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慈

編輯/不夏

傷痛相似的人會被同一個磁場所吸引，哪怕各不相干，哪怕沉默無言，仍擁有相互治愈的力量。這大抵是人生中最溫暖友善的命中注定。

作者有話說：

這應(yīng)該是我寫稿子以來，寫得最久的一個故事。三個完全陌生的人，在一座白雪茫茫的小鎮(zhèn)相遇，并沒有什么銘心刻骨的經(jīng)歷，甚至彼此間連交談也不多，卻給予了對方揭開紗布、面對自身久未愈合的傷疤的力量。

大概世上很多人都有著無法與人分享的傷痛，所以，如果某天，你遇到有人在寒冷的冬日街頭哭泣，別問他“你怎么了”，買杯熱咖啡放到他面前，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就好。

1.失戀的人不需要風景

深冬的傍晚，夕陽西下，晚霞漫天，凜冽的寒風吹得素雅鼻子發(fā)麻，北方獨有的干燥和寒冷讓從小生活在南方水鄉(xiāng)的她很不適應(yīng)。她停下，掏出包里的絨線帽套在頭上，加快了腳步。

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伸向遠方，兩旁樹木只剩孤單脆弱的灰色枝干，沒有花草，也沒有人，四周盡顯荒涼。行李箱和高跟鞋擦過地面的聲音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了旅行中特有的調(diào)子。

素雅是特意選擇來這里的。失戀的人不需要風景，她只想到一個不用擔心被當成神經(jīng)病的地方，喝點酒，流流淚，瘋一瘋，然后將宋恩徹底忘掉。

這里很合適，特別是走到預(yù)定的家庭旅館門口時，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選擇。

這是一座建在小鎮(zhèn)邊緣的三層獨棟小樓，非常安靜。站在樓下可以看到二樓延伸出來的陽臺上擺著的白色圓桌和幾只凳子，如果坐在那里看雪一定很漂亮。

素雅和宋恩就是去年冬天在雪中認識的。

很少下雪的城市，在陰沉兩天后突降大雪，素雅所在的音樂系考鋼琴，她抱著厚厚的曲譜冒雪走向琴房，半路停下來系鞋帶時，有個男生騎著自行車歪歪斜斜下坡，因為沒有看到蹲在路旁的素雅，車子撞上她，幸虧她穿得厚，沒有大礙，只是傷了手。她那一年的期終考試，讓她最得意的鋼琴沒有成績，但她收獲了愛情。

“你是要住旅館嗎？”頭頂傳來的詢問聲打斷了素雅的回憶。

她抬起頭，在二樓陽臺看到一個身形瘦小的女孩，女孩戴一頂毛線帽，抱著一只白貓，神情冷淡。

素雅忙說：“對，我前天晚上預(yù)定的。”

女孩聽完轉(zhuǎn)身走了，素雅不明所以，剛要拖著行李箱去敲大門，女孩又走了回來，“啪”的一聲丟了把鑰匙下來 ：“我媽不在，她讓你住306?！?/p>

素雅彎腰撿起鑰匙，想跟女孩道謝時，她已經(jīng)離開了。

打開房門，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素雅脫掉大衣和帽子，將行李箱放到一旁，打量這間她即將度過整個寒假的地方。

或許因為是家庭旅館，條件并不太好，被子沒有疊，凌亂地鋪在床上，這也就罷了，怎么擺在窗邊的椅子上還有男生穿的外套、襯衣和襪子？

素雅疑惑地走近，突然，她發(fā)現(xiàn)被子下面好像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素雅從來不是膽小的女生，她抓住被角一把掀開……然后瞪大了雙眼。

原本蒙著被子睡得香甜的男生頓時被凍醒了，睜開眼睛不明所以地凝望了素雅片刻，繼而……驚叫出聲。

2.如果不能天長地久就寧可從未擁有

蓬亂的頭發(fā)，睡眼惺忪，白背心，沙灘褲，一臉的驚恐和張得老大的嘴巴……這就是素雅記憶中屬于周南的第一印象。

周南驚叫完，猛地拉過被子蓋住自己，指著素雅大喊：“你，你……你是誰？”

素雅比他鎮(zhèn)靜多了。她轉(zhuǎn)過身，一邊拿起自己的大衣、帽子、行李箱，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抱歉，我大概是走錯房間了。”

