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戴本孝（1621—1693年），字務(wù)旃，號前休子，安徽和縣人，其父戴重因抗清失敗絕食而卒。本孝一生不仕，隱居鷹阿山中，故號鷹阿山樵。他多次游歷黃山，寫其勝景，與石濤、梅清并稱“黃山畫派”。常以枯筆勾廓，用側(cè)鋒干筆焦墨皴擦，猶如素描所表現(xiàn)的黑白灰明暗關(guān)系。墨色清遠蒼渾，立體感強，意境空疏荒寒，近于元人的體格而不落陳規(guī)，表現(xiàn)作者內(nèi)心幽寂滄桑之感。

戴本孝早年作品遠宗董源、巨然、元四家，近法董其昌，融宋元諸家筆墨、丘壑于一體，淡遠雋永，清潤華滋?？滴踉辏?662年）作《山谷廻廊圖》（見圖1），圖繪高山連亙，澗壑幽深，林木叢生，亭臺茅舍，依山傍水，曲徑通幽。以干筆淡墨勾寫山石輪廓，潤筆渴墨稍事皴染，間以披麻皴寫山石凸凹之感，再以焦墨點苔，柔和溫潤、清新秀麗、澹然怡靜。畫題：“曉窗抱研浴寒碧，蕭森古樹山堂寂。終日閉云蘿，嘗聞人浩歌。峰歌閣半倚，梅影松聲里。知為臥游來，芙容天外開。壬寅臘日為印山道兄吟壇作于守硯庵，并題《菩薩漫》一闕，奉博笑政。同學(xué)弟鷹阿戴本孝。”下鈐“鷹阿山樵”白文圓印、“戴本孝字務(wù)旃”白文方印?！笆爻庘帧笔谴鞅拘S號，為守父親戴重遺志將其遺留澄泥硯供奉居所而取名號。壬寅年作者42歲，正處于早期師法傳統(tǒng)向師造化創(chuàng)新轉(zhuǎn)變時期，個人風(fēng)格尚未成熟。

1662年戴本孝在歙縣與漸江相識，漸江的“敢言天地是吾師”的藝術(shù)境界深深感染了他，游歷大江南北，以詩畫會友?！逗椭葜尽份d：“是時高隱之士，意氣頹放，率以繪事見長，若徐枋、蕭云從、釋弘仁輩?！贝鞅拘⑴c清初著名書畫家蕭云從、漸江、石濤、梅清、傅山、龔賢等文人畫友相交甚密。從戴本孝成熟時期的作品看，其中“姑孰畫派”創(chuàng)始人蕭云從與“金陵八家”之首的龔賢對其筆墨風(fēng)格和創(chuàng)作思想的影響較為明顯。安徽和縣距蕪湖、南京僅百里，戴本孝多次游離于此。蕭云從1596年人，長戴本孝25歲，可謂之先賢。在戴本孝開始云游變法之際，蕭云從已處于晚年成熟的巔峰時期，作品也已從早年方硬遒勁轉(zhuǎn)而形成蒼?；煦绲奶厣ㄒ妶D2）。二人在明亡后皆隱居山林，喜好云游交友，在與漸江等新安畫家的交游中，戴本孝直接或間接接受蕭云從的繪畫風(fēng)格與技法。從戴本孝《白龍?zhí)秷D》（見圖3）的筆墨風(fēng)格看，使用方折有力的線條勾勒山石輪廓，以細勁短線皴擦，輔以淡墨輕染，再以疏密相間的濃墨點苔。凸顯山石厚重，丘壑幽邃，重巒疊嶂之間云霧蘊藉，雜樹參差，飛泉直下，畫面繁而不亂，多而不滿。這種飽滿高遠的構(gòu)圖遠受宋畫的影響，近則取法蕭云從，而遒勁渾厚的筆墨顯然更近于蕭云從晚年風(fēng)貌。畫右上方隸書題“白龍?zhí)丁?，左上方款題：“黑潭云物，白晝風(fēng)霆。駴觀警聽，更現(xiàn)不測。神山自具，威音足以震懾塵俗。故如此胸中磊塊，筆底氛埃，幾欲淘汰殆盡，始知游名山，讀異書，見偉人，其風(fēng)概相同也。鷹阿。”起首鈐“巢”朱文橢圓印，下鈐“鷹阿山樵”白文長方印、“本孝”朱文方印。書法以八分為主，參以行、楷、隸書。運筆正側(cè)互用，藏露結(jié)合，重按輕提，棱角分明，秀勁挺拔，古樸勁健。款中雖無紀年，但畫中方筆重墨的風(fēng)格在戴本孝的作品中是不多見的，顯然是中年時期受蕭云從、漸江影響所致。三次游歷華山也正是在此期間，正處于個性生發(fā)與風(fēng)格漸趨成熟的關(guān)鍵期，作品的書法特征以及印章的樣式也與之相符。

