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打架本不是新聞，發(fā)生在中國留學生身上，就成了新聞。實際上，“精英留學”的時代早已過去，當大量學生涌出國門，良莠不齊現(xiàn)象自然難以避免，應理性看待。

不過，真問題需要面對。尤其是近幾年中國留學生觸法乃至犯罪的案例頻現(xiàn)，固然有文化背景和法律制度的差異因素，但也反映了國內(nèi)教育對培養(yǎng)學生法律意識的缺失。

所謂“城管幫”并未真正形成幫派組織，最終也沒有成為指控的內(nèi)容。不過，這群年輕的中國學子被指經(jīng)常在校園里打架、鬧事，最后因觸犯法律付出了沉重代價。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人 王佳佳

中國城管以特殊的方式“出口”到了美國。

2015年1月底，一起中國留學生打中國留學生的事件傳到了國內(nèi)，媒體打出了這樣的標題——中國留學生組“城管幫”砸暈同胞。

案子審了近半年，直到7月15日以一名留學生被判監(jiān)禁落幕?！俺枪軒汀弊罱K沒有成為指控內(nèi)容，但對中國留學生的形象，又一次激起了爭議。

中國留學生除夕夜打架

美國東部時間2014年1月31日，正逢中國農(nóng)歷春節(jié)。

當晚，默里迪恩小鎮(zhèn)的東方超市已經(jīng)關(guān)門，旁邊的極限臺球&卡拉OK廳剛剛到了最熱鬧的時候。

這里距離密歇根州立大學僅5分鐘車程，未能回國與家人團聚的中國留學生們正唱著歌與朋友們共同慶祝春節(jié)的到來。

然而，就在卡拉OK廳里，密歇根州立大學本科生李巖（音譯）遭到毆打，頭部因受重擊留下了4厘米寬、1厘米深的傷口。

根據(jù)被害人及其女友和現(xiàn)場一些目擊證人的描述，默里迪恩鎮(zhèn)警察局將兩名密歇根州立大學的中國學生逮捕。

他們是24歲的精算和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生李夢龍（音譯）和22歲的數(shù)學系學生高山（音譯）。

在郵件中，默里迪恩鎮(zhèn)警察局警察格雷格·弗萊格告訴南方周末，經(jīng)過調(diào)查警方發(fā)現(xiàn)李夢龍與原告在2013年11月發(fā)生過另一場斗毆，而那次事件中，李夢龍作為嫌疑人之一對李巖及其同伴進行了毆打。弗萊格說，警方認定那一場口角的發(fā)生是2014年春節(jié)打架事件的導火索。

“你還記得我嗎？上一次被打的滋味如何？”根據(jù)李巖對接警警員的描述，當兩人在卡拉OK廳里再度相遇，李夢龍主動發(fā)起了挑釁。

警方的事故報告還原了沖突的過程：在被送到醫(yī)院后，李巖告訴接警警員，由于害怕再次受到傷害，他很快回到自己的包間。幾分鐘之后，包括李夢龍、高山二人在內(nèi)的15-20名中國學生沖入房間，李夢龍用大啤酒罐擊打李巖的頭部，啤酒罐的把手也在毆打中破裂。

事發(fā)近一年之后，英厄姆縣檢察官辦公室對李夢龍、高山二人提起起訴，案件開庭審理。

2015年2月6日，密歇根州英厄姆縣巡回法院的12人陪審團對高山作出了無罪釋放的判定，但未能對李夢龍作出裁決。英厄姆縣檢察官辦公室遂對李夢龍?zhí)岢隽说诙卧V訟。

6月4日，陪審團認定李夢龍的行為構(gòu)成危險武器傷害罪和毆打罪。7月15日，法官正式對其定罪，判處一年監(jiān)禁。

但在庭審過程中，李夢龍始終堅稱沒毆打李巖，只承認兩人有過過節(jié)。

他向法庭描述了一個反轉(zhuǎn)的故事：2013年寒假期間，李夢龍聽到李巖在四處打聽自己的電話號碼，他認為這是一種“找麻煩”的表現(xiàn)。如果不給，則顯得自己“像個懦夫”。當兩人再度相遇時，李夢龍為此事向李巖詢問，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間。然而當他的同伴聽說李巖曾索要李夢龍電話后，便追隨李巖進入其房間并實施了毆打。

李夢龍還說，他不僅沒有參與打人，反而還試圖將打架雙方拉開。

2014年大年初一夜晚，警察來到李夢龍學校宿舍，發(fā)現(xiàn)其穿著與被害人女友對打人者的描述相符，經(jīng)詢問后將其帶走。

但根據(jù)密歇根州立大學獨立校報《州立新聞》的報道，警察沒有在李夢龍身上發(fā)現(xiàn)打斗的痕跡以及血跡。

截至發(fā)稿時，南方周末未能聯(lián)系到李夢龍本人，他的律師也沒有回復南方周末的采訪請求。

是“gang”還是“group”