在周南錯愕的片刻，素雅已經(jīng)走了出去，房門“咔嗒”一聲被帶上。

很平常的相遇，誰也不可能想到彼此之后還會有交集，畢竟肯大冬天只身來到這座偏遠小鎮(zhèn)的人，一定是為了避世吧。

但交集很快就來了。

兩天后，小鎮(zhèn)飄起了大雪，房東太太一大早就叫起了所有房客，然后給大家布置了一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背雪。

小鎮(zhèn)地處祖國西北部，常年缺水，而冬天因為需要燒熱水供暖，雪便成了最好的可利用資源。

房客并不多，除了素雅和周南，還有一個年輕女子和一個中年男人。對于房東提出的要求，沒有人出言反駁，原因有兩個。

第一，旅館只有房東太太一個人經(jīng)營，她丈夫遠在外地打工，他們都要在這里度過冬天最冷的月份，斷了暖氣是很難熬的。

第二，他們閑著也是閑著。

所以，吃過早飯，由房東女兒帶隊去背雪，素雅這時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名字，明月。

明月抱著她的白貓，帶著看起來頗有些奇怪的四個人去往小鎮(zhèn)南面的山谷。

漫長的路途中，沒有人說話，雪花飄灑的迷蒙世界里，每個人各懷心事，顯得沉默而惆悵。

因為怕冷，素雅穿得特別厚，行動起來十分不便，明明和明月一樣，只背了小半袋雪，卻需要走幾步就停下來休息。所以，不一會兒她就單獨落在了后面。

一望無際的白雪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fā)亮，她多想發(fā)個短信給宋恩，像個很普通的朋友一樣對他說，嘿，你在做什么？或者是，你猜我在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像她這樣，覺得那句“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希望曾經(jīng)擁有”是很狗屁的一句話。

如果不能天長地久就寧可從未擁有，那樣至少還可以抱著美好的幻想做朋友。

對，也還是有很多人可以和前任做朋友的。但是素雅做不到，因為宋恩劈腿了，那女生是她最好的閨密。

好不容易爬出山谷，素雅已經(jīng)看不到前面的幾個人了。她坐下來休息了一會兒，哪知道起身起得太猛，眼前一黑，向后栽倒，滾落了下去。

素雅再醒來時，趴在一個男生寬厚的背上。男生背著她，氣都要喘不勻了。

素雅愣了一會兒才開口：“哎！”

男生聽到她說話，叫嚷著：“你終于醒了，看起來這么瘦小，怎么這么沉！”他說著把她放到地上，自己則扶著膝蓋大口喘氣。

“我剛剛摔下去了？”素雅指著那個山谷，不確定地問。

男生點頭：“剛才一回頭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要不是我主動要求回來找你，再過一會兒你就被這大雪埋起來了。你也夠可惡的，馬上到旅館了才醒，早點醒我也不至于這么累?！?/p>

“謝謝！”想到他背了自己這么遠，素雅也覺得很不好意思。

男生揮揮手：“我叫周南，你呢？”

“素雅?！?/p>

“大學生？”周南又問。

素雅點點頭，禮貌性地反問：“你也是吧？”

周南撇撇嘴，在飄飄揚揚的大雪中伸了個懶腰，說：“保密?！?/p>

3.為了忘記一個人

房門被敲響時，素雅正在翻看她喜歡的一位作家的微博。她沒想到，敲門的是明月。

明月抱著那只白貓，徑自走進來，坐到素雅床邊的椅子上。

其實素雅不太喜歡她，一個看上去不過十四歲的少女，一點都不明快乖巧，冷漠寡言得像個垂暮老人。但她畢竟是房東的女兒，素雅還是很和氣地坐到床上，問她：“有事??？”

她看也沒看素雅，只是指了指電腦屏幕上那個作家的微博，用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語調(diào)問：“你也喜歡安北？”

素雅愣了一下，點點頭。

“我也喜歡他。”明月踢掉拖鞋，兩條細細的腿盤到凳子上，兩手抱住那只乖巧得毫無存在感的白貓，揚揚下巴問素雅，“你最喜歡他哪篇文章？”

