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都在尋找光線并為時間焦慮?!焙啞げǘ鳎↗ane Bown)說,“有充裕的時間拍攝最好,但如果有好光線就完美了。通常我兩者都沒有。”
當(dāng)鏡頭后的職業(yè)生涯臨近尾聲時,越來越虛弱的身體讓簡不得不向畢生堅守的禁令(不允許任何無關(guān)人士參與攝影過程)妥協(xié),于是我偶爾會被叫來陪伴她。我最初認(rèn)識簡是在2001年,那時她仍會在周四和周五來《觀察家報》的辦公室,安靜地端坐在書桌后面等待任務(wù),被無數(shù)個裝著她半個世紀(jì)作品的文件柜包圍。那時我要為《衛(wèi)報》和《觀察家報》建立一個檔案,而簡慷慨地奉獻(xiàn)出她全部“備份目錄”。
隨著我們友誼的加深,簡開始越來越多地談?wù)撍缒甑纳?,我能感覺到一個懸而未決的悲傷回蕩在那里。在我看來,引發(fā)這場沉思的原因或許是簡預(yù)見到要和成千上萬小心存檔的底片、出版物分別,這是她六十年紀(jì)實新聞攝影事業(yè)中的大部分積累。她意識到自己無法無限期地工作下去——彼時她已接近80歲了。
簡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她的口頭禪是“攝影師不應(yīng)該被看到或聽說”。瘦小的身軀令她很容易隱匿于人群,機警地在邊緣觀察,像野生小烏樣眼睛飛快地掃過這里,掃過那里。
一次喝咖啡時,簡給我看了張照片,照片上幼小的簡站在盛放的杜鵑花叢中燦爛地笑著?!澳憧矗沂莻€容易滿足、乖巧聽話的孩子?!彼恼Z氣中帶著某種自豪。此前她提到過姑姑和外祖父母,但從沒提及父母?!拔沂莻€私生女,出生在廚房的地板上?!?925年出生的簡“像個包裹樣”在姨媽間“轉(zhuǎn)手”,直到12歲才意識到她最喜歡的黛茜姨媽實際上是她的母親。漸漸的,她透露了更多,我開始意識到這些早期的創(chuàng)傷從某種意義上成了她作品的軸心她的母親曾是個年輕的護士,負(fù)責(zé)照料她六十多歲的父親,其間發(fā)生了_段露水情緣,并傳到她父親赫里??さ拇蠹彝ツ抢锍闪顺舐?。
“當(dāng)我知道母親是誰后,就逃到些收養(yǎng)家庭中。對于母親來說我成了個脾氣相當(dāng)暴躁的孩子。我那時一定非常殘酷,曾經(jīng)把花園剪和天知道還有別的什么東西扔向她。我徘徊在外并成為不良少女,從來不肯告訴她我要去哪里。她去世時我只有20歲,記得在葬禮上我不停地在想:‘這些人知道我是誰嗎?”
盡管不愿談?wù)撟约汉凸ぷ?,更別提被拍攝時感到的渾身不自在,簡還是暫時同意接受我的采訪并錄制《尋找光:簡·波恩》(Locking for Light:Jane Bown)。我向一位老朋友一電影制作人邁克爾·懷特(Michael Whyte)尋求了幫助。他自始至終的安靜和真誠贏得了簡的信任。
2005年我們前往簡在漢普敦的家,那是座你能想象得到簡會居住的地方。這所房子部分建于17世紀(jì),最初屬于作家簡·奧斯汀的弟弟,房前是古老的漢普敦大街,房后花園的小路一直延伸到開著水仙花的溪邊。我們到達(dá)時簡正坐在大廳里享受早春上午的陽光,
她說她喜歡想象另一個坐著馬車趕來的簡走進房中在壁爐旁取暖。谷倉后面的小屋被改造成簡的私人展覽館,在那里她坦率地聊了童年、家庭和職業(yè)生涯。
簡在1946年成為攝影師。剛剛脫下軍裝的她一時興起,報名參加了在吉爾福德藝術(shù)學(xué)院的英國唯一的全日制攝影課程。盡管簡從來沒碰過相機,這個課程也已經(jīng)滿員,所幸同樣是退伍軍人并有戰(zhàn)場背景的主管Ifor Thomas破例向她敞開了大門。整整兩個學(xué)期極度害羞的簡上課時只看向窗外,老師幾乎放棄了她。后來一個姨媽借給她50英鎊,讓她買到自己的第一部相機祿來,世界透過鏡頭變得清晰起來。她把早期拍攝的抽象研究、靜物、吉卜賽兒童、游樂場、農(nóng)場工人等視為自己最好的作品?!澳菚r我對人物和肖像攝影點興趣沒有,直到工作改變了我。我曾經(jīng)喜歡到處走動觀察,現(xiàn)在也是。這些照片是真實的我?!?/p>
一次又一次,她把《觀察家報》稱為“家”,強調(diào)她從沒意愿為任何其他地方工作。出版人兼編輯大衛(wèi)·阿斯特把她招至麾下——他甚至像父親一樣在婚禮上陪她走到新郎馬丁·摩斯面前。她過著一種雙重生活,一周中大部分時間她是“摩斯太太”,和丈夫還有三個孩子住在縣城里。其余兩天(周四和周五)她前往倫敦,坐到辦公室里開始“攝影師簡·波恩”的事業(yè)。除了谷倉里的私人展覽館,家中見不到幅她作品的影子,這好像在肯定一個事實攝影對她來說是一個非常私人的活動。
相比談?wù)撟约?,簡更愿意談?wù)撍淖髌?。提到她的害羞,她會指指盧西安·弗洛伊德的肖像,“他是個很好的人。面對他我很害羞,我認(rèn)為面對我他也同樣害羞?!彼暦Q肖像攝影的工作源源不斷地找上她是因為她工作迅速,能掌控最不利的情況和最難搞的人。簡的理想拍攝時間是10分鐘,能夠看到拍攝對象的本質(zhì),又不至于讓對象身上的隨性消失。就連最棘手的對象塞繆爾·貝克特都被她圍獵到角落——皇家宮廷劇院一側(cè)的小巷里,他試圖從她身邊溜走。他敵意明顯但駐足的時間足夠讓她曝光5幀。整個過程不到30秒便結(jié)束——5幀中的第3幀被認(rèn)為是貝克特最經(jīng)典的肖像照。
我們對于如何拍攝簡的紀(jì)錄片有著模糊的想法,邁克爾和我開始接近簡的同行、拍攝對象、同事和家人,試圖通過對他們的采訪拼湊出這位最難以捉摸的攝影師的形象。除了這些早期的采訪,最佳出發(fā)點還有簡豐富的作品,很快我發(fā)現(xiàn)這將極大地影響這部電影的美學(xué)。當(dāng)我將最初的片段拿給簡看時,她聲明“討厭”這片子,然后補充說:“但我知道這之中有愛。”
她的作品帶有與生俱來的悲劇氣質(zhì),它們似乎囚禁了時間,而實際上它們最終關(guān)注的是即將消逝的一瞬。對悲傷直觀的感悟讓簡的作品成型,這也許解釋了為什么她只拍黑白照片。攝影是她與世界談判的方式,一周一次或兩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與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接觸治愈了她。她承認(rèn),在她透過鏡頭看著某人的短暫時刻中,感到一種強烈的愛。然后,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