與密歇根州立大學的眾多學生群體一樣，中國學生也會因其違法行為而被當?shù)孛襟w報道。而李巖被毆打一案之所以震動到了中國國內(nèi)，卻是因為“城管幫”。

2015年1月26日，密歇根州英厄姆縣巡回法院開庭審理此案。第二天，當?shù)刈畲笕請笾坏摹短m辛日報》以“密歇根州立大學疑似中國學生幫派成為庭審焦點”為標題對庭審作了報道。

據(jù)該文記者凱文·格沙對密歇根州立大學中國學生自媒體平臺“NEBULA工作室”的敘述，當他看到檢察官在開庭陳述里提到了“gang”（幫派）一詞后，就覺得有故事可挖掘。

在這篇流傳最廣的報道中，出庭檢察官金伯莉·赫絲在第一次審理的開庭陳述中對法庭解釋道：“城管”的名稱來自于帶有“城管”標志的貼畫，包括李夢龍和高山在內(nèi)的學生則將貼畫貼在自己的車上；他們是一個幫派組織，其中李夢龍是“打手”，而高山則是幫派里低一級別的成員。

按照密歇根州刑法，“幫派”是一個由5人或5人以上組成的組織或聯(lián)盟，有統(tǒng)一的標志、行為，或是其他能夠顯示成員的方法，同時，一個幫派的構(gòu)成需要建立明確的領(lǐng)導階層和會員準入標準。如果幫派成員犯下重罪，而其所屬幫派又為其犯罪提供了動機、方式或機會，那么該名成員將會面臨最高20年的監(jiān)禁。

在法庭上，兩位被告均否認他們與任何幫派有聯(lián)系，學校里也沒有以“城管”為名的幫派存在，并稱在他們的群體里沒有領(lǐng)導層級。高山說，在車上貼“城管”貼畫只是“為了好玩兒”。

當?shù)谝淮螌徖磉M入最后陳述時，《蘭辛日報》注意到，赫絲沒有再就幫派行為對被告進行指控。

南方周末多次致電或通過郵件向赫絲尋求有關(guān)“城管幫”的解釋，但截至發(fā)稿時仍未收到任何回復。

最先使用“幫派”一詞的是警察。

“一個有組織的罪犯群體，”弗萊格對南方周末這樣解釋他對幫派的定義，“受到我們調(diào)查的這個群體對于被認定為幫派或許認同，也或許不認同。我認為他們確實是幫派?！?/p>

在呈給法庭的事故報告中，被害人及部分證人表示，李夢龍和高山屬于一個自稱“城管”的20人左右的中國學生群體（group），“通過暴力和威脅在亞洲學生群體中建立他們的惡名”。但是，警察在報告中卻是用幫派（gang）一詞對這群學生加以描述。

那么在留學生同胞的眼里，這20多個年輕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群體？

“惡有惡報?！碑斆苄萘⒋髮W會計系中國學生空空（化名）從當?shù)孛襟w得知李夢龍和高山被捕時，他認為這是一件讓人“拍手稱快”的事情。

空空告訴南方周末，“城管”組織在校園里經(jīng)常打架、鬧事、欺軟怕硬。但他不認為，這群學生在校園內(nèi)組成了幫派。他與這個群體也有過過節(jié)。

在車上貼“城管”貼畫，在空空看來只是一種很“裝逼”的舉動。

然而隨著消息的進一步擴散，空空意識到哪里似乎出現(xiàn)了問題。

回到中國輿論發(fā)酵

南方周末發(fā)現(xiàn)，作為少數(shù)自始至終持續(xù)關(guān)注此案的媒體之一，《蘭辛日報》在最初報道的標題中用的是“疑似中國學生幫派”的描述，而自從檢察官不再提及幫派，直至最終判決，標題都不再出現(xiàn)幫派一詞，內(nèi)文中更是使用群體或直接用“城管”一詞進行替換。

與此相同的是，《州立新聞》在開庭第二天打出的標題是“檢方指控中國學生打架案涉及幫派”。在后續(xù)報道中，該媒體的標題措辭上使用的都是“疑似中國幫派”，或者根本不提幫派。

《州立新聞》負責跟蹤報道此事的記者麥克·科恩茲告訴南方周末，自己從未聽說過在美國大學系統(tǒng)中有任何由國際學生或是國內(nèi)學生組成的幫派。

然而，當中文媒體介入后，風向變了。

1月28日，芝加哥某華僑媒體引用了來自底特律自由報和一個叫做“MSU迪克聯(lián)盟”的微信公眾號的內(nèi)容，成為最早對本案進行中文報道的媒體之一，標題是：《MSU城管幫：中國留學生變古惑仔？》

