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仲謀
(蘭州大學文學院,蘭州 730020)
兩年前,還在復旦大學讀博士時,一天傍晚在北區(qū)散步,偶遇徐兆壽兄。徐兄說,他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每日揮毫十幾個小時。當時我和另一位朋友都被徐兄的狂熱創(chuàng)作激情和宗教般的獻身精神所感動,并表示大作出版后一定要先睹為快。今年4月,徐兄在微博上說書已出版,不久我便收到這部沉甸甸的散發(fā)著墨香的長篇小說《荒原問道》。
《荒原問道》是徐兆壽創(chuàng)作上的一次突破,無論在人物的真實度、語言的流暢度、境界的開闊度、思考的深邃度方面,都上了一個新的臺階。一直認為,在眾多西方作家中,徐兆壽與米蘭·昆德拉的風格最為相似。盡管兩位作家在氣質上迥然不同,徐兆壽是激情型的,閱讀他的作品可以明顯感受到他內心的呼喊和靈魂的抗爭,米蘭·昆德拉則是冷峻型,如上帝般冷眼旁觀塵世間的一切,然而兩人的作品至少在三個層面比較接近。一是性愛的層面,二是知識分子的命運和外在遭際層面,三是知識分子的內在精神世界層面,亦即哲理思考的層面。兩位作家都能夠把性愛描寫上升到哲學高度,從性愛視角去挖掘人的本質,進行哲理思考,并通過知識分子與外在環(huán)境的碰撞去深入他們的內心,表達他們的使命感和精神操守以及對現實、人生和生命本真的體認?!痘脑瓎柕馈窡o疑也是一部這樣的作品。
小說寫了兩代耿直狷介知識分子的坎坷命運,他們保持著高潔的情操和人格,踐行著求真、求善、求美的理想,他們的血管中流淌著高貴純潔的血液,他們不愿意蠅營狗茍、隨波逐流,因而在現實中動輒得咎,備受打壓,最終或歸隱民間,或遠遁海外。但他們從未低下高昂的頭顱,不論遭遇多少打擊,精神的旗幟一直獵獵飄揚。顯然,在主人公夏木和陳十三身上,寄托著作者的精神理想。如果說夏木、陳十三、黑子等人體現出的是對真理的追求和知識分子的節(jié)操品格的話,書中的黃美倫則是美的化身,在少年陳十三眼中,她就是天仙下凡,就是美神維納斯,然而,這樣的美卻在現實中飽受摧殘,她和陳十三的真摯愛情也不能被世俗所容忍。小說有一種沉重的疼痛感,這種疼痛感來自于真和美的毀滅,來自于理想的失落。書中一再出現的“失蹤的小羊”,便是這種失落的象征。
從農村到都市、從戈壁到藏區(qū)、從學術到宗教,小說的主人公一直尋找著靈魂的安放之所,不斷地進行天問式的執(zhí)著探索。書中有兩個極富形而上色彩的意象,一是荒原,二是道?;脑庀缶哂袑嵵负碗[喻的雙重功能,從實指角度,荒原即渺無人煙的茫茫戈壁,它是夏木躲避迫害的棲身之所,是陳十三的童年故土;從隱喻的角度,它象征著傳統(tǒng)文化衰落后的精神荒漠,如書中洪江老師所說,“城市越大,世界越荒涼?!钡涝跁懈怯兄嘀氐暮x,它即指天地運行的規(guī)律,如《圣經》中的“太初有道”或《道德經》中的大道,也指知識分子安身立命的依托和努力追尋的目標,還可以看作是人的一種本真狀態(tài)。主人公行走于精神的茫?;脑?,追尋著失落的理想,叩問著永恒的“大道”,如杜鵑啼血般哀哭嘯歌。他們在極度苦悶時漫步于黃河之濱的身影,就像昔日被放逐的屈原徘徊于汨羅江畔一樣。即便他們探尋的問題永無答案,即便他們的內心因痛苦思索和自我拷問而永難平靜,但那種雖九死其尤未悔的上下求索精神卻深深地感染著每一個人。
兩代知識分子的命運聯結,使小說具備了歷史的縱深感,同時又有著強烈的現實感。小說不僅關注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也關注著急劇變革中的中國社會,特別是城市化進程向農村的擴張以及隨之而來的生態(tài)問題,如大規(guī)模的開發(fā)導致戈壁的消失、水資源的缺乏等等。小說還以細膩的筆墨描寫西部農村的風土人情,有著民間生活的根脈和底色,如一幅雋永的風俗畫。而在對農村各種靈異現象、鬼魂精怪、民間傳說的敘述中,亦可窺到馬爾克斯、??思{等作家的影響痕跡。
與《非常日記》等前期作品相比,《荒原問道》中“性的顫音”似乎少了一些,性愛描寫也更加含蓄了,但作者并沒有放棄從性愛角度思考生命本質的努力。通過主人公夏木和陳十三在兩性關系中的遭際,作者探討了一夫一妻制婚姻的局限性及其對人性某種程度上的壓抑,并進而追問:“到底什么樣的婚姻才是真正適合人的婚姻呢?”“婚姻非得是千篇一律嗎?為什么非要婚姻不可?沒有婚姻難道就不能活下去嗎?”在因循保守的道學家眼中,這或許又是離經叛道之言,然而卻是大膽奇崛之筆,是跳出世俗道德觀念束縛、從人類歷史發(fā)展角度對婚姻制度做出的深刻思考。
《荒原問道》以詩性的語言,形而上的哲學思考,宗教般的熱情,表達著對生命本體的追問,是一部飽含理想主義和人文憂思的杰作。小說呼吁人們從物質欲望的沉溺中重新回歸內心,關注靈魂的歸宿和棲居地,書中的憂患意識和執(zhí)著追尋,并非無關痛癢的杞人憂天,也不是堂吉訶德式的大戰(zhàn)風車,而是現代都市文明病和人們日益膨脹的物質欲望的一針清醒劑、一貼苦口的良藥。我們完全有理由對這部厚重的作品保持足夠的敬意,并和作者一起虔誠地期待,那遠去的理想總有一天會如騎手般從天際打馬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