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勇
2015年4月25日14時11分,喜馬拉雅山脈中段,南亞內(nèi)陸山國尼泊爾第二大城市博卡拉,一場里氏8.1級地震的巨大災難,在美麗的魚尾峰和迷人的佩瓦湖共同營造的恬靜祥和里,借助游人們歡聲笑語的掩護,從地表以下二十公里深處,無聲無息,悄然降臨。
那一刻,地殼積蓄已久的能量,在黑暗中恣意釋放。尼泊爾人世世代代生活了二十七個世紀的加德滿都河谷,驟然受到相當于二十顆熱核氫彈當量的猛烈“轟炸”。
那一刻,作為全世界最不發(fā)達國家之一的尼泊爾,在禽飛獸竄、人仰車翻中彌漫起濃重的恐慌,在山崩地裂、房傾屋塌中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鄰邦有難,其周邊豈能安之若素?尼泊爾之痛,不由分說地牽動了華夏大地的神經(jīng)。
尼泊爾“4·25”大地震的震中,距中國西藏日喀則市吉隆縣邊境僅四十三公里,距聶拉木縣更是短至二十二公里。顯然,在印度洋板塊與亞歐板塊相互碰撞、擠壓形成的強大能量面前,這樣的近鄰永遠找不出幸免于難的科學依據(jù),永遠不能存有“萬一沒事兒”的僥幸心理。
于是,中國西藏日喀則市聶拉木、吉隆、定日、薩嘎、仲巴、亞東、拉孜和阿里地區(qū)普蘭等邊境縣幾乎與尼泊爾同時墜入災難的深淵、進入陣痛的悸動。
好在,大地的戰(zhàn)栗尚未停止,西藏自治區(qū)黨委、政府便在第一時間啟動了應急機制。一面面鮮艷的五星紅旗隨即在地震廢墟上空獵獵飄揚,一枚枚神圣的警徽隨即在那些被稱為人民警察的男人女人頭頂熠熠生輝。
“永不放棄對生命的拯救”,這是他們的共同誓言。從海拔一千七百米的聶拉木縣樟木鎮(zhèn)友誼橋(中尼國界)橋頭到海拔六千五百米的珠穆朗瑪峰前進營地,到處都能看見人民警察疲憊而堅挺的身影;從亂磚密布的搜救一線到滾石橫飛的撤離途中,到處都能聽到人民警察嘶啞而溫暖的吶喊——“請放心,有我們在,就有你們在!”
危難關(guān)頭,警徽閃耀。放心的不僅是受災群眾,還有西藏自治區(qū)黨委、政府,更有習近平、李克強、俞正聲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
那一天,當受到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第十二屆全國政協(xié)主席俞正聲點名表揚的喜訊傳來時,好幾天沒合眼的西藏自治區(qū)公安廳副廳長呂濤正準備窩在汽車里“瞇一個療程”。
“俞主席表揚的,是參加抗震救災戰(zhàn)斗的全體民警?!眳螡凉M臉淡泊寧靜寵辱不驚。凝望車窗外劫后余生的雪山,他低聲告訴隨行民警、公安廳交警總隊科員余君,“表揚就是鞭策!我們面臨的考驗還會更多喲!”
“必須的!”余君望著呂濤布滿血絲的眼睛,心疼地說,“不過,呂廳啊,您還是先休息片刻,養(yǎng)好精神再去迎接考驗吧?!?/p>
呂濤卻敞開嗓門,吼起了那首在西藏警察中廣為傳唱的歌曲:
你不必知道我的姓名,
也不必看清我的容顏。
你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
是因為我堅守高原履行著忠誠的誓言……
群山環(huán)繞,回音悠遠:“忠誠誓言……忠誠誓言……忠誠誓言……”
“4·25”地震發(fā)生時,呂濤正在醫(yī)院進行理療。
那段日子,脖子右側(cè)肌肉萎縮的毛病跟呂濤較上了勁兒,既疼得要命,又影響行動,而且有礙“觀瞻”,嚴重降低了他這位公安廳“帥副廳長”的“顏值”。呂濤當然不甘心“被動挨整”,從不服輸?shù)男愿?,決定了他必須“憤而抗爭”。
呂濤的對策很簡單:上班歪脖子,由著它;下班治脖子,收拾它!
