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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說喝茶

        2015-08-11 10:13:17王向力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讀書

        我認識茶比較晚。少年時家鄉(xiāng)貧瘠,更兼物產(chǎn)不豐,魚類及其它海鮮只在畫冊上見過,見到茶葉時大約已經(jīng)七八歲了,父親從韓城返家,從包里掏出一只印有花草人物的鐵皮罐子,摳開頂部的蓋子,里面盛著黑乎乎的細芽狀物,且有一股清香撲鼻。問此為何物?曰:茶。

        飲食習(xí)慣在少年既已頑固地根植于記憶了,我至今面對魚蝦不肯輕易下箸,喝不喝茶也無所謂,是事出有因的。

        泡茶敬煙是中國人待客的禮數(shù)所必備的,因此我雖獨處不飲茶,客來必火爐湯沸,洗茶煮壺,一時熱霧繚繞,香溢斗室。壺竟然也有了四把。一只購于無錫,那一年旅游時被導(dǎo)入購物點,店家執(zhí)綠壺一把反復(fù)演示,水從壺嘴下注綿綿如線,輕摁蓋頂小孔立止,又將壺拋入水中而不沉,取名曰“水上漂”。我當(dāng)即沖動難以自抑,掏錢買下。第二只壺為友人所賜,宜興壺,褐紅色,撫之光潤如人肌膚,妙在壺嘴與把手做成竹節(jié)狀,節(jié)節(jié)筋骨瘦硬,有竹葉數(shù)片斜伸至壺體。這一把壺自己很是喜歡,多時不用。一日小兒玩于手中,壺蓋跌落,在地板上旋轉(zhuǎn)出好遠,我失聲驚叫,辛而完好無缺,此后束之高閣,此可為人為物所困的一個例證。第三第四只一為鐵壺,另一只是銅壺。日本人好像愛用鐵壺,國內(nèi)仿此工藝的,價格不高,買來一把玩賞。銅壺是祖上流下來的物件,大肚鴨子嘴,有半環(huán)形的提手。提手合起來是扁圓狀,一俟松手,中間如被劈開,一左一右伏搭在壺身上。這只壺久不用,前幾日取出,塵垢覆積,里面竟生了銹斑。

        茶據(jù)說有黑、白、綠、紅之分,我沒有細究過。對于喝茶這件事,我隨遇而安,因此人生并不精致。

        多年前入武夷山,見崖壁上斜斜一線,立著幾株矮矮瘦瘦的茶樹。經(jīng)過并沒有在意,孰料返程時,崖下人頭攢動,相機咔嚓聲音不絕。詢之,原是大紅袍的母樹。據(jù)說每年產(chǎn)量不能過斤,古時即為貢品,尋常人家哪能嘗之。谷中多茶樹,氤氳于霧氣之中,才知道南方有嘉木,非此氣候不能生也。下山后買茶,鬧嚷嚷隨人流擠進一家茶店,買回來見諸識者,說這是巖茶,并不是大紅袍,自己是犯了矮人看戲的毛病。不過沖泡來喝,鮮醇可口,齒間留香,別有一番滋味。

        說到龍井,亦有另一段因緣。從西湖一側(cè)緣山路盤旋而上,到龍井村,坐在樹蔭下喝了甘冽森涼的井水,附近女店主熱情招攬生意,言說茶盒任憑自己裝滿。同去的吳君深諳此道,抓茶入盒,反復(fù)拳摁指壓,將茶盒在桌上礅的“咚咚”作響。一旁沒有忘了誨人不倦,頻頻指導(dǎo)眾人。女主人花容失色,使勁擺手,連呼不可這樣!不可這樣!生意竟因此作罷。茶雖沒有買上,好在西湖周邊多有店鋪提供免費品茶的服務(wù),湖光山色里喝茶,誰又能不說龍井的美好呢。

        普洱茶是在云南認識的,觀之,黑乎乎如同枯焦的包谷葉,但泡出的茶色竟是酒紅色,飲之,味道淳厚綿軟。這種茶當(dāng)年從云南,經(jīng)四川入西藏,適合了高寒地區(qū)飲食以肉為主人群的需要。前些年,普洱被炒作的價格不菲,我于一家專賣店里看見普洱,小如彈丸,大的像農(nóng)村老婦人臂間挎的包袱,層層疊疊高磊在墻角。后有一位朋友送我一包茶,拆開,里面是紙包的圓球,大小和市場上見的健身球一般,撕開包裹的紙張,竟是一只桔子。桔子從底部剖開,取瓤食之,再充填以普洱末,茶里便滲了桔香,名曰“桔普茶”。始制此茶者,真可稱為雅人深致。大理風(fēng)致有下關(guān)風(fēng)、上關(guān)花、蒼山雪、洱海月,當(dāng)然去了不能忘了普洱茶。