戴本孝并不專仿前人筆墨，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寓萬千丘壑。戴本孝有“法無定”和“師真山”兩枚印章在書畫作品中尤為常見。不拘成法、師法自然的藝術(shù)思想始終貫穿于戴本孝創(chuàng)作之路，正如他在《象外意中圖》題畫詩中說：“六法師古人，古人師造化。造化在乎手，筆墨無不有。雖會諸家以成一家，亦各視其學(xué)力天分所至耳。脫盡廉纖刻畫之習(xí)，取意于言象之外，今人有勝于古人，蓋天地運會，與人心神智漸通，變于無窮，君子此觀道矣。余畫初下筆絕不敢先有成見，一任其所至以為起止。屈子遠游，所謂‘一氣孔神，無為之先，寧不足與造化相表里耶?！睆娬{(diào)“我用我法”亦在“六法”之外，在于“師真山”，而“不敢先有成見”，而是“任其所至以為起止”。這種思想與傳統(tǒng)的“胸有成竹”相背離。于是“以布衣遨游四方，因涉泰山，走京師，西訪周秦古道，登華岳之巔，覽山川云物，奇譎變化，胸中岳岳，不可遏抑，即奮筆為圖畫。作太華分形圖十有二，所得頗自經(jīng)奇”。戴本孝三登華山，奇險峻偉的景色、蒼?？諘缰饩硨λ绊懮钸h，作《華山十二圖景》冊，在題跋云：“上西岳觀云煙變態(tài)，倏忽萬狀，秋瀑驚飛，玉蓮迸落，對之尤奇。非世間六法聽可方物者。關(guān)同、范寬輩筆法皆以太華為真本，余家貧不能得見古人名跡，不知古人真本何嘗一日不在天地間，但識其意耳寡耳?！睆拇鞅拘⒌奈淖种锌梢钥闯鏊桥R華山時的欣喜之情，感嘆古往今來凡成大家者，皆以天地為“真本”。元末明初畫家王履曾登華山，作《華山圖冊》40幅，其“我?guī)熜?，心師目，目師華山”的繪畫主張與戴本孝“古人真本何嘗一日不在天地間”相契合。而這種藝術(shù)思想與“金陵畫派”之首的龔賢也可謂相互影響，志同道合。

