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孫守仁
隊里有個叫老窯皮的,他姓仲,落腮胡子,臉卻刮得缺青。燈光下,折射出一道青光,模樣很恐怖,很嚇人。一般工友,都有點懼他。他是隊里資格最老的,技術最棒的,人緣也是最好的。
據(jù)說,仲大胡子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就入礦了,他瞞了歲數(shù),還有當國民黨兵的歷史,填表時只填富農(nóng)。不知為何,他往窯哥們堆里一站,顯得特別老相,跟他說的年齡很不相符。一晃過去了幾年,老窯皮們相繼調(diào)到輔助崗位,唯獨他仍在采煤隊。別看他長得老相,干活不怵小伙子,拖材料,別人拖7根,他拖10根。采場頂板不好,他主動處理險情,沒出事。有一次過斷層,頂板坍塌下來,矸石堆成小山似的,情況很危險,別說班頭兒處理不了,連隊長都是如此。沒等隊長發(fā)話,他左胳膊挾著木料,右手拎著大錘,跐著冒落的矸石,蹭、蹭、蹭地爬了上去,那是一個空洞,有一人多高,陰森森的,像張著血盆大嘴的“老虎洞”,令人毛骨悚然。他先是摳柱窩,找浮石,然后吼了一聲,快遞材料(那年月,用的都是木料)。徒弟二狗子給他打下手,先遞上了一棵。接著是第二棵、第三棵.....從下面往上瞅,一個“井”字型的木垛搭就了。正當大功告成之際,只聽“轟隆”一聲,下來一堆矸石,仲大胡子連木垛都下來了。幸好,沒傷著身體,只是臉被矸石刮破了,有寸長的大口子,鮮血直流。他抖一下身上的灰塵,仰頭看了看那個陰森森的黑洞。按說,他該歇歇了,處理險情的事,該輪到其他工友了。
仲大胡子掃了一眼,沒人動彈,是被險情嚇住了。班里都是一幫生荒子,從農(nóng)村新招來的,他們哪見過這陣勢,臉都嚇白了。二狗子心疼仲大胡子,本想上去試試。剛挾著材料,被仲大胡子一把奪了過來。他第二次處理險情?!拔母铩鼻?,礦上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誰工碼大,誰第一處理險情。仲大胡子工碼大,是八級工。凡有險情,第一個沖了上去。說時遲,那時快,他蹭、蹭、蹭地爬了上去。他吼著二狗子,快遞材料,他嫌材料細,亮起嗓門,要粗的。二狗子長得單細,沒有那么大力氣,遞粗材料非常費力。班頭兒見狀,將二狗子撥拉一邊,他給仲大胡子打下手,沒用20分鐘,他搭起10層木垛,待他下來時,只顧喘粗氣,累得不會說話了。當工友們投來敬佩的眼神時,他像往常一樣,“嘿嘿”一笑。打這以后,他成了處理冒頂大拿,凡是采場冒頂,他總是沖鋒在前,按說,他該當勞模,加入黨組織。皆因當過國民黨兵,身上有污點,凡好事都沒有他的份。
按說,仲大胡子不調(diào)皮,也不做壞事,做個老實的工人應該挺如意。然而,他事事不如意。
“文革”之風刮到隊里。有人說他是國民黨兵,殺過3個八路軍。井口不讓仲大胡子下井了,辦學習班,把他打入“黑五類”,叫他挖防空洞。隊里采八糟煤,頂板破碎,時常冒頂。隊里硬把他弄回了采場,重操舊業(yè)。那次老頂來壓,采場的礦柱嘎嘎直響,有的跳起迪斯克,如果不想轍,整個采場會有毀掉的危險。這時候,他像往常那樣,猛地吼了一聲,都愣著干啥,說著,他挾棵木料,拎把大錘,像猴子一樣,出現(xiàn)在危險地點,礦柱補上了一棵又一棵,在他的帶動下,沒用十幾分鐘,瀕臨毀掉的采場復活了。仲大胡子這樣干,到年底,各種獎勵仍沒有他的份。二狗子替他抱打不平,隊上報了,井口不批。對此,他神經(jīng)好像麻木似的,根本沒把榮譽當回事。
再有兩年,仲大胡子就到了退休年齡。隊里再次調(diào)他去輔助部門,他死活不干。不知他是咋想的,連二狗子都勸他,別再挖煤了,對付兩年,告老還鄉(xiāng)吧。他頭搖成撥浪鼓。一般來說,采掘工人干不到五十歲的,唯獨他像一匹老馬,仍在井下挖煤。
這天采場遇到了壓頭,采煤受阻。仲大胡子是“萬事通”,給新任隊長支招,那個隊長沒把他放在眼里,結(jié)果捅了大婁子,發(fā)生了大面積冒頂,仲大胡子為搶救二狗子、三鬼子,竟然被矸石給拍住了,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二狗子哭得死去活來,他嘴里念叨:仲師傅,你那樣干,跟誰治氣,是洗刷你當國民黨兵的“恥辱”,還是證明你是個有種的男人,憑你的能力,早該當上干部,評上先進,可你仍是白丁,我們替你抱打不平。
仲大胡子臨咽氣前,他向領導實話實說,我曾是國民黨某部副營長,有過污點。來礦前,隱瞞了這段歷史,想用誠實的勞動洗刷我的靈魂。實際上,我早過了退休年齡。說到這,領導問他有何要求,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若我死后,能追認我為“烈士”稱號,我死而無憾,沒在世上白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