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開浪

淺論梁實秋文化心理對其散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

○楊開浪

梁實秋作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散文大師，以其豐富的學識、深邃的思想、典雅的語言，寫出了諸多獨具風格的經(jīng)典之作。在文化心理上，梁實秋堅持古典主義的文學立場，以曠達幽默的態(tài)度對待日常事物、世相人情、人生境遇，從而對其進行審美把握，在這種與日常生活事物的和諧相處中建構起一種超越世俗功利的人生境界，展示出梁實秋樂觀曠達、優(yōu)雅風趣的人生情懷，創(chuàng)造了有別于文人散文和學者散文的嶄新的散文范式。

梁實秋 文化心理 樂觀曠達 散文創(chuàng)作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梁實秋是一個被長期忽視的散文大家。人們在提及現(xiàn)代白話散文時，往往把更多的目光投射于周作人、魯迅、朱自清等，而對梁實秋及其散文代表作《雅舍小品》（包括續(xù)集、三集、四集）知之甚少，語焉不詳。事實上，梁實秋的散文在海外長期風行，在專家讀者中廣受贊譽。如梁實秋代表作《雅舍小品》至今中文版已經(jīng)再版超過五十多次，創(chuàng)造了散文出版的神話。對于《雅舍小品》的巨大意義，朱光潛曾在給梁實秋的信中說：“大作《雅舍小品》對于文學的貢獻在翻譯莎士比亞的工作之上?！盵1]梁實秋的散文作品還有《雅舍雜文》《雅舍散文》《秋室雜憶》《雅舍談吃》《秋室雜文》《槐園夢憶》等，可稱中國現(xiàn)代散文的獨具風格之作。

要全面客觀地展示梁實秋散文的藝術魅力，就不能不提到他的文學思想和文化心理。梁實秋赴美留學后，師從新人文主義祖師白壁德，并深受其影響，推崇古典主義，同時，“儒家的至圣先師孔丘的主張‘思無邪’‘發(fā)乎情、止乎禮儀’為梁實秋所佩服，故而他的一生都別具一種士大夫的風范”[2]。在《文學的紀律》中，梁實秋強調“文學的目的是在借宇宙、自然、人生之種種的現(xiàn)象來表示出普遍固定之人性?！薄拔膶W發(fā)于人性，基于人性，亦止于人性?！盵3]因此他認為文學應該表現(xiàn)普遍永久的人性，只有深入發(fā)掘屬于人性內蘊的真實，文學作品才能具有永恒的藝術價值。同時，他強烈反對情感至上的浪漫主義，在文學批評中，不遺余力地強調理性的作用，強調要給情感、想象和欲望都套上理性的籠頭?！扒楦信c想象都要向理性低首。在理性指導下的人生是健康的常態(tài)的普遍的；在這種狀態(tài)下表現(xiàn)出來的人性亦是標準的；在這標準之下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學是有永久價值的文學?！盵4]因而“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文學表達成了梁實秋所追求的理想境界。梁實秋的這種文學觀念，無疑深深地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

縱觀梁實秋的散文創(chuàng)作，在文中他常以曠達幽默的態(tài)度對待日常事物、世相人情、人生境遇，從而對它們進行審美把握，在這種與日常生活事物的和諧相處中建構起一種超越世俗功利的人生境界，從中展示梁實秋樂觀曠達、優(yōu)雅風趣的人生情懷。這與他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和情感體驗有關。

梁實秋自幼接受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教育，后來就讀于清華留美預備學校接受新式西方教育，又到美國留學，可以說他身上既有中國傳統(tǒng)士子的精神情懷，又受到西方思維話語的浸染，因而具有某種開放的文學眼光和情感認知方式。從步入中國現(xiàn)代文壇開始，梁實秋就自覺承擔了為中國現(xiàn)代文壇把脈問津的歷史使命，他是“懷抱著救中國文學之弊的理想和建構中國現(xiàn)代批評新體系的愿望開始他的文學批評生涯的，這也便使他得以超越大多數(shù)文學者濟世的啟蒙和救亡立場，高蹈于焦灼激切的時代大氛圍之上”[5]。但是梁實秋的古典主義在中國始終沒有找到立足之地。他先因對五四新文學的刻薄批評使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又因與文壇泰斗魯迅數(shù)次針鋒相對地論爭，而落下“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的罵名。三十年代因反對“文學的階級性”遭到左翼理論家的圍攻。在1938年又因一篇《編者的話》成為“與抗戰(zhàn)無關論”的歷史罪人。經(jīng)過種種歷史風波和無情的打擊后，梁實秋在重慶北碚寫作《雅舍小品》時思想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轉變，從慷慨激昂的文壇斗士變?yōu)橐幻麑櫲璨惑@、曠達恬適的中年學者，早年沖動進取的精神已經(jīng)被平和沉穩(wěn)所取代。