戴本孝多次游歷南京，與龔賢相交甚厚，相同的遺民思想，相近的繪畫理念，復(fù)雜而矛盾的心境使二人惺惺相惜。戴本孝在《贈龔半畝》詩文中曰：“故人真跡不易見，塵眼尤難辨真贗。真山原是古人師，古人嘗對真山面。我游名山四十年，蓬頭繭腳凌蒼煙。山川氣骨坐黯淡，誰能洗拂還青天。六朝習(xí)染在靡軟，嫵媚江山眉黛淺。一老高眠虎踞關(guān)，巨筆峰醉不卷轉(zhuǎn)。隔江遙對心相期，裹裳入夢思從之。慨嘆尚多向千載，何必古人皆同時。本來爻象寫心境，六法各顯河山影。秋爽忽上清涼臺，對君如對秋山冷。既見兩人總無隔，南山北山誰主客。冰寒于水青出蘭，羨君門墻迥千尺。官子磊阿筆吐芒，支公巨師同瓣香。深山老樹畫遺我，異光夜照山茅堂。我愧枯毫掃焦墨，窮谷荒天恒斂色。亦將焚硯恣天游，且此狂歌露胸臆。”二人雖隔江而居，卻心心相印，自謙在夢中都與之學(xué)習(xí)交流技藝，以“我法”表現(xiàn)心中之山河，以“枯毫焦墨”直抒胸臆，淋漓盡致表達對龔賢的仰慕之情和道法自然、以真山真水為創(chuàng)作源泉的藝術(shù)思想。與龔賢的“古人之書畫與造化同根”“至理無古今，造化安知董與黃”等反對泥古的說法近乎一致。在表現(xiàn)手法上龔賢之厚潤混沌（見圖4）與戴本孝之蒼茫模糊有異曲同工之妙。虛虛實實，茫無定像，正如明末文學(xué)家孔尚任在題《戴務(wù)旃為畫石門山圖·長歌以贈》詩中曰：“柴丈尚濃此尚淡，淡遠林木尤神似?！北砻鞫吮憩F(xiàn)手法雖有濃淡不同，但藝術(shù)成就相近，神韻相通。

正是“游名山，讀異書，見偉人”成就了戴本孝從早期的清麗秀潤漸趨圓渾枯寂，變“新安畫派”方折為圓轉(zhuǎn)，用鋒淡墨皴擦山石陰陽凸凹，形成“老來泓潁不嫌枯，掃落云山淡欲無。翻笑為淋手顛倒，最分明處最模糊”的風(fēng)格特征?？此戚p描淡寫，實則博大深邃?？滴醵拍辏?690年）作《湖山逸興圖》（見圖5），戴本孝時年已70高齡。圖中以高遠式構(gòu)圖，巨石矗立，山巖相疊，怪松雜樹參差其間，山路曲徑通幽，一古剎藏于山巒之間，山間飛泉直下，溪聲在山谷回蕩，山下水榭竹樓中一高士隱居于此。畫中景致以枯筆勾廓，細勁圓韌，山石用渴墨稍事皴擦而不加渲染，巨壑皴寫不繁，在朦朧中表現(xiàn)山體的結(jié)構(gòu)、明暗、轉(zhuǎn)折關(guān)系，刻畫出山石蒼渾凝重之感。整個畫面意境荒寒空疏，枯淡超逸，虛實相生，兼容了北宋山水的氣勢和元人山水的意韻?！耙阅：蠓置?，以枯淡求深秀，以干渴求潤澤，以簡約求渾化”，表達出作者一生頑強不屈的抗?fàn)幘窈屠诼涮故幍男亟?，是“志與節(jié)的凝結(jié)”。畫面右上隸書題寫“湖山逸興”點出畫意，后題“時在上章敦牂之仲春月寫，鷹阿山老樵本孝”，下鈐“鷹阿山樵戴”“本孝”朱文長方印?！吧险露貭櫋笔枪糯鷼v家使用的紀年方法：“上章”是天干“庚”的別稱，稱為“歲陽”；“敦牂”即十二生肖“午馬”的別稱?！吧险露貭櫋睂?yīng)的紀年即為庚午年，暨1690年，這時的戴本孝繪畫已將山川之靈秀、自然之真本、前人之古法化為一爐，融會貫通，獨具自我之神韻。