“我就不信,破肌肉鬧點兒破情緒,還能把我這一身鐵骨也拉歪?!眳螡龑︶t(yī)生說,“它想拿住我,門兒都沒有!”
“那是那是。呂廳何許人也?我看這病是找錯目標了?!贬t(yī)生笑道,“咱們聯(lián)起手來,啥毛病都能讓它敗下陣去。”
“嗯,這個態(tài)度好,我喜歡。”呂濤歪著脖子瞅了醫(yī)生一眼,然后在病床上躺了下來,“現(xiàn)在,我們一起向那些破肌肉發(fā)起進攻!”
但是,這次“進攻”并不圓滿,僅僅持續(xù)二十來分鐘,就草草收兵了。
“不對,床怎么在晃?”大地震動那一瞬間,盡管疼得齜牙咧嘴,呂濤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異樣,“好像有地震?”
果然是地震!病床的再一波晃動,為呂濤的感覺提供了有力證據(jù)。
“快把這些家伙什兒拿掉!”呂濤馬上喊道,“我得立即趕回廳里!”
“可是,治療還沒結(jié)束哩?!贬t(yī)生有些為難,“前功盡棄不太好吧?”
“脖子歪又死不了人,可地震會死人!”呂濤吼道,“快給我取了!”
“好好好?!贬t(yī)生急忙把趴在呂濤脖子上那些醫(yī)療器械一股腦兒摘了下來。
歪脖子廳長主動請纓前線指揮
呂濤趕回西藏自治區(qū)公安廳時,“一班人”早已聚在指揮中心忙活開了:啟動應急機制,緊急部署警務保障部和治安、消防、交警、科信等總隊及日喀則市公安局、阿里地區(qū)公安處做好抗震救災各項準備工作;安排專門力量及時了解災情,隨時向自治區(qū)黨委、政府和維穩(wěn)指揮部報告……
前方傳來的消息令人揪心:中尼邊境縣特別是聶拉木、吉隆兩縣房屋倒塌相當嚴重,死亡、失蹤人數(shù)不斷遞增,進出災區(qū)的部分道路因受塌方、泥石流影響徹底阻斷,少數(shù)村鎮(zhèn)完全失聯(lián)……
形勢異常嚴峻!僅憑在后方“遙控指揮”,顯然已經(jīng)滿足不了抗震救災的需要。
“迅速成立包括社會穩(wěn)控和交通管控兩個小組的前方工作組,立即隨自治區(qū)抗震救災指揮部奔赴災區(qū)一線,靠前指揮、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打贏硬仗!”公安廳黨委書記、廳長劉江表情嚴肅,揮起右拳猛然砸在辦公桌上。
很快,社會穩(wěn)控組組長、道路管控組組長的重任分別落在了公安廳副廳長劉同平和呂濤的肩上。
奔赴日喀則途中,劉同平和呂濤通過車載對講機商量了一路:采取哪些交通管控措施,如何確保災區(qū)社會局勢穩(wěn)定可控,組織哪些警力迅速深入失聯(lián)地域收集第一手災情、開展第一波救援,怎么統(tǒng)籌各種救援力量間的協(xié)調(diào)聯(lián)動……
“呂廳,你肩上的擔子不輕啊,壓著個歪脖子,還得承擔道路管控的繁重任務?!逼溟g,劉同平跟呂濤開了個玩笑。
呂濤回答說:“有劉廳你的運籌帷幄精確指揮,再重的擔子我都扛得起來?!?/p>
劉同平謙虛道:“糾正一下,咱倆這叫協(xié)同配合——兩條戰(zhàn)線之間,只有火力支援,沒什么指揮不指揮的?!?/p>
“劉廳低調(diào)?!眳螡Φ?,“期待劉廳把我這歪脖子指揮正了,凱旋之日,我一定請劉廳賞雪山、品佳茗?!?/p>
“呂廳,你看。”駕駛員馬春言對著擋風玻璃,下頜一抬。
明晃晃的車燈下,鵝毛般的雪花正在狂風中漫天飛舞。
“嗨,我這嘴啥時候變得這么靈驗了?!”呂濤懊惱地往自己頭上一拍,好像,雪花真是他說出來的一樣,“劉廳,我不請你賞雪山了,還是請你享受日光浴吧?!?/p>
但是,這一次,呂濤的“預言”卻沒應驗。雪越下越大。燈光中,公路乃至剛剛“松過筋骨”的整個大地,很快變得白茫茫一片。
真是禍不單行。氣溫驟然降低,受災群眾可怎么過喲!劉同平和呂濤的心情,同時變得異常沉重。
