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昇嘉
陸指,大名陸建榮,是我的小學同學。個頭不高,長得圓頭圓臉圓眼睛,很是可愛。從一年級起,我和陸建榮就是同班同學。因為陸建榮的左手與眾不同,小手指根部多長了一個寸把長的手指頭,是個六指,又因為他姓陸,所以班上男女同學都管他叫陸指。吳語中“陸”、“六”同音,也同義。
陸建榮卻毫不在乎,誰叫他陸指,都爽快答應著,好像陸指本來就是他的大名。課余時間,每逢有同學要看看他的手指,陸指也毫不在意,看就看吧,又不會少了點什么。同學拉著他的左手,用目光前后左右掃視一番,用手輕輕摸一摸那個多余的小手指,只覺得好玩而又好奇。也有同學會戲謔地出一道算術題,5加6等于幾?要陸指扳著手指計算。陸指抿著嘴唇憨厚地笑著,他懂得同學的意思,很配合地扳完了十一個手指,然后就引來了同學們一陣歡快的笑聲,于是陸指也跟著“嘿嘿”笑了起來。
我也摸過陸指的那個手指,其實跟其他手指并沒什么兩樣,有血有肉,長著骨頭,長著指甲,只是短了一截,不能自如彎曲。看上去很像是樹枝上生出的一根嫩枝椏,因為長在手指上,因而讓人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隨著年齡的增大,到了四年級新學期開學的時候,陸指的態(tài)度卻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他知道自己的手指與眾不同,產生了羞怯,并且漸漸地變成了一種苦惱、一種心理壓力。他不再愿意把左手伸出來,更不要說讓同學撫摸了,甚至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
據(jù)說他曾正色地問過爸爸媽媽,書本上說近親結婚很有可能生下弱智、殘疾的孩子,爸爸媽媽難道是近親?陸指甚至怨恨地想到,多一個手指倒不如犯了弱智來得輕松,可以無憂無慮,沒有任何精神負擔。爸爸媽媽知道孩子長大了,很理解他的心情,但是媽媽出生在城里,爸爸是土生土長的小鎮(zhèn)上人,那個年代他們插隊農村,相識相知然后結合,怎么會是近親呢!唯一可疑的是,爸爸在農村時染上了煙癮、酒癮,“六指”可能與此有關。為此爸爸常常覺得對不起兒子,他甚至痛下決心戒掉煙酒,可是想想也是枉然,如今計劃生育,又不能生二胎,戒了也是白搭,身體要是失去平衡,鬧出點毛病來可就得不償失了。因而爸爸媽媽只能“化悲痛為力量”,常常在廠里加班加點,只想多積些錢,將來去縣城醫(yī)院為兒子做個手術,把多余的手指切除。
平時同學們總見陸指把左手緊緊插在口袋里,要想再欣賞陸指的左手,撥弄一下那個多余的手指,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世間的事往往就是這樣奇怪,公開的事兒沒有什么秘密可言,越是遮遮掩掩便越發(fā)變得神秘,越是引人注目。
“陸指,把手伸出來看看。我給你吃糖果!”有同學逗他。
“陸指,你的手上捂出虱子來了,快拿出來曬曬太陽吧!”有同學噱他。
不管同學們怎么說,陸指都以一句“刻毒”的話予以回絕:“回家看你爸的手指去吧!”這話不知他是從哪里學的,按照陸指以往的性格,他是絕對說不出這種話來的。
不過有時也會有例外,那就是當陸指忘了帶鉛筆、橡皮之類的課業(yè)用品,或者學習上遇到難題向同學求助的時候,陸指便顯得很無奈,只得很不情愿地從口袋里伸出左手,滿足同學的要求,供其撫摸、觀賞,但時間絕對不會太長,不等其他同學上前圍觀,陸指早就抽回手去塞進口袋。
那一次,我爸爸上縣城出差,給我買回來一個彩色皮球。鄉(xiāng)下小鎮(zhèn)上的學校條件差,很少有活動器械;當我把花皮球帶到教室時,很快吸引了同學們的眼球,大家都要跟我玩皮球。我一下選定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在教室走廊里玩拍球游戲,比試誰能拍得多。
“我肯定能贏你們!”陸指在一旁看著,冷冷地甩出一句話來。
不言而喻,陸指也想?yún)⒓佑螒颉?/p>
“把手伸出來給我們看看?!庇型瑢W乘機要挾他。
陸指走到我身旁,湊在耳邊輕聲說道:“待會兒我給你一個人看,好嗎?”
我搖搖頭,然后跟伙伴們眨了眨眼睛,高舉著花皮球,說:“我們一起玩左手拍球!”