梁實秋曾說：“一個地道的中國人，大概就是儒道釋三者合流的產(chǎn)物。”無疑，他追求中和之度，正是立足三教之上的重構，也正是他自己清淡雅潔，隨心所欲，以內心的豐贍適意為人生情趣的寫照。寫作《雅舍小品》時，梁實秋似乎更鐘情于“道家”，他在行文中總是心平氣和，隨遇而安?！八暂p松自得的筆調玩味生活中的各種情趣，并把純粹的生活體驗化為人生的審美，即便是痛苦的經(jīng)驗也常常進入審美的視野?！盵6]這種散淡平和的人生態(tài)度正是他《雅舍小品》的精神內核和獨特風范。如《雅舍小品》的開篇之作《雅舍》，最能集中全面地體現(xiàn)梁實秋人到中年的雍容心態(tài)和樂觀曠達的人生情懷。雅舍是梁實秋在重慶北碚時與友人合資購買的一幢房子的名稱。雅舍“篦墻不固，門窗不嚴，故我與鄰人彼此均可互通聲息。鄰人轟飲作樂，咿唔詩章，喁喁細語，以及鼾聲，噴嚏聲，吮湯聲，撕紙聲，脫皮鞋聲，均隨時由門窗戶壁的隙處蕩漾而來，破我岑寂”，而且“鼠子自由行動”，“聚蚊成雷”。是時，國運艱難，戰(zhàn)火連綿，梁實秋心系國家之安危而身處此陋室，卻還覺得“‘雅舍’還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庇谑恰安徽撟∧睦铮灰〉蒙跃?，對那房子便發(fā)生感情，非不得已，我還舍不得搬?！盵7]好感油然而生，在平凡簡陋的環(huán)境中尋求樂趣，感悟一種曠達、安謐與親切。梁實秋便是在這荒山辟野、安閑恬適的氛圍之中，以一種普通人難以擁有的超然態(tài)度來體驗人生和咀嚼、享受人生的種種滋味，將外部環(huán)境給人造成的無奈與痛苦變成虛幻縹緲、自得其樂的人生享受。在淡然一笑中忘懷得失，感受人生情趣，求的是精神上的豐腴與完滿。這是因為梁實秋身處于新舊交替的時期，經(jīng)歷了世紀風云的變幻，受到了中西兩種文化濡染，思想上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并在精神風貌上得到了改觀。梁實秋對“雅舍”的眷戀之情，只因“住得稍久”而產(chǎn)生感情，完全超越了現(xiàn)實功利性，因此，梁實秋便在類似“雅舍”的世俗物質上培養(yǎng)了一種超越世俗的樂觀心態(tài)。