4月26日凌晨4時30分,冒著連夜暴雪抵達日喀則市后,根據(jù)抗震救災指揮部的命令,呂濤根本來不及“品茗”,甚至顧不上喘一口粗氣,便同相關(guān)人員一起,連夜研究擬制了第一號交通管制通告,以自治區(qū)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的名義發(fā)布實施。通告決定,自當日起,對318國道曲水—日喀則—拉孜—定日—聶拉木—樟木口岸、聶拉木門布鄉(xiāng)—吉隆縣—吉隆口岸,109國道羊八井—日喀則大竹卡,219國道薩嘎—吉隆、仲巴—薩嘎等重點路段進行交通管制,對進入聶拉木、吉隆、定日災區(qū)的車輛分別核發(fā)A、B、C類通行證,以保障抗震救災黃金七十二小時生命救援大通道的安全暢通。
后來的事實證明,正是因為實施了及時、科學、高效的交通管制,才使得整個抗震救災戰(zhàn)斗期間,通往災區(qū)的所有道路均未出現(xiàn)交通擁堵現(xiàn)象。而道路的順暢,毫無疑問為奪取抗震救災全面勝利提供了有力的基礎(chǔ)保障和“動脈”支撐。
通告發(fā)布不久,東方天際便露出了一線魚肚白。呂濤端起水杯,剛服了點兒藥“簡單控制一下疼痛”,便再次接到前線指揮部召開緊急會議的命令。
前線指揮部氣氛異常凝重。自治區(qū)黨委書記陳全國正通過視頻與自治區(qū)黨委副書記、政府常務副主席、政法委書記、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總指揮鄧小剛通話,了解災區(qū)特別是聶拉木縣、樟木鎮(zhèn)重災區(qū)的情況。樟木鎮(zhèn)距日喀則市四百七十公里,地震發(fā)生后一直失聯(lián)。據(jù)報,自聶拉木縣城通往樟木鎮(zhèn)的三十公里狹窄道路,早已被泥石流和山體滑坡“分割”得七零八落。樟木已成為“孤島”,通信、電力、供水全部中斷,被困的六千多名各族群眾生死不名。在最短的時間里打通通往樟木的生命線,及時查明災區(qū)情況,千方百計搶救生命成為當前最為急迫的任務。陳全國書記在安排部署完當前抗震救災的各項應急措施后,面色極為凝重地對鄧小剛同志說:“當前,打通災區(qū)道路,確保生命大通道的安全暢通,及時疏散撤離群眾已刻不容緩,指揮部必須靠前指揮,要派得力干部突入災區(qū),盡快查明災情,組織群眾撤離!”
“請書記放心,我們堅決完成任務!”鄧小剛斬釘截鐵地說。
指揮部里的氣氛緊張得像要“爆炸”。派誰去?誰能不懼風險、甘冒犧牲誓死一拼?鄧小剛緊張地思索著。“報告書記,讓我去吧!”他的思緒被一聲不高卻很堅定的話語打斷。
鄧小剛抬頭一看,自治區(qū)公安廳副廳長呂濤站在了他的身邊。
“說說看,你為什么要去,怎么過去?”鄧小剛并沒有急于回答呂濤,而是掏出一根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報告書記,我去有三條理由,第一,我是分管公安交通管理工作的,道路運行狀況和應急處置工作我最熟悉;第二,打通災區(qū)道路、確??拐鹁葹纳€的安全暢通是當務之急,也是我的應盡之責;第三,您看電視上正在滾動播出的中央電視臺關(guān)于‘4·25地震的專題新聞,全國的老百姓都在關(guān)注地震災區(qū)情況,現(xiàn)在前方情況不明,道路不通,我不去,誰去?!”呂濤既是懇求也是堅定地說。
“好!”鄧小剛凝重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一絲微笑。他親切地拍了拍呂濤的肩膀,“千萬注意安全,有情況隨時與我直接聯(lián)系,不管再晚,我都等著你的電話?!?/p>
“請領(lǐng)導放心,我堅決完成任務!”看著鄧小剛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投射出的期許的目光,呂濤心里一熱,他明白,這一走,也許就是生死訣別,鄧書記是對他的安全放心不下??!