        近來偶得茯茶一塊,蘇承之為磚茶。有磚頭的樣子,其硬度也毫不遜色。取用時,需以一柄短刀來切,我執(zhí)刀切割,面部扭曲,青筋暴露,等霍然分開,內(nèi)里燦然一片,有菌斑呈金色,星星點點,不知何故,竟棄之不飲。后遇范君告以故,范君吃吃作笑,說,此才為茯茶佳品也。我慚愧自己孤陋寡聞如此。

        茯茶現(xiàn)今稱“涇渭茯茶”,是陜商過去自制的一種商品。明清以至民國,陜西的經(jīng)濟中心不在西安,而在渭河以北的涇陽、三原等縣城。商人們從湖南運來散裝茶葉,在這里重新炮制,壓成磚樣,以方便長途輸送。這茶的制作已經(jīng)中斷多年,不料這些年又被挖掘出來,市場上也頗受青睞。

        陜西的南部也是茶葉的盛產(chǎn)地,毛尖、雀舌、女媧等均是茶中的上品,只是這些茶的名氣不如外地那些茶們響亮。陜西人宣傳意識、策劃能力都不是很強,大約總是想到酒香不怕巷子深吧。

        最初人們喝茶如同呂宋人吸食煙葉一樣,都是滿足身體的某種需要。后來漸次演變?yōu)橐环N社會風(fēng)尚,內(nèi)容在推演中變化著形式,形式中又不斷賦予新的內(nèi)容。茶道的興起,是和社會人心的感受緊密相連的。我見過茶店的美女,著古裝,纖纖細指輕拈壺把,動作優(yōu)雅地將茶水一一斟于面前的細瓷茶盅里,不能不說是美的享受。喝茶如不似我作牛飲,是可以慢慢來喝功夫茶的,這真是一個安心的過程,其中滋味,真無法為局外人道。人生里有多少緊要必須的事急著來做,除非兵臨城下,鼓噪聲喧天,為何不坐下來品一盞茶呢。張岱的《湖心亭看雪》中說自己于月夜登亭,見“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我想的是如果風(fēng)和日麗,與同好相與飲茶,眼見紅日墜山,月兔初生升,亦是人間樂事也。此時思之,也不由人不神往。

        擁書

        我兩次搬家,深以書為累。初擬用若干大紙箱來裝,以膠帶粘貼交合處托運。誰知到后來紙箱竟不夠用,索性扯來大被單,囫圇圇將書傾倒其間,背負著下樓塞入車中。我不是孔夫子,搬起家來也不知哪兒冒出這么些書。慶幸的是書皆為紙質(zhì),若是換作古代的竹簡,豈不要累的吐血。

        能有些什么書呢?無非是些舊時的課本,追逐潮流買的暢銷書,有意覓得的一些古散文,但更多的是在舊書店或地攤上淘來皺巴巴的小說。古人敝帚自珍,我也真的對它們割舍不下。幾次是下了狠心要以廢紙張賣掉的,堆放在墻角翻檢一通,最終又全上了書架?!妒勒f新語》里講祖士少好財,“人有詣祖,見料視財物,客至,屏當(dāng)未盡,余兩小簏箸背后,傾身障之,意未能平?!蔽业臅膊辉敢馔饨?,因為常有不拘小節(jié)之士借去便杳如黃鶴,不得已在書架一側(cè)粘貼一頁紙條,上寫“請勿言借”。不料一日張同窗造訪,見紙條發(fā)一陣冷笑,說:“貼這勞什子何用!”隨手扯去,扔入紙簍,而后又搜羅書書本樂滋滋歸去。我無可奈何,且將這禁令廢止。endprint

