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去接孩子。孩子看見我,興奮地朝我揚了揚手。我看見她手里卷起的長紙卷,是她的畫。我騎車載著她,一路往家去,快要臨近第一個十字路口時,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我竟然聽見了我媽的聲音,她用高亮的嗓門,一聲接一聲地喚著:“小霞,小霞……”在紛攘的人群中我定睛四顧,真的是我媽在向我招手,兩個同村大嬸伴她左右。我走近,她們笑鬧她:“你知道那是你的小霞?”我媽用肆無忌憚的笑聲壓下她們的戲謔:“我自己的丫頭,我還不認識?”
“媽,你怎么在這里?”她說:“我就是等你的?!彼阉嗆嚿系木虏?、竹筍、小青蔥、大蒜苗一股腦兒取出來放進我的自行車車籃里。她看見坐在后座上的孩子,笑容更燦爛了:“小寶,你手里是什么?”孩子自得地遞上她的畫。我媽興高采烈地展開來給同村的大嬸看:“你們看,畫得多好看呀!”孩子在一旁大叫起來:“外婆,你把畫拿倒了!”我媽并不聽她的,自從我爸去世后,她的聽力就下降了,只管給人家說:“看看,這花朵、月亮畫得多像!”
多年前,我也是孩子這般大的時候,媽媽有一次來學(xué)校找我。對不識字的她來說,學(xué)校像一座迷宮,一模一樣的教室,每個教室里又塞滿了差不多大的孩子,她找我的難度好比從一塊麥苗地里找出一棵普通的麥苗。我知道別人的媽媽知書達理,都是先去辦公室找老師交流,然后老師進教室來,溫柔地說一句:“你媽媽來了。”我媽不懂得這一套,她有自己的法子,她亮開嗓子,在校園里大叫我的名字。一聲、兩聲、三聲,那聲音很快就響徹云霄不由分說飄進我耳里,這樣粗魯,我很想假裝不認識她。從她嘴里呼喊出的“小霞、小霞……”每一聲都如鑼鼓般擊在我心上,用不了多久,同學(xué)們就會用排除法猜出是我。我覺得丟人極了,采取速戰(zhàn)速決的辦法,從教室里沖出去,馬不停蹄趕到她身邊,對她好一通抱怨:“喊什么喊?丟人死了!”她火暴地說:“喊你怎么了?”
時光最是偷梁換柱的竊賊,我都有孩子了。去年的這時候,我正在教室里給孩子們上課,伯家哥哥氣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小霞,你媽摔倒了,神志不清呢,你趕緊回去看看。”我到家的時候,她仍然在屋后面的菜籽地里勞作著。我說:“媽媽,是我?!彼f:“你是誰?”我趕緊說:“我是小霞呀!”她說:“小霞是誰?不知道,不知道,你別擋著我,我要把菜籽弄出來,天要下雨了?!彼难劬]有一點神采,她真的認不出我了。
我死活拖著她去醫(yī)院。進了醫(yī)院,兩個小時后,她終于認出我來,她問我:“小霞,我怎么在這里了?”聽見她叫我名字的剎那,我感覺黑漆漆的天亮了起來。
她的身體漸漸好轉(zhuǎn),我又能聽見她叫我的名。她獨居卻種了許多種類的時令蔬菜,別人每每說她浪費,她總是回答:“我丫頭愛吃!”她在我下班經(jīng)過的十字路口,守著我,叫我的名字,給我新鮮的蔬菜。她說:“小霞,定好了,以后我就在這里等你。”
看著她騎三輪車遠去的背影,我鼻子突然一酸,在心上虔誠地祈愿:“愿你能一直這樣叫我的名。” (摘自《寧夏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