他向鄧小剛敬了一個禮,回身走出了指揮部。
外邊的鵝毛大雪終于停了。呂濤對迎上來的公安廳交警總隊副總隊長羅布簡短地命令道:“抓緊時間通知小馬給車加滿油,去外邊搞點兒吃的帶上,立即起草發(fā)布交通管制通告,然后隨我出發(fā)?!?/p>
“廳長,去哪里?”羅布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個藏族漢子曬得黝黑的臉上滿是疑惑。
“廢話,還能去哪兒,去突擊,去聶拉木,去樟木!”
“可是廳長,那里的路還沒通啊,怎么去???”
“路通了還要我們干什么?就是路不通我才要去,抓緊時間準備。”呂濤的右手向下一揮命令道。
回到住地,呂濤緊急協(xié)調(diào)公安部交管局請求中央電視臺協(xié)助,滾動播出震區(qū)道路管控通告,部署拉薩、那曲、阿里相鄰地區(qū)公安機關(guān)配合實施震區(qū)道路交通管制。
“呂廳,剛聽說你要帶隊去前線,太危險了。”劉同平推門進屋劈頭就說。
“呵呵,老哥,沒事,相信我命大福大,這里就請您統(tǒng)籌指揮,前方情況我隨時向您報告?!眳螡Φ馈?/p>
“你小子少給我開玩笑,一定注意安全,一定給我是完完整整地回來。你小子命大不怕,還有他們幾個呢!”劉同平指了指身邊的幾個民警?!爸擂植贿^你。我在這里給你當好后盾,有什么需要支援的,隨時給我打電話?!眲⑼揭荒樀膰烂C。
“好!有老哥當我的堅強后盾,我就更不怕了?!眳螡c劉同平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26日下午4時30分,公安廳一線工作組的一個大馬力越野車,冒著不時的余震,沿著中尼公路局向南疾馳。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由于實行了交通管制,沿喜瑪拉雅山而行的中尼公路上車輛并不多,只有匆匆迎面而來向北撤離的災區(qū)車輛,向著災區(qū)前進的只有一線工作組的兩輛車。“記住,你們是指揮部派往災區(qū)的第一個工作組,必須盡快摸清道路受損和災區(qū)情況向指揮部報告?!眳螡貞浰妓髦囆倓倓偞騺淼碾娫挕?/p>
“看,珠峰!”羅布打斷了呂濤的思緒。望著車輛左前方高聳入云的珠峰,呂濤焦急地問道:“還有多少公里能到?”其實他知道問也是白問,他心里很清楚還有多遠,只是發(fā)泄一下內(nèi)心焦急的情緒。
“還有兩百多公里?!彼緳C小馬說道。
“再快一點兒?!眳螡畹?。
著名的318國道以上海為起點,一直綿延五千多公里,橫穿內(nèi)陸腹地一直到樟木鎮(zhèn)友誼橋止,傳統(tǒng)意義上把這條穿行在西藏和尼泊爾之間的公路稱之為中尼公路。中尼公路平均海拔四千五百多米,沿著喜瑪拉雅山北坡而行,在珠穆朗瑪峰繞向東南,橫穿海拔八千多米的希夏邦馬峰。沿喜瑪拉雅山斷裂帶向南抵達聶拉木縣。從聶拉木縣城至樟木鎮(zhèn)三十多公里,海拔急降兩千多米,是中尼公路上著名的死亡之路。這條路夾在海拔四千多米的群山之間,沿一條萬年形成的冰川蜿蜒盤旋而下,路寬不到十米,道路一邊是萬丈深淵,一邊是高聳入云的懸崖峭壁,滾石、塌方、雪崩、泥石流等地質(zhì)災害多發(fā)頻發(fā)。山頂是高原寒帶氣候,山下是亞熱帶氣候,夏季大雨不停,冬季大雪不止。雨季和積雪季節(jié)來臨時,更是雪上加霜,經(jīng)常跑這條路的中尼兩國司機對這條路無不聞之色變,畏之如虎。當?shù)夭刈迦罕娫谌菀壮鍪碌奈kU路段掛上經(jīng)幡,以求神靈保佑。
距離聶拉木縣城二十多公里時,已經(jīng)可以看到路兩邊藏族群眾臨時搭起的帳篷,天越來越黑了,呂濤低頭看了看手表,21時10分,心里越發(fā)地焦急沉重。