安北是近幾年才在網(wǎng)絡(luò)上火起來的作家，他其實只出過兩本短篇小說合集和一本長篇小說，憑著觀點犀利、文筆細膩的寫作風格獲得了很高的關(guān)注度。沒有人知道他的年齡和性別，他的作品多探討人性，帶有很濃的悲情氛圍。

素雅沒想到明月也會喜歡他，畢竟她還是個小孩子。盡管詫異，素雅還是耐心答道：“《月光悲歌》?！?/p>

明月撇撇嘴：“我喜歡那篇《青藍與貓》。你失戀了是吧？”

素雅有些尷尬。明月又說：“安北的書迷們統(tǒng)計過，喜歡《月光悲歌》的人，男的多半是移情別戀了，女的多半是被人甩了?！?/p>

好像被人窺探到了難堪的秘密，素雅皺起眉頭，語氣冷了下來：“你有什么事嗎？”

明月從椅子上下來，左手自褲兜里摸出一盒凍瘡膏遞給素雅：“吃晚飯的時候，看到你的手生凍瘡了。”

直到明月離開，素雅拿著那盒凍瘡膏仍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可這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素雅剛躺下，房門又被敲響了。

這次是周南。他閃身進來，伸手關(guān)了燈。素雅張口問他：“你干嗎？”卻被他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巴。

借著月光，素雅看到他對自己做了個“噓”的手勢。門外一陣吵鬧，素雅隱約聽到房東太太喊道：“都告訴你了，周南上周就搬走了，你再亂找我可報警了。”

直到外面恢復平靜，周南才放開素雅，靠住墻，深呼了一口氣。

“到底怎么回事？”素雅問。

“他要抓我回去。我真是太大意了，竟然忘記關(guān)掉手機定位了?！?/p>

素雅驚恐地睜大了雙眼，周南忙擺手：“你別誤會，我可不是什么逃犯?！?/p>

“那你躲什么？”

周南撓撓頭，露出一個明朗的微笑：“躲債。房東太太真仗義，真是沒白給她多一倍的房租?！?/p>

有錢多付一倍房租的人為什么還要躲債？素雅翻個白眼，她真是在這里見識到了生平?jīng)]有見過的所有奇怪的人。也或許，在別人眼里她也一樣很奇怪吧。

“哎，你是為什么來這里的？”周南突然問道。

素雅想了想，也沒什么好隱瞞的，隨口答了一句：“為了忘記一個人?！?/p>

4.我們交換一個秘密吧

安北的微博只更新到一個月之前，許多人說他失蹤了，也有許多人傳言他封筆不再寫故事了，卻沒人能說得出具體的原因。

清冷的冬日，素雅坐在旅館外的臺階上，漫不經(jīng)心地刷著微博，思考著安北的行蹤，忽然一個想法將她嚇了一跳。

周南會不會是安北？那個所謂來追債的人或許是他所屬出版社的編輯？

“哇！又下雪了?！敝苣系穆曇繇懫?，他坐到素雅身旁，見素雅呆呆地轉(zhuǎn)頭注視自己，疑惑地問，“干嗎這么看著我？”

“我們交換一個秘密吧！”素雅表情認真地說，“我是因為被男朋友和閨蜜一起背叛才來到這里的，你呢？”

周南盯了素雅幾秒鐘，“撲哧”笑出了聲：“你太逗了，我根本就沒答應(yīng)你，你干嗎要說？”

呃……素雅被噎得不知道說什么好，正窘迫著，頭頂傳來明月緊張的聲音。

“小白！”

素雅和周南仰起頭，當即看到了站在三層天臺邊緣的明月，她的半個身子探在外面，手伸向房頂?shù)耐叩[，整個人搖搖欲墜。

“明月，你在干嗎？”素雅緊張地起身，朝她揮手，“快退回去！”

明月沒有理素雅，手仍不斷地向前探去，聲音里帶了一絲哭腔：“小白你別動，你別動，我想辦法救你下來。”

細弱的“喵嗚”聲傳來，周南用手指了指兩只前爪扒住房頂，身子懸空的小白，驚呼道：“這貓怎么爬那里去了？”

素雅沖到院子里，仰頭繼續(xù)勸慰明月：“明月你先退回去，我和周南幫你救小白好不好？你這樣太危險了，聽……啊！”

