛藍,目光深邃,迷離。然后他說,那只是一個假設,這里沒有海,也無船只。但那個故事卻在幼小的心里留下深刻印記,那里頭有他對我一份特殊的愛與情感。這是在離開那棟大宅后,并經(jīng)過時間的浸禮,才能夠感受到的一切,才體會得到的。要真正去體會和感知那種特別的情感,一樣需要時間,需要成長,獲得能力,因為這些感知并非與生俱來。
記憶中,他從未走出那片山坳,那座大宅,那是他的島。也許海是他的向往和夢,他的內心是一片熱鬧開闊的海域,有陌生的島嶼,紅花綠樹,以及野獸,洞穴,有自相矛盾,逐漸產(chǎn)生了一種淡然和清冷的內在。知道山外的世界,有些嘈雜與熱鬧永無法抵達,無法參與,是一種永無彼岸的追索。
五
他藏有許多書,皆是放在一間從未開啟的房內。那些是他的父母留下的,他的父母皆是早期的私塾出身,父親是民國時期村里的私塾先生。他一生無婚無子,孤獨一人,直至老死。白天偶爾在得空時候,他一個人進去那個房間,好久才出來,然后拿著一本書,照著上面念給我們聽??忌现袑W那年,知道從此即將離開那座大宅,內心惶恐不安,因為將要面對一條從此離家的孤獨的路。他與我講到選擇,離開,勇氣與堅韌,每個人的腳下都是孤獨的一條路,然后送給我一本《大學》,線裝的,作為紀念。
從窗口抬頭,看到南方的夜空明朗,有月色籠罩。剛下過雨的樹木蔥郁旺盛,萬物顯出自然煥發(fā)的本能,穿過夜色似乎看見那座大宅,白墻高高壘起,月光淡淡灑在天井下的水缸里盛開的荷花上,嬌嫩花朵在微風中招搖,幽幽荷香飄逸。鮮嫩青苔鋪滿石板,未經(jīng)修繕的坑洼積蓄著雨水,雙腳猛力踩進,水花濺射。他踱出房門喊住,我們趕忙回到廳堂桌邊,高高屋檐上頭,但見天心月圓,令人驚心。那一刻間,世間的清朗風月,如同海上的島嶼,在內心成為一種靜默的昭示。
世間空曠,而它卻在遠方,永無法回去的遠方。一座消逝的大宅,只有無限的想象與眷念,這是一種鄭重的記憶。
我看到自己帶著這樣一種鄭重的心緒,然后轉過身,離開那扇窗。身后如同一座無人的孤島,永無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