“小心!”坐在車前的羅布一聲尖叫。越野車發(fā)出刺耳的剎車聲,在一塊滾落的巨石前不到兩米處停下?!皠e停,慢慢走,注意觀察?!眳螡牧伺乃緳C小馬的肩膀。
在車燈的照射下,山上滾落的石塊從小到大越來越多,越野車小心地東躲西拐。小馬一邊觀察兩面,一邊不時向上注意著山石。忽然,車前面出現(xiàn)了一群人,在車燈前使勁地打著手勢。
“怎么回事?”羅布探出頭問。
“前面的路很危險,剛剛爆破完還沒清理,你們要趕快下車?!避嚺缘囊粋€藏族群眾用藏語說。
“走,下車往前看看?!眳螡^也不回地一頭扎進了危機四伏的夜幕里。
雖然有心理準備,但眼前的一幕也令呂濤一行人心驚,道路右側(cè)陡立的山崖坍塌了一半,剛剛被爆破清理的山石布滿四周,路右面是黑乎乎的河溝,什么也看不見。
“看,呂廳長,前面我們的公安檢查站,完了?!表樦嚐艉土_布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了更加恐怖的一幕。一塊兩層樓高的山石將原來公安檢查站的一座平房死死地壓在身下,巨大的沖擊力將檢查站向地下砸進了足有一米多深,現(xiàn)場一片狼藉。
“我們的人呢,民警怎么樣?呂濤焦急地問聚攏過來的群眾。
“人沒事,發(fā)生地震后及時撤離了?!币粋€群眾回答。
“縣城在哪里,還有多遠?”呂濤問。
“就在下邊。”一個群眾指著不遠處。遠處黑乎乎的,一絲燈光也沒有。天空上一顆星星也沒有,如同一口大鍋蓋在人的頭頂上。
“走,我們步行進去,小馬等道路清理完畢后趕上。”呂濤招呼道。大家一路磕碰,小心翼翼躲避著深坑亂石,經(jīng)過半個多小時,終于摸進了聶拉木縣城。
聶拉木縣城是一座典型的高原小城,縣城依山而建。由于地形限制,縣城只能東西而建,除了少數(shù)幾棟現(xiàn)代建筑外,街道兩邊都是藏族群眾用石塊壘起來的藏式民居。這種建筑石塊之間用泥土砌住,房屋用木棍支起,根本沒有任何防震能力,一震即坍。
縣城由于斷電,一片漆黑,只有狗的狂吠聲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由于地震后縣里及時組織群眾自救,絕大部分群眾都已撤到了城外相對安全的地帶??h城里彌散著一種不安的氣氛,寂靜空曠得令人恐怖。縣公安局抗震救災指揮部就設(shè)在縣公安局外街道上的一頂帳篷里。
伴隨著發(fā)電機的轟鳴,帳篷里昏暗燈光下幾個民警吃驚地看著走進來的呂濤一行人。
“我是公安廳副廳長呂濤,你們局長在哪里?快請他來?!?/p>
幾分鐘后,一個身穿皺巴巴的警服,渾身滿是泥污的藏族民警一掀門簾走了進來。“我是縣公安局局長普瓊,呂廳,你們怎么這么快就到了!”來不及敬禮,這個藏族漢子黑紅的臉上掛滿了驚喜,伸出沾滿泥土的大手與呂濤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快,坐下,抓緊匯報一下縣城人員和重要目標損失情況?!眮聿患翱吞?,呂濤連珠炮似的發(fā)問。隨著普瓊的介紹,呂濤的心慢慢沉了下來。呂濤了解到,他永遠不可能成為挺進樟木的“第一個”了,最多只能算是“后來者”。因為,早在地震發(fā)生兩小時后,聶拉木縣公安局政委杰布即率十六名民警翻山越嶺去了樟木。
最初,杰布根本沒想到災情之嚴重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在往樟木口岸公安分局撥打無數(shù)次電話均遭失敗后,他決定帶領(lǐng)一幫“壯壯的小伙子”去“看個究竟”。什么情況啊這是?就算電話線斷了,也得派人回縣局報個信兒吧?難道,分局那些家伙都被地震嚇暈了頭?杰布一邊在心里編排著不滿,一邊不停地催促駕駛員:“快點兒,再快點兒!”
