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楚元
乘車返回項目部的路上,晨曉不時掏出手機,用攝像頭檢查臉上的傷痕。因為剛剛在診所抹了紅藥水,傷口看起來比實際嚴重得多。他一聲嘆息,這要是被燕小敏知道,會作何反應(yīng)呢?
晨曉把頭靠在座椅靠背,腦海里反復(fù)回想自己挨打的畫面。一切宛如夢幻,滯重的空氣,擁擠的人群,市井小民的咒罵,指甲劃過臉龐的感覺……這一切都是真的嗎?然而臉上的傷口無疑是赤裸裸的現(xiàn)實。在過去的生活中,他從未有過類似經(jīng)歷。每個人都對他充滿敵意,無數(shù)雙手在面前高高揮起,這到底為了什么?
晨曉懷著忐忑的心情,用鑰匙擰開房門。燕小敏歡快的聲音早已飛出,“老公,你回來了!你電話里說的是不是真的,事情已經(jīng)解決,我們可以回家了?”門剛一打開,燕小敏就一頭鉆進晨曉懷中。
然而,燕小敏很快感覺到晨曉的異樣。她仰起頭,目光停在他的傷口上。她的臉頰迅速變得蒼白,嘴唇也開始抖動。什么都無須解釋,她已然明白,希望再次破滅。夢想沒那么容易照進現(xiàn)實。她猛地蹲在地上哭起來,“是誰把你打成這樣?是誰把你打成這樣……”
晨曉跪在她面前,再次深深擁抱了她。燕小敏的耳朵貼在脖頸上,他感到舒服。聽到她不斷重復(fù)的話語,他知道,燕小敏心疼了。她并非只是刁蠻任性的女孩,她也擁有敏感柔軟的心。只要能夠體會這份感情,所有委屈也便值得了。
受傷以后,徐書記全面接手工作,晨曉迎來了短暫的假期。雖然臉上的疤痕讓他擔(dān)心,如果一直不消,可怎么舉辦婚禮?但一想到不用再面對死者家屬,他又覺得無比輕松。他有了充足的時間陪在愛人身邊,督促她按時吃飯,陪她一起聆聽胎教音樂優(yōu)美的旋律。
這天上午,他心血來潮去了工地。身為安全總監(jiān),此前他每天都要在施工現(xiàn)場奔波??勺詮陌l(fā)生工亡事故,他便泥足深陷。幾天工夫,既有線深基坑噴錨防護已經(jīng)做好,86#-87#墩現(xiàn)澆梁支架也已搭完……晨曉東瞧西看,覺得到處都很新鮮?,F(xiàn)場技術(shù)員見了他,開玩笑道:“晨總,臉上怎么掛彩了?嫂子家教太嚴了吧!”晨曉笑著答復(fù),隨即兩人溝通了現(xiàn)澆支架驗收事項。
晨曉想,要是沒發(fā)生事故該多好?那樣自己就可以把更多精力放在現(xiàn)場。事故就像多米諾骨牌倒下的第一張牌。為扶起這張牌,管理人員就會疏忽對第二張、第三張牌的管理,繼而增大第二張、第三張牌傾覆的可能。因此,為避免惡性循環(huán),越是在事故處理期間,就越應(yīng)加大施工現(xiàn)場盯控??稍陧椖坎?,有人思考這樣的問題嗎?
從工地返回項目部,剛一進門,晨曉就嚇了一跳。只見圍墻邊密密麻麻擺滿花圈,宿舍窗口拉起長長的條幅,上面寫道:“施工單位草菅人命,維護權(quán)益血債血償!”