大伙兒一下聽明白了,臉上露出狡黠的笑意:“對,我們玩左手拍球!”
陸指怔怔地望著我,上牙齒深深嵌進了下嘴唇,眼睛瞪得圓圓的,露出兩股哀怨的目光。
一陣沉寂過后,終于,他點了點頭:“好吧,就玩左手拍球!”
平時使慣了右手,這回左手拍球,我們都成了外行,不是出手太重拍飛了球,就是用力太輕滾溜了球,沒能拍上幾下,一個個就敗下陣來。
輪到陸指,他的左手伸出來了,大概是經常塞在口袋里不見陽光的緣故,看上去雪白雪白的。特別是那個小手指,顯得愈加纖細瘦長,少了些血色??墒?,沒想到陸指左手拍起球來非常熟練,手掌上下?lián)羟?,十分穩(wěn)當。我懷疑他本來就是左撇子,我們中了他的圈套。
“100,101,102……”
陸指創(chuàng)造了最高紀錄,圍觀的同學越來越多。
這時,我看著陸指的小手指覺得十分惹人注目,旁開側起,上下起伏, 仿佛是對我和伙伴們的一種嘲笑和蔑視。
我和伙伴們顯得不耐煩了,我們巴望小皮球突然跳出陸指掌控的范圍, 或者地上突然冒出一塊碎磚把小皮球彈離得遠遠的,讓他頃刻終止拍球。可是,陸指左手拍球的力度把握得好好的,小皮球從地面彈起時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既穩(wěn)又準,仿佛機器人似的;而走廊水泥地十分平整、光滑,小皮球絕無可能突然飛離。照這樣下去,不知陸指會把我的新皮球玩到猴年馬月 。
“……199,200?!?/p>
“好——”人群中響起了歡呼聲。
我終于忍無可忍,一步沖上前去,從陸指手中搶走了小皮球,一邊氣呼呼地說道:“有什么了不起,還不是多了一個手指!”
“哈哈——陸指!陸指!“伙伴們也跟著起哄,指手畫腳,叫鬧個不停。
陸指惶惑地看著我,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他的右手緊緊握著左手多余的小手指,不停地顫動著,仿佛要把它折下來似的。他的嘴唇在哆嗦,眼里汪著淚水,臉色慘白的。突然,他沖出人群,撒腿向校園外奔去……endprint
“你們怎么可以這樣欺負人呢?”班長俞麗琴站出來說話了,“氣量這么小,還是個男子漢嗎?‘
我和伙伴們沒有再笑下去,呆呆地望著陸指漸漸遠去的背影……
當天下午陸指沒進教室上課。
第二天,陸指也沒到學校。
有人看見,陸指跟他爸爸上縣城去了。
陸指上縣城干以呢?我心里非常不安,擔心著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并且,由此引起我內心深深的自責……
一個星期過去,陸指來上課了,他的左手被白紗布嚴嚴實實包裹著,用一根繃帶吊掛在胸前,灰褐色的臉上,不見一點血色。
大伙兒以異樣的目光注視著他。
“陸指,你——”我主動迎上前去招呼,語氣中表示出歉意。
“我去縣城醫(yī)院動了手術?!标懼刚f著,右手朝著左手劈了一下,“把它切除了!”陸指說話的語氣和神情,明顯比以往輕松了許多。
我聽著,渾身止不住一陣痙攣,這一刀使陸指蒙受了痛苦,應該說罪魁禍首是我??!
“陸指,那天我對不起你!”這句話我是發(fā)自內心說的。自從那次玩球以后,我總覺得欠了陸指什么。
“我真要感謝你呢,是你促使我下了決心——往后,我就可以像你們一樣了……”陸指望著窗外的藍天白云,神往地說道。
陸指切除了多余的手指,和我們正常人一樣擁有十個手指了,我們在為他感到高興的同時,好奇心卻未曾隨著他手指的切除而消失,勾起我們更大欲望的是,迫切想看到如今陸指的左手會是個什么樣子。
其實陸指的心情何嘗不是如此,他也希望早日解除手上的紗布,再也不用藏在口袋里了,可以放開手腳與伙伴們一起盡情地玩耍。
陸指的左手不再吊在頸項里,可以隨意擺動了,再過兩天就要上縣城醫(yī)院拆線去了。
那天放學后,我和陸指輪值,讓他一旁歇著,他就是不愿意,非要與我一起把教室打掃干凈。做完值日,只見陸指額頭淌著汗水,右手不停地撫弄著左手。
“弄痛手指啦?”我關切地問道。
他晃了晃左手,說:“沒什么,有點兒癢癢?!?/p>
陸指用右手隔著厚厚的紗布層,在傷口處輕輕捋了起來。誰料隔紗搔癢,竟然越發(fā)癢得厲害。我至今懷疑,癢是心理作用的結果。捋著捋著,陸指覺得不過癮,奇癢難忍,他開始解除紗布,把左手的紗布一圈一圈纏繞到了右手上,褪去最后一層紗布時,傷口處還蒙有一塊藥布。也許陸指也急著想看看自己傷口愈合的情況,他沒有猶豫,輕輕揭去粘著的藥布,露出了殷紅的傷口,以及一排細密的縫合傷口的黑線。
陸指把左手舉在我面前,激動地說道:
“看,我的手跟你們一樣了!”