素雅的話還沒說完，明月和小白便一起從房頂墜落下來。幾乎是下意識地，素雅和周南一起張開雙臂，合力接住了掉落的明月，極強的沖擊力讓他們?nèi)齻€人一起跌坐在地。

素雅和周南均捂著劇痛的胳膊，不停地吸氣。而他們身邊的明月則忽然雙手捂臉，發(fā)出了悲痛欲絕的哭聲。

素雅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雪地上殷紅一片，那只和明月一起墜樓的白貓已經(jīng)沒了呼吸。

5.她渺小得如一朵隨時可能被風吹散的雪花

因為素雅和周南接住明月時傷了胳膊，房東太太聽說緣由后，當即找車將他們送進了距小鎮(zhèn)一百多公里的縣城治傷，還因為自己要留在家里照顧情緒不穩(wěn)定的明月無法陪同前往而致歉好半天。

雪路難走，老舊的綠色吉普車在廣闊的雪原上緩慢前行，他們經(jīng)歷陽光照亮白雪的午后、夕陽染黃世界的黃昏，一直到天色全黑，才抵達縣城。

一個小時后，兩個人的胳膊都被吊了起來，素雅是左邊，周南是右邊，他們站在醫(yī)院門口對望，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回去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夜風揚起雪花，汽車燈光所及的地方一片白茫茫，看不清路，也辨別不出方向，司機大叔只得將車子停下，回頭對打瞌睡的素雅和周南說：“雪太大了，我們得等天亮再走，不然太危險了?！?/p>

“?。磕俏覀兯膬?？”周南驚呼道。

“睡車里唄。”司機大叔說著放倒座椅，雙臂環(huán)抱，悠然自得地躺了下來。

素雅揉揉惺忪的睡眼，轉(zhuǎn)頭向周南確認：“真的走不了啦？”

周南打開車窗看了看：“是啊，雪太大了。”

在開著暖氣的封閉車廂里待久了，總覺得悶得喘不過氣。司機大叔早已呼嚕聲四起，素雅轉(zhuǎn)頭望向身邊的周南，他閉著眼睛斜倚在車窗上，不知道是在靜思還是睡著了。

素雅深吸一口氣，輕輕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突然置身風雪中，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緊緊衣領(lǐng)，慢慢向前走了幾步。曠野的風吹得她幾乎站不穩(wěn)，她卻被眼前天地相連的灰白所深深吸引住了。

人生的奇妙之處在于，你好像永遠也預(yù)料不到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在這樣一望無際的白色雪原上，她渺小得如一朵隨時可能被風吹散的雪花，而她心里那份自認為無法割舍的感情和因背叛而生的怨懟憤恨，越發(fā)顯得不值一提。

“哇！好冷！”周南從素雅身后走過來，不斷摩挲著胳膊，探頭問她：“在這兒站著干嗎呢？呃……怎么還哭了呢？”

素雅吸吸鼻子，努力朝周南擠出一絲微笑：“怎么辦呢？”她問，“我居然不恨他們了！”說完她垂下頭，聳動肩膀大哭起來。

周南握了握拳，在素雅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之際，伸手擁住了她：“太……太冷了?！彼磕_地解釋說。

這個意料之外的深夜，素雅將滿心的不甘、悲憤和怨恨擱淺在了這片人跡罕至的雪原上。風雪中，挺拔如白楊的男生以最體貼的沉默包容了她的神經(jīng)質(zhì)。

6.我欠你的故事，明天還你

清晨回到旅館，素雅和周南才知道，明月抱著那只死去的白貓將自己反鎖在了房間一天一夜。

房東太太跪坐在女兒的房門前，以近乎哀求的語氣說：“明月，媽媽求你了，快出來吧，好嗎？”

“她為什么會把那只貓看得那么重要呢？”素雅禁不住自言自語，“就算是最喜歡的寵物死掉，也不至于悲傷成這樣吧？”

“你有沒有看過一篇名叫《青藍與貓》的文章？”身邊的周南突然說，“內(nèi)容大致講的是一個女孩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自己最好的玩伴，因此便養(yǎng)了一只貓，甚至暗暗把那只貓當成去世的朋友。不幸的是，有天貓丟了，女孩便毅然離家尋找。里面有句話是這樣說的——”他將目光轉(zhuǎn)至素雅臉上，緩緩道，“‘人的執(zhí)念究竟有多可怕，要在失去過摯愛之后才能見識到。而能夠打破這份執(zhí)念的辦法是從自我催眠中醒過來。因為，相比較愛別人，每個人都更愛自己?！?，不用擔心明月，她會好起來的?！?/p>