梁實秋這種樂觀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還表現(xiàn)在他對現(xiàn)實人生的熱愛，追求一種充分享受人生的藝術生活。于是理發(fā)、散步、請客、旅行、過年、飲酒、下棋、吸煙、喝茶以及中年、老年、退休都成了他津津樂道的話題。在他看來，這些平淡無奇的小事中體現(xiàn)著某種可以玩味的“人性”因素。梁實秋便是憑著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及對人情世故的深刻洞察，宛如外科醫(yī)生一樣一絲不茍地解剖著日常生活中各種習俗和事件，并用優(yōu)雅風趣的文學表達使之顯露無遺，一切人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在梁實秋的顯微鏡下都表現(xiàn)得格外荒誕和夸張。如在《謙讓》一文中，梁實秋仔細剖析了人們在各種場合的禮讓心理，得出結論：“可以無需讓的時候，則無妨謙讓一翻，于人無利，于己無損；在該讓的時候，則不謙讓，以免損己；在應該不讓的時候，則必定謙讓，于己有利，于人無損?！绷芾毂M致地刻畫了人們在某些場合之下虛偽的心理和偽裝的面目。在《旁若無人》中則惟妙惟肖地描摹了在某些公共場合中人的不雅行為，例如欠伸本是常事，但某些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張開血盆巨口，做吃人狀，把口里的獠牙顯露出來”，并且“伸胳膊伸腿，如演太極”，更有甚者打呵欠時還帶著音樂“其聲嗚嗚然，如吹號角，如鳴警報，如猿啼……”以滑稽幽默暗示著人應該遵守公共道德和規(guī)范。這些身邊瑣事，經(jīng)由梁實秋藝術的體驗和描述，便升華到了超越現(xiàn)實功利的境界，體現(xiàn)出獨特的韻味和光彩。

對于一般的世風，梁實秋的筆調與針對官場的筆調有所不同，他總是以冷靜的態(tài)度，去描寫一種永恒不變的人性。因此在描摹世相人情的時候，語言顯得比較溫和委婉，表現(xiàn)出一種紳士之風。如《旁若無人》中細致地描寫中國人在公共場合的某些不良行徑時，梁實秋并沒有板起臉孔，語重心長地訓誡開導，而是以輕松詼諧的語調娓娓道來。在文章的末尾引用了叔本華的一段寓言提醒人們：“這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別人，人形的豪豬既不止我一個，最好是把自己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斂一下，不必像孔雀開屏似的把自己的刺毛都盡量伸張?！盵8]在不動聲色的背后隱含了自己強烈的感情，真正達到了魯迅所稱許的“無一貶詞，而情偽畢現(xiàn)”。這類作品對人的諷刺雖然輕微，但卻可明顯看出梁實秋崇尚文明，反對愚昧落后的價值取向。

梁實秋散文的獨特藝術魅力，正反映了這位現(xiàn)代文學巨人獨特的文化修養(yǎng)和文化哲思。梁實秋雖然經(jīng)歷了時代風云的變幻和是是非非的沖擊，接受了中西兩種文化的熏陶，但在散文中他表現(xiàn)的始終是一種散淡平和的心態(tài)。對外界事物隨遇而安，對生老病死取豁達之態(tài)，不消極避世，不貪圖功名利祿，只追求內心的寧靜和審美的享受，以一種超然自適的平和心態(tài)衡量著人性的真善美與生活中的苦樂。在對生老病死的感慨、世相人情的描摹中，梁實秋總是以一種雍容典雅、亦莊亦諧的筆調來深深地吸引住讀者，讓人在閱讀時感覺就像在一盞油燈下與一位飽經(jīng)磨礪的智者促膝談心，閑話家常，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從他優(yōu)雅風趣、溫柔敦厚的語言風格中感受到他曠達樂觀的情懷，從而達到心靈的凈化。

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梁實秋以豐富的學識，深邃的思想，站在中西文化融合的嶄新高度，旁征博引，融會貫通，創(chuàng)造了有別于文人散文和學者散文的嶄新的散文范式，在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上做出了巨大貢獻。

注釋：

[1]陳子善編，梁實秋著：《梁實秋文學回憶錄》（第1版），岳麓書社，1989年，第64頁。

[2]黃長華：《簡潔典雅，含蓄蘊藉——試論梁實秋“雅舍小品”系列》，福州師專學報（綜合版），1995年，第3期，第17頁。

[3]黎照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北京：華齡出版社，1997年版，第144頁。

[4]黎照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北京：華齡出版社，1997年版，第149頁。

[5]劉聰：《論梁實秋對五四新文學的反思》，齊魯學刊，2005年，第2期，第99頁。

[6]李云雷編著：《速讀中國現(xiàn)黨代文學大師與名家叢書?梁實秋卷》，北京：藍天出版社，2003年版，第264頁。

[7]梁實秋：《雅舍小品》，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8]梁實秋：《雅舍小品》，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4年版，第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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