2月2日，開庭審理后的第一個周一，此案開始得到中國媒體的關(guān)注，從此，“城管幫”的字眼隨著案件長達半年的審理，頻頻出現(xiàn)在各類媒體的報道標題中。如《數(shù)名留美學生組“城管幫”涉嫌打人受審》、《中國留學生在美成立“城管幫”組團斗毆恐嚇他人》。

南方周末注意到，國內(nèi)媒體報道或轉(zhuǎn)發(fā)相關(guān)內(nèi)容時，在標題中使用“涉嫌”或是“檢察官指控”等字眼來描述“城管幫”的寥寥無幾。

在中國最大的搜索引擎百度輸入“城管幫”，躍入眼簾的第一個結(jié)果便是百度百科新增的“城管幫”詞條，其解釋也專門針對這一事件。

對于大量暗示中國學生組成幫派的媒體報道，密歇根州立大學國際學生和學者辦公室（簡稱OISS）助理主任克里斯·巴喆斯特克表示十分擔憂，她認為這樣的表述具有誤導性，“就我們所知，這是一場學生之間的口角?！?/p>

巴喆斯特克在給南方周末的郵件中說，幫派在美國通常與有重復性的、有意而為的違法行為有關(guān)，在密歇根州立大學以及當?shù)厣鐓^(qū)都從來沒有聽說過幫派活動發(fā)生。

密歇根州立大學警察局中士弗樂倫·麥克格洛辛安-泰勒也向南方周末證實，其所屬部門從未發(fā)現(xiàn)有與中國學生有關(guān)的幫派活動發(fā)生。

國人的標簽與形象

中國留學生形象的話題，近些年屢屢被各種熱點事件點燃——比如2012年南加州大學留學生寶馬車內(nèi)遇害案，還有最近的中國留學生綁架施虐同胞案。

比起這兩起重大刑事案件，“城管幫”事件明顯不值一提，之所以備受關(guān)注，除了吸引眼球的“城管”標簽外，恐怕與其群體性質(zhì)有關(guān)。

作為美國最大的公立學校之一，密歇根州立大學的國際學生數(shù)量極大。密歇根州立大學OISS的數(shù)據(jù)表示，到2014年秋季，學校國際學生來自130多個國家，注冊總?cè)藬?shù)達到7643人，其中中國學生共有4733名；本科生占到了中國留學生總數(shù)的81%，為3848人。

助理檢察官赫絲在一審結(jié)案陳詞時就表示，李夢龍和高山“開著帶有‘城管標志的豪華車，警告每一個人他們是在校中國學生的老大”。

根據(jù)《蘭辛日報》的報道，高山在一審時曾承認，自己擁有一輛吉普大切諾基。另外，有兩名學生證人分別擁有一輛英菲尼迪和一輛奔馳，他們均向法庭承認自己的車上也有“城管”貼畫。

這很難不讓人對部分留學生產(chǎn)生這樣的想象：不思進取的中國“富二代”。

在《州立新聞》對此案的系列報道頁面下面，有不少這樣的留言：

“老實講，在密歇根州立大學，我還沒有遇到過太多勤奮刻苦的中國學生?？雌饋?，他們所做的一切就是把父母的錢浪費在車和派對上，他們對于教育沒有一點敬重之心?！?/p>

“很不好的一點是，現(xiàn)在的美國大學中有許多中國學生的學術(shù)表現(xiàn)都不好，但是他們很有錢。他們考試作弊，醉酒駕車，現(xiàn)在甚至還形成了幫派。對于我們這些普通的中國學生來說，這太糟糕了。那些學生之后就可以憑借家庭關(guān)系在中國找到一份好工作。但是我希望能夠留在美國并在這里工作，不想和這些惡棍有什么關(guān)系?！?/p>

有的人干脆說，“這些人一開始就不應該來到美國。”

空空急了。雖然與“城管”群體的中國學生有過過節(jié)，但是在和朋友建立的“NEBULA工作室”自媒體平臺上，他和朋友們共同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媒體相對論：從“城管幫”看留學生面臨的傳媒窘境》：“被曝光的兩位年輕人被無數(shù)人嘲笑辱罵，連帶著MSU的其他中國學生甚至整個留學生群體一起被送交輿論審判。”

歷時半年之久的審判在7月15日終于畫上了句號。這一天，法官正式判處李夢龍一年監(jiān)禁，緩刑五個月。

根據(jù)《州立新聞》報道，李夢龍已在2015年4月份前后被哥倫比亞大學錄取攻讀研究生，但是案發(fā)后被取消了資格。

“我感覺自己讓父親和家人失望了，”李夢龍在法庭上說，“這一教訓的代價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