        古人說“擁書自雄”,我沒有“雄起”的感覺,只是一味的苦惱。一來存書的地方已不能成為“書齋”,而可以視為“書災(zāi)”。格子里豎立嚴實,又橫著插入。一旦書架再無空隙,案頭、床側(cè)、墻邊又多處一群群散兵流勇。我本來有一把高背的仿明式椅子的,幾摞書不失時機地沖上去占山為王。我若想坐它便要費氣力去搬運,勞我筋骨尚不足惜,關(guān)鍵是搬運后不知置于何處。二是書成了自己的便懶得去讀。黃生借的是別人的書,心下不免忐忑。我即為主人,免不得志得意滿,傲然睥睨,覺得什么時候來讀可以自己支配。魯迅先生說時間如同海綿,只要你擠總會有的。我因此可以找出許多理由為自己的不讀書開脫。懶大約是人的通病,最宜在無心志時犯起。一些書是草草翻過,知道需要再精讀的卻束之高閣;一些書看了不及一半又取出另一本來讀,猴子在玉米地里忙活,滿地丟的都是棒子,我常笑自己就是那只猴子;還有些書干脆沒有啟封,若去翻開,定有霜刃初現(xiàn)的感覺呢。要說第三種苦惱,其實是讀書從來不得法,而且越讀越糊涂,像是鉆進沒有路徑的深山老林子里去,沒有進口也尋不著出路。費秉勛教授曾示我他的研究法,大木箱子里堆滿一摞摞的卡片,分類以細繩捆扎,每一張卡片上用鋼筆字工整地注明某字出自何處,出現(xiàn)在什么樣的一段話或詩句里。這是“考究派”的方法,看時驚嘆不已。我們現(xiàn)在沒有老學(xué)人的“笨”勁兒,但也無論無何聰明不起來。聰明的人能觸類旁通,左右逢源,《西游記》里豬八戒到花果山請被師父氣走的美猴王,他說:“師父想起你來,說我們不濟,說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叫聲應(yīng),問一答十?!蔽抑雷约翰皇菍O猴子,不能“舉一隅而反三隅”。

        擁書并不意味著知書,更不能自以為已經(jīng)達理。對于經(jīng)典和好的文章,要能“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能開動腦筋,讓主客體互動起來。而要實現(xiàn)這一點,最重要的還是要讀書時身心俱靜。心氣平和時,馬上、廁上、枕上都能讀書,如今在地鐵里、廣場邊、候機廳皆可手不釋卷。窗明幾凈,室無雜音不一定是讀書最好的環(huán)境,要讀書也不是非得另筑別館專司此職。常見一些人專設(shè)書房,室內(nèi)書柜成排,藏書成套,我不曾見過他們埋頭苦讀的樣子,更未見他們還順手做著筆記心得?,F(xiàn)代的居室需要裝修,他們用書房來做精神世界的偽飾。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話不假。“盡信書不如無書”,將讀書和行走分成互不黏連兩張皮的,一定是愚夫。知識在于積累,人生的體驗使獲得的認知不斷豐富和升華。很多事情在這個年齡段理解不了,經(jīng)了一定歲月和世事會豁然開朗。那是另一層天幕的開張,精神高蹈舞臺的新啟。當(dāng)然,沒有人安睡著可以悟出道理。

        書從絲帛竹簡始,直至刻印于紙上,幾千年不曾改變大的面貌,到現(xiàn)在忽然有了面目全非之感。電腦上、手機上動輒可以下載數(shù)百本書籍,電子書等輕便易攜之物也應(yīng)運而生。知識似乎真的到了大爆炸的時代,無時無處可以看見,只要想讀書,信手可以拈來。可我總固執(zhí)地認為傳統(tǒng)書籍的不可替代,一卷在手,字跡疏朗有致,字體穩(wěn)重典雅,且有墨香紙香縈鼻,而留白處又可以做大段的眉批來暢述胸臆。曾國藩說他不提筆不讀書,加強記憶暫且不講,只要你提筆在手,沉潛涵詠,會不由的感覺自己正是解牛的庖丁,臨風(fēng)而立,目無全牛且躊躇滿志,這種感覺,夸張點講,雖萬戶侯而不易的。

        當(dāng)然讀書也不需要像這樣正兒八經(jīng)的嚴肅。這如同我們要吃飯,四菜一湯的大餐用來補充營養(yǎng)和能量,而快餐吃肯德基、麥當(dāng)勞甚至小攤上卷一張煎餅亦可??上缃裎覀兇蠖喑蔀榭觳鸵蛔澹张踔屓搜刍ㄐ幕诺碾娮訒o目的地閱讀,什么時候能靜下心來,體味文字中的三昧呢?

        臺灣作家王文興說得好:慢讀等于精讀,快讀等于未讀。以此自省,常儆我效尤。

        ◎王向力,七十年代生,西安市某區(qū)公務(wù)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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