素雅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就是失蹤的安北，對嗎？”

周南低頭笑了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其實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安北這個人?！彼焓秩鄟y素雅的長發(fā)，眼眸中少了一貫的調(diào)皮，聲音低沉，“我欠你的故事，明天還你?！?/p>

當天夜里，周南被噩夢驚醒，起身望向窗外，雪依舊沒停，白茫茫的視野里，無法分辨出任何物體。全世界都被掩埋，包括糾纏他多年的秘密。

他暗暗嘆了口氣，第一次提出假設(shè)：倘若當初，媽媽生下那個孩子，他的人生又會走向怎樣的軌道？

他看了看手邊的筆記本電腦，嘴角溢出一抹苦笑，至少，不可能走上寫作這條路吧？也一定不會因為內(nèi)心無法彌補的巨大愧疚而不得不將自己放逐。

原本他以為，只要自己躲起來，就不用再怕被往事叨擾，但素雅和明月用自己的切身行動告訴了他，逃避是沒有用的。

傷痛也好，罪責也好，一旦惹上就會被無限追擊，唯一的自救辦法是面對它，以拼死的決心擊垮它。

終于，周南作出了決定。

7.故事的主角是他自己

清晨天還沒亮，素雅被一陣敲門聲吵醒，打開門，竟看到了眼眶通紅的明月。素雅大吃一驚，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

明月將筆記本電腦的屏幕轉(zhuǎn)向她，說：“安北更新了微博?！?/p>

素雅接過電腦，滑動鼠標。

昨天深夜，安北更新了三條微博。

前面兩條分別用來改寫了《青藍與貓》和《月光悲歌》的結(jié)局——

最終，青藍放棄繼續(xù)尋找她的貓，因為她終于懂得，“尋找”是她對自己的自我催眠。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傷痛可以因為沉浸過往而被稀釋掉。相反，只有向前走，才能夠遺忘。

而《月光悲歌》中的女主角在被男友和閨密背叛后，到一個冬日總是有雪相伴的小鎮(zhèn)旅行，并結(jié)識了一個溫暖帥氣的男孩，結(jié)尾他們在一起了。

“不可思議?！彼匮培雎暋Ｋ压P記本電腦塞給明月，奪門而出，跑到周南房門前，砸了半天門都沒有人來開。等房東太太用鑰匙打開門后才發(fā)現(xiàn)，房間被收拾得整潔干凈，周南走了。

他把告別寫進了第三條長微博里。

那條微博以《這是我欠你的故事》命名，故事的主角是他自己。

8.周南之所以要這么做，也是為了給她們直面?zhèn)吹挠職?/h2>

時光倒回至十二年前，周南還在讀小學，有天晚飯時，爸媽喜不自禁地告訴他，他很快就要當哥哥了?！案绺纭边@個稱呼是陌生的，他不懂它真正的含義，只知道鄰居家的好朋友，從小到大常常因為和弟弟爭搶各種東西被父母責罵。而在那段時間里，他看著自己放在書房的模型、玩具汽車、變形金剛以及珍愛的漫畫書被一一收進倉庫，書房里的家具全被搬走，換上了小小的嬰兒床，他爸爸利用一個周末將房間的墻壁貼滿了艷麗的卡通壁紙，風鈴懸掛在窗口，洋娃娃和布偶熊霸占了他最喜歡坐著看書的飄窗臺。

這個家馬上就要有一個小嬰兒到來，周南要從此忍讓他、保護他、愛他、照顧他，只因為他叫自己一聲“哥哥”。十歲的周南覺得不公平，也曾在心里偷偷地想：媽媽要是不生下他就好了。

于是有天放學，周南懷著滿心惡意狠狠撞進了媽媽的懷里。媽媽踉蹌幾步，跌坐在地。

因為這件事，周南被全家上下挨個訓斥了一番。他不敢再惡作劇，心里卻產(chǎn)生了更多的憤恨，那個新買的卡通日記本里，寫滿了可怕的詛咒。

可，周南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惡毒的愿望居然實現(xiàn)了。

周南永遠也忘不了那天，定期孕檢回來的爸爸媽媽沒有了以往的驚喜興奮，一臉悲痛和絕望。爸爸陰沉著臉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媽媽一直哭，周南很餓，卻連走進廚房找東西吃的勇氣都沒有。