晨曉正躊躇間,吳滿銀妹夫發(fā)現(xiàn)了他?!翱烧业饺肆耍@小子回來了!”一聲高呼,死者家屬聞風(fēng)而動,紛紛從樓內(nèi)涌出,拽胳膊壓肩膀,把他拖進辦公室。
好不容易晨曉才弄清事情經(jīng)過。原來徐書記在和死者家屬談判過程中,雙方再次談崩。家屬如法炮制,一擁而上撕爛了書記衣服。書記發(fā)了火,當(dāng)即決定不再提供食宿,所有人員全部撤回,將死者家屬冷處理起來。家屬沒辦法,只能尋到項目部。本來他們還打算去太平間將死者尸體抬到項目部示威,但被院方嚴詞拒絕。只好退而求其次,買了花圈和條幅。他們下定決心,只要項目領(lǐng)導(dǎo)不給滿意答復(fù),就一直圍在項目部門口,阻礙項目部人員正常辦公。
聽了家屬介紹,晨曉不冷不淡地說:“你們已經(jīng)把我打傷,還找我談什么?我現(xiàn)在是病號。你們應(yīng)該去找徐書記,他才是主談?!?/p>
“我們不是找不到他嘛!現(xiàn)在你是我們能夠找到的最大領(lǐng)導(dǎo)。我們才不管你是不是病號,反正得給我們解決問題?!?/p>
迫于無奈,晨曉撥通徐書記電話。令晨曉感到驚訝的是,徐書記其實就在項目部,只是反鎖了門避不見人。
“那我該怎么辦?”晨曉請示。
“沒事,讓他們鬧去?!毙鞎洸荒蜔┑鼗卮?。
“那……我讓他們?nèi)ツk公室?”
“到我這干嘛?有病吧你!”徐書記一聲斷喝,掛斷電話。
晨曉沒辦法,又給張總撥電話。張總脾氣也很暴躁,他的兒子正在考試,電話打得不合時宜。“沒事,別怕他們!他們還能把你吃了?”張總敷衍一句就掛了電話。
家屬看到晨曉連打兩個電話都沒結(jié)果,情緒再次激動起來。大家推推搡搡,把晨曉推向院子。院子里停著家屬臨時租來的面包車。死者妹夫說:“既然領(lǐng)導(dǎo)不肯出面,那你就是人質(zhì)。走,上車!什么時候答應(yīng)我們的條件,什么時候再放你回來?!?/p>
“別急,別急!讓我再打個電話?!背繒砸贿厭暝?,一邊高喊。
“沒事,讓他打吧!我看著他,反正他也跑不了。”程菁死死拽住晨曉衣角。
“我該怎么辦?”晨曉心亂如麻。更讓他心亂的是,燕小敏居然晃晃悠悠從樓道走了下來??刹荒茏屗佑|這群人。以她的脾氣,非和這些打傷自己的家伙動手不可,萬一傷到胎氣……想到這,冷汗瞬間浸透全身。他趕緊抓住一名路過的技術(shù)員,低聲囑托:“快去,把你嫂子勸上樓!無論如何別讓她下來,就說我有急事處理!”技術(shù)員心領(lǐng)神會地離開,他的心里才多少踏實一點。
隨后,晨曉又企圖聯(lián)系賴老板。賴老板已經(jīng)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無奈電話卻接不通。問了一大圈,好不容易弄清原因。賴老板負責(zé)羽化坪大橋挖孔樁施工,目前僅完成產(chǎn)值3萬元。聽說項目部要把工亡賠償算到他頭上,已經(jīng)緊急退場,連工費都不要了。話說回來,和工亡賠償相比,這點工費又算什么?令人懊惱的是,由于賴老板是某領(lǐng)導(dǎo)介紹,項目部簡化了評審程序,既沒有考核隊伍信譽,也沒有收取安全保證金。晨曉這下徹底石化了。
晨曉在一樓走廊踱來踱去,腦袋里各種念頭縱橫交錯。無論如何都得想個辦法,首先擺脫眼前的困境。而程菁像影子一樣,始終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突然,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現(xiàn)。晨曉借故上廁所,趁程菁不便尾隨,壓低聲音撥通袁師傅電話,拜托他把車停在衛(wèi)生間窗外。
不一會兒,袁師傅按計劃把車停妥。晨曉踩著馬桶,費力翻過窗臺,鉆進了車子。直到袁師傅踩動油門,車緩緩駛出項目部院子,晨曉一顆心才算落到實處。“袁師傅,你先把我扔到三工區(qū),然后再麻煩你接燕小敏過來。多謝!”
晨曉在三工區(qū)下了車,目送袁師傅調(diào)頭返回。他自言自語道:“我不過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安全總監(jiān),又不是國民黨特務(wù),這一天天干的都是什么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