然而,杰布很快明白過來,能不能順利趕到樟木,與速度快慢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依維柯飛一般竄出縣城僅僅兩三公里,就徹底走不動了:眼前,除了堆積如山的亂石、泥土、樹木,啥也沒有。那條通往樟木鎮(zhèn)唯一的公路,竟然莫名其妙地玩兒起了“失蹤”。
原來,公路斷了!難怪沒見到一輛車、一個人從樟木過來。杰布馬上為錯怪了“分局那些家伙”而深感自責。緊接著,仿佛一塊兒沉重的石頭迅速壓在了他的心頭:這段兩邊還算開闊的道路都被山體滑坡完全堵死了,再往前,那些公路可全是從半山腰“摳”出來的啊,現(xiàn)在,還能叫路嗎?杰布不敢細想。
“同志們,樟木現(xiàn)在是啥情況,只有天知道,估計半點兒都樂觀不了?,F(xiàn)在,我們立即成立抗震救災突擊隊,四人為一個戰(zhàn)斗小組,以最快速度翻越塌方體,向樟木鎮(zhèn)跑步前進!”下達完命令,杰布立即轉(zhuǎn)身,率先向眼前這座憑空而來的“小山”發(fā)起進攻,“跟著我,誰也不許掉隊,誰也不許沖到我前面。否則,別怪我脾氣不好!”
顯然,沖在最前面,就等于最危險。十六名民警,誰也不喜歡危險,但誰也不忍心把最大的危險留給政委。身體素質(zhì)向來不錯的普布次仁和洛桑南加一鼓作氣、手腳并用,很快有了超越杰布的趨勢。杰布一看就急了,大聲斥道:“沒聽見我的命令嗎?逞什么能?都給我滾到后邊去!”
普布次仁和洛桑南加瞄了一眼杰布煤炭般的黑臉,心想一向挺隨和的政委發(fā)起火來還真有些嚇人,算了,還是別招惹他的好。于是,他們只得放慢速度,緊緊跟在杰布身后。可即便這樣,杰布仍不滿意,他回過頭,瞪大眼睛低聲吼道:“跟那么近干什么!傳我命令:拉大距離、注意觀察,留心山頂、小心腳下,保持肅靜、嚴禁喧嘩!”
杰布要求“嚴禁喧嘩”,目的是防止聲音過大引發(fā)滾石或雪崩。但是,那些早已被一波波地震全面松動過的山體和冰雪,才不管喧嘩還是肅靜哩,它們?nèi)缤蝗合矚g惡作劇的“問題少年”,頻繁而毫無規(guī)律、毫無章法地向山下拋擲石頭、泥土、冰塊和樹木。往往,塵土飛揚處,伴隨一陣“轟隆隆”的巨響,張牙舞爪的危險就從天而降了。杰布帶領(lǐng)突擊隊員,在心驚膽戰(zhàn)中前跳后移、左閃右挪,經(jīng)歷了難以計數(shù)的驚險。說不清有多少次,前腳甫一離開,剛才還屬于某位隊員的位置就被某塊巨石成功“占領(lǐng)”。生和死的距離,僅僅半步之遙、半秒之差。
一個多月后,說起這段經(jīng)歷,杰布仍然心有余悸?!懊款w心臟,都經(jīng)受了最嚴峻的考驗!”他撫著胸口,假裝灑脫地幽了一默,“好在我們身體還行。否則,非嚇得脾裂膽碎不可?!?/p>
事實上,嚇人的不僅僅是來自頭頂?shù)摹罢◤棥保€有面目全非的尸體。
在一段“傷得不是太慘”的公路上,突擊隊員們發(fā)