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王維(701年-761年),字摩詰,漢族,祖籍山西祁縣,唐朝詩人,外號“詩佛”。王維精通佛學,受禪宗影響很大。佛教有一部《維摩詰經(jīng)》,是王維名和字的由來。王維少年得志,詩名遠震。但他一生經(jīng)歷了很多坎坷。開元九年中進士,任大樂丞,因故被貶濟州司倉參軍。張九齡為宰相,擢升他為右拾遺,轉(zhuǎn)監(jiān)察御史。安史之亂中,王維為叛軍所俘,授給他偽職。長安、洛陽收復后,被降職為太子中允,后升為尚書右丞,世稱王右丞。
王維早期有抱負和熱情,富于進取精神,所作詩歌昂揚奮發(fā),譏刺貴戚宦官,譴責紈绔膏梁,描寫邊塞奇麗景象,抒寫游俠慷慨意氣,充滿浪漫主義豪情。張九齡罷相后,他逐漸轉(zhuǎn)向消沉,篤信佛教,長期亦官亦隱,詩作以描寫田園山水景物、表達閑情逸致、宣揚隱士生活和佛教禪理為主。作于開元末年的《輞川集》正是表現(xiàn)他嘯傲林泉、隱避消俗的山居生活之代表作品?!遁y川集》中二十首詩大多數(shù)寫得空靈雋永,力求超脫世俗,在安適中悟得禪理。清代劉宏煦在《唐詩真趣編》里這樣評價:“摩詰深于禪,此是心無掛礙境界。雖在世中,脫然世外,令人動海上三山之想。”
輞川集·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輞川集·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那《少年行》里“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慷慨雄健的高歌漸漸消歇了;那個白衣勝雪、以一曲《郁輪袍》驚動了長安城的青年王維,形容已在歲月里模糊了。已過不惑之年的王維越來越不愿留居“萬國衣冠拜冕旒”(王維《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的丹鳳城,越來越厭見朝堂之上為官做宰者嗜欲好利的嘴臉。他不斷從官職上出走,走向山環(huán)水繞的輞川。
李林甫執(zhí)政,世道兇險,人心惟危,京城的風塵已經(jīng)使王維的素衣化而為緇,他需要山間清泉漱耳洗心。而早在十幾年前,王維三十歲時就死了妻子,他深切感到生命無常,從此未娶,開始學佛?!耙簧嗌賯氖拢幌蚩臻T何處消”是他從悲哀里求解脫的努力方式。落滿了時代與生命灰塵的心靈怎么才能重回清潔芬芳?他的名與字——“維摩詰”本有“凈名”“無垢”之意——像是讖語,王維終究在后期讓自己的生命修行為一部《維摩詰經(jīng)》,而《輞川集》里那些輕云飛鳥一樣的詩句,正是他禪心微露閃出的靈光。
對王維而言,山水何止是欣賞的對象,又何止是安置生活的地方?詩人王維是要從輞川悟得凈智、凈心、凈土。在有禪心的人(比如王維)看來,“云在青天水在瓶”是禪,“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郁郁黃花皆是妙諦”,山水日月花鳥皆有禪意;摹寫輞川各處清麗絕俗的山容水態(tài)的《輞川集》自然也帶著幾分禪意?!遁y川集》里二十首詩,我最愛《竹里館》 《辛夷塢》,也是因為我愛詩里空靈清寂的禪意。
月是明鏡,月是靈臺,月是禪?!吨窭镳^》里詩人獨坐竹林,內(nèi)心安寂,這種“孤獨”的狀態(tài)本是詩人所求。沒有世事的煩擾,竹林間筑館是詩人選擇的生活方式,安閑獨坐是詩人與自己相處的方式。竹的散逸灑落與詩人的性情相投,竹林清幽,竹枝清俊,竹影清淡,竹露清圓,這樣一個不染俗塵的“清”的世界正好安放詩人的閑寂——于世事無補、與心靈有關(guān)的閑寂。
王維到底不是悟一切皆寂滅的僧人。他不能呆坐入定,無欲無念,清泠的竹風、婆娑的竹影牽引起他的雅興,于是他援琴而彈——比起喜愛琴韻卻只能彈素琴自娛的陶淵明,藝術(shù)天分極高的王維讓絲弦之聲與自然之聲、與自己的心靈相應和是極尋常的了。不過,不大尋常的是,王維彈琴彈到興起,引吭發(fā)出長嘯。在我們的文化記憶里,“嘯”這種歌吟方式,特別適合亂世名士,比如歷史上的魏晉時期多有名士之嘯,因為嘯“不承擔切實的內(nèi)容,不遵守既定的格式,只隨心所欲地吐露出一派風致,一腔心曲”。這一聲長嘯泄露了王維的秘密,原來看似平和淡然通脫的他也有悲憤幽郁的心情。當然與一般人抱持幽怨不肯釋懷不同,王維“獨坐”即為超脫,而“長嘯”是心靈尋求自由的一種表達。
王維最終還是能“放下”,并由此逐步進入一種禪意?!吨窭镳^》的前兩句還是呈現(xiàn)王維的生活,固然這生活并沒有柴米油鹽的人間煙火,但與一般隱者的沒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到詩的后兩句,禪意顯現(xiàn):竹林之外有更大的山林,山林有更深的寂靜,夜來臨了,山林像花瓣一樣微微收攏,王維獨坐于這花蕊里,享受闃無人聲的大靜大美;“禪”本講究“靜即定,慮即慧”,正當詩人由靜入定時,明朗的月如水一般流瀉而下,照徹了幽暗,也照進詩人的心,詩人不必刻意“慮”,那明月正是自然帶來的“慧”,予心靈以光明,予詩人以清明。有了這亙古如斯的月,人得以“以靜治煩,實現(xiàn)去惡從善、由癡而智、由染污到清凈的轉(zhuǎn)變”,詩人“從心緒寧靜到心身愉悅,進入心明清空的境界”,這月不正是禪心所系嗎?