是的,我看到了一只擁有五個手指的正常的手,更看到了陸指臉上從未有過的興奮和自信。
“祝賀你!”我真誠地說道。
忽然,我發(fā)現(xiàn)陸指左手的傷口處有一滴黃色的液體滲出,也許是剛才揭去藥布時帶出的。“疼嗎?”我問陸指。
陸指搖搖頭:“不疼?!彼糜沂质萌チ它S液,然后用紗布把左手重新包裹起來。
出了校門,是一條長長的石板街,我從褲兜里掏出花皮球,邊走邊拍著玩。玩了一陣,我把球遞給了陸指。陸指接過球,繼續(xù)朝前拍去。
“啪,啪,啪——”突然,花皮球朝斜里彈去,骨碌碌滾到了路邊的陰溝里。陰溝里有污水,陸指不顧臟,撿起球,就向河橋邊走。我勸阻陸指,由我去洗球,陸指怎么也不答應,說是他弄臟了球。等他把洗得干干凈凈的花皮球交到我手里時,只見他包裹左手的紗布也是濕漉漉的。
“呀,怎么回事???”我拉著他的手,慌忙問道。
“我忘了左手包著紗布,洗球時不小心弄濕了?!彼乱庾R地甩了甩左手上的水滴,“不礙事,回家去就把紗布換了?!?/p>
……
第二天,陸指沒有上學,他爸爸來學校為他請假,昨晚陸指發(fā)高燒,可能患感冒了。
又過了一天,陸指上縣醫(yī)院去了,同學們知道那是為傷口拆線去的。我們期待著他順利歸來。
誰料,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陸指還沒有出院。他到底怎么啦?同學們開始四處打聽。后來有消息傳來,說是陸指傷口細菌感染,殃及小手指,必須立即切除。陸指爸爸媽媽苦苦哀求醫(yī)生,無論如何得保留陸指的手指,但是,醫(yī)院回天乏術,最終陸指又挨了一刀。
天哪,切除小手指,這就意味著陸指從原本多一只手指,一下變?yōu)楸日H松僖恢皇种?,命運真會作弄人?。〔徽f陸指不能接受這種現(xiàn)實,就連同學們也不愿相信這會是事實!
但是,事實終究是事實。
這幾天,教室里的氣氛變得覺悶極了,大家回憶著平時跟陸指開玩笑,陸指給同學們帶來的歡樂,可是誰也沒有想過,這種歡樂卻是建立在陸指的痛苦上的,無意之中我們給陸指帶來了心靈上的傷害。
然而,更使我懊悔莫及的是,陸指傷口發(fā)生炎癥,肯定是那次在河浜里洗花皮球時感染的,是我害了他呀!如今陸指少了一只手指,往后他會不會又成為同學們嘲弄的對象呢?我憂心忡忡……
半個月以后,陸指回家了,但是沒有到校上課。
班級里決定推派代表,去陸指家探望,我積極要求參加,獲得了批準。
那是星期六下午,我和同學們去鎮(zhèn)郊田野里采了一捧鮮艷的野菊花,帶上了用大伙兒捐贈的零花錢買來的營養(yǎng)品,來到了陸指家。
陸指坐在竹椅子里,神情有點兒木然,左手仍然纏著紗布,吊掛在頸項里,臉色十分蒼白,多日不見,下巴明顯瘦削了許多。見到我們,他一陣驚喜,忙站起身,笑著迎出門來。
我們進了屋,把野菊花、禮品放在桌子上,屋子里彌漫著淡淡的清香。班長俞麗琴拿出一封慰問信,代表全班52位同學,深情地朗讀著……
陸指入神地聽著,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意。班長念完了,大家一齊鼓起掌來。我從書包里拿出一張自制的賀卡,上面用彩筆畫著藍天、白天、小鳥、花草。
還工工整整寫著:祝陸建榮同學早日康復!
陸指接過賀卡,臉上籠上了一層紅暈,洋溢著一種激動和興奮。他伸出手來,我用雙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掌聲再次響起,陸指舒心地笑了起來,我和同學們也會心地笑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