晚年的戴本孝在筆墨的轉(zhuǎn)換中游刃有余，或枯筆渴墨或潤筆暈染，展現(xiàn)出老辣純熟的筆墨技法和蕭散超逸的文人心境?！赌”痹非锷綀D》（見圖6）是其七旬以后所作。畫面山嶺逶迤，奇峰突起，縈水曲遠，林木華滋，茅舍依山而建，隱士臨窗而居，籬笆竹園，仙鶴棲息，煙波杳靄，景色清幽。山石以中鋒干筆渴墨勾勒為主，而后作水墨淡色平涂渲染，留空為白，灰白間施以苔點提醒畫面，置景繁復(fù)而用筆疏簡，一派道家清靜無為的意境。畫題：“云山萬卷日相親，馴鶴紫闕代欵賓。世外那知有塵事，百年晨夕素心人。北苑秋山大癡獨探其奧，遂足取法，千古摹似。外道年兄鑒定，辛未仲商哉生。鷹阿山樵本孝畫于東皋之借巢，時年七十有一。”起首鈐“師真山”朱文長方印，下鈐“鷹阿山樵”白文長方印、“本孝”朱文方印。董北苑為南宗開山之祖，黃大癡宗法北苑，自創(chuàng)一格，遂成百代之師，對明清畫家影響深遠。戴本孝取其平淡天真之意，展現(xiàn)出晚年多樣的風(fēng)貌。此作畫于泰州東皋，戴本孝曾多次來此拜訪有“明末四公子”之稱的冒襄先生。冒襄（1611-1693年），字辟疆，號巢民、樸庵、樸巢。戴本孝之父戴重與冒襄交厚，戴重殉國后，戴本孝與弟戴移孝寄居?xùn)|皋冒襄處讀書繪畫。雖戴本孝與冒襄年齡僅相差十歲，然本孝以長輩之禮相敬。在所作《巢民老人觀菊圖》中（見圖7），畫一老者端坐茅屋，臨水賞菊；茅屋四周林木環(huán)繞，湖石嶙峋，修竹雛菊相生其間；門外高士來訪，湖面扁舟載酒送菊將至；遠處坡堤水岸一望無際，空濛混沌。表現(xiàn)巢民老人情趣悠然的隱居生活。樹石景致皆以枯筆渴墨勾寫，輔以淡墨色輕染，老辣蒼勁中不失蔥郁爛漫之意。這種水墨色線并用充滿生活氣息的作品是他晚年所表現(xiàn)的形式。題款中戴本孝稱冒襄為年伯大人，而自稱為年家子，以晚輩自居。畫心右側(cè)篆書自題“巢民老人觀菊圖”，下鈐“本孝”白文橢圓印、“先朝遺民”朱文方印，畫心上詩堂節(jié)選王勃的《山亭序》：“……為巢翁老年伯大人書，鷹阿樵子本孝?！逼鹗租j“形見神藏”朱文方印，下鈐“鷹阿山樵”白文長方印、“本孝”朱文方印。畫心下詩堂題詩兩首：“老眼偏于秋興奢，晚芳尋遍向山家。籬邊移就燈前影，榻畔圍成石上花。三徑蒿蓬誰送酒，百年凡林對流露。天憐黃發(fā)酬佳節(jié)，日日征影玩物華。”“云巢高寄海天涯，斯世浮榮未足誇。入掌千峰惟選石，開顏四季有名花。秋盈玉露還宜酒，霜掇金英好當(dāng)茶。不覺圖成驚月落，蒼柯屋角偃龍蛇。題《巢民老人觀菊圖》二首，年家子本孝稿?！毕骡j“鷹阿山樵”白文長方印。詩詞歌賦皆與作品主題相關(guān)，戴本孝以此抒發(fā)對冒襄隱居山林、不問世事、著書立書、陶冶心性的敬慕之情。可謂詩中有畫，畫中有意，詩情畫意，情景交融。書法以行書行草、篆隸，各臻其妙，融以章草筆意，圓潤醇厚、勁秀飄逸。筆畫強調(diào)粗細濃淡之變化，起筆收鋒轉(zhuǎn)折自如，章法嚴密，氣勢相連，詩書畫印俱佳，足見敬重之意。

戴本孝以其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和異乎尋常的藝術(shù)理念在新安畫壇獨樹一幟?！坝蚊剑x異書，見偉人”在他的藝術(shù)發(fā)展過程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從“師古而不泥古”“會諸家以成一家”，到“以天地為真本”“我用我法”，這一切的成因既與改朝換代動蕩的時局造就了他特殊的成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更是他個人藝術(shù)修養(yǎng)、人格品質(zhì)的自發(fā)體現(xiàn)，對于研究整個明末清初畫家遺民群體，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