以前讀禪詩讀到“千江有水千江月”,一直不能了悟其禪機所在。在某個夜晚,我走出幽暗的室內(nèi),一輪明月的清輝灑落一身,心里也濺起點點晶瑩,驀地,王維的詩句“明月來相照”洞明了心扉,我忽然明白,所謂禪,是人與永恒的自然相遇一瞬間獲得的更實在的和諧與寂靜,獲得拂去心靈塵埃的空明與潔凈。《竹里館》之月與江月原無二致,它們都是給人智慧的光明,也是詩人禪心所在。
月是禪,花亦如是。佛祖拈花微笑,而王維在空山里對一樹辛夷,不喜不嗔。我愛《辛夷塢》里這未被馴養(yǎng)的自在的辛夷。
“百度”上說,辛夷“屬木蘭科,落葉喬木,高數(shù)丈,木有香氣?;ǔ醭鲋︻^,苞長半寸,而尖銳儼如筆頭因而俗稱木筆。及開則似蓮花而小如盞,紫苞紅焰,作蓮及蘭花香”。春來山中,辛夷應時而開,這“色澤鮮艷,花蕾緊湊,芳香濃郁”的辛夷在山中開出一片紅紫的明艷,朵朵碩大,像令人沉醉、讓人惹上相思的芙蓉。但辛夷與芙蓉不同在于,芙蓉多掩映于青枝綠葉間,有幾分嬌羞的女兒態(tài);辛夷沒有綠葉的陪襯,含苞時有幾分端嚴矜持,盛放時俏立于枝梢,有幾許孤獨與傲然。
世人對花的態(tài)度,傳布最廣的大概是“花開堪折直須折”吧?;ㄅc青春一樣,一定要趁還來得及盡情享受,如果花無人攀折,似乎也辜負了美麗——只有被賞愛被人關(guān)注的美才是有意義的,而這種意義才能使生命免于寂寞。
是否一切美好必得到眷顧、得到寵愛?得到愛憐被人把玩一定是幸運嗎?我不知道在輞川的王維是否思索過甚至追悔過自己被命運垂青的青年時代,但我知道,此時此地,對著空山的王維把一切曾經(jīng)的恩寵都抹掉了,把“意義”都放下了。你看,他寫辛夷“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在人不知曉的靜默里,辛夷花“沒有目的”地兀自開放,再凋謝。生命的本真是獨自面對空茫,面對無人關(guān)懷的寂寞,還要度盡流年;花的榮興與消歇不過是宇宙里生生不息的輪回。所以,花開,不必欣喜;花落,不必悲傷。不悲不喜,正是對生死的了悟后的超脫。
張九齡有詩云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似乎與王維的《辛夷塢》意趣相通,但其實詩境大有不同。張九齡持有“本心”并執(zhí)著于此,他不求“美人折”,但總有“美人”的念想,而且張九齡一定要讓生命開得燦爛方不負此生;而王維已經(jīng)放下了執(zhí)著,他不只是關(guān)注這一朵一樹香花的際遇,他從辛夷里看到所有生命的興衰始末,他從人生走向更大的生命世界。弘一法師圓寂前留下“悲欣交集”的偈語,那是他對自己即將脫生入寂滅的明悟;而王維寫《辛夷塢》時,似乎面對所有生命,“一花一世界”,以對一樹花來觀照大千世界,這是在自然里修行必然會獲得的智慧。
當王維走出京城,走向輞川,他就走出俗世,走向自然,走向純明的心靈世界。雖然,半官半隱的王維還不免為肉身的存在受些委屈,但在輞川,他的心就不是名與利的居所,不是逼仄的收納是非榮辱的容器,他的心靈越發(fā)空靈自在,能感受到整個自然的生命的生息。生命的“杯子”倒空了,甚至,連“杯子”這種有形的器皿也被打破了,他在月上在花上參透了關(guān)于如何解脫的智慧;禪心已具,他的詩也在無意間顯現(xiàn)這禪的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