接下來的一周，周南被奶奶從學校接過去暫住。再回到家后，周南發(fā)現(xiàn)之前為嬰兒預(yù)備的房間里一片狼藉：嬰兒床歪倒在地，扯爛的布偶熊露出白色的棉絮，衣櫥里原本折疊整齊的童裝散亂地丟在房間各處，墻上的壁紙全被撕破了。媽媽面色蒼白地坐在房間中央，失神地望著窗外。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搖晃她的胳膊，問她：“媽媽，你怎么了？”

媽媽轉(zhuǎn)過頭，怔怔地望著他，眼淚忽然涌出眼眶，她嗚咽著說：“南南，你做不成哥哥了?！?/p>

周南是在逐漸長大以后，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次孕檢查出媽媽腹中的嬰兒患有唐氏綜合征。在經(jīng)過全家人商議之后，他們選擇放棄他。

盡管這個結(jié)果是所有人認同的，卻不是可以坦然接受的。媽媽每天都在后悔，她查閱了很多唐氏患兒的案例，發(fā)現(xiàn)許多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她認為當初的決定是錯誤的，怪罪爸爸當年不給她留住孩子的勇氣，甚至說孩子不健康全都是因為爸爸有抽煙的壞習慣，最后發(fā)展到拿周南曾撞到她的肚子這件事大做文章?？傊J為所有人都是罪人，包括她自己。她哭鬧、發(fā)脾氣，最終，因為過多服用治療抑郁癥的藥物和酒精中毒離開了人世。

多年過去，雖然時間看似撫平了家人心中的傷痛，但周南知道，這件事會像甩不掉的噩夢一般終生伴隨著他。

周南將一切罪責攬到了自己身上：他覺得抱歉，自己沒有祝福那個孩子，甚至因此毀掉了母親，毀掉了家庭。

而那本早已燒掉的卡通日記本一直在他心里翻飛。

為了排解這份無法傾訴的苦楚，他開始寫作，以那個沒有出生卻早已取好名字的孩子的名義——安北。

他原以為能借此消除心中的愧疚，可是身上的枷鎖越來越重，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所以，他在兩個月前逃到了這里。

但現(xiàn)在，他決定吐出所有秘密，接受大眾的責難和唾罵，回去面對蒼老的父親，永遠陪在父親身邊。

他不會再寫作了，因為，他不想再記起媽媽和安北。為了無負擔地活下去，他決定把他們丟在過去。

看完這條長微博，素雅和明月沉默著坐了很久。微博下面的評論有好有壞，素雅知道，周南之所以要這么做，也是為了給她們直面?zhèn)吹挠職狻?/p>

終于，明月起身，咬咬嘴唇，問素雅：“你愿意陪我去把小白埋掉嗎？”

9.這大抵是人生中最溫暖友善的命中注定

寒假結(jié)束后，素雅從小鎮(zhèn)離開。她依舊拖著那個行李箱，道路兩旁依舊空曠，只是雪已經(jīng)全部化完了，地面上隱約露出點點淺綠，春天正在到來。而她的身邊，有個執(zhí)意要將她送到鎮(zhèn)口大巴車?？空镜呐?。

大巴車緩緩駛來，素雅拍拍明月的肩膀：“好啦！回去吧！暑假的時候我再來看你。”

明月乖順地點點頭。

上車后，素雅走到車廂最后面，剛放置好行李，車子就開動了起來。她沖車窗外的明月微笑揮手，明月也揚起嘴角，笑著用口型對她說了句“再見”。

直到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明月小小的身影消失不見，素雅才在座位上坐好。

雖然仍不像同齡少女那樣明朗善談，但明月的臉上總算有了笑容，素雅覺得很欣慰。

周南在今天凌晨更新的那條微博里說：傷痛相似的人會被同一個磁場所吸引，哪怕各不相干，哪怕沉默無言，仍擁有相互治愈的力量。這大抵是人生中最溫暖友善的命中注定。

他說得沒錯。素雅笑笑，掏出手機，在那條微博下留言：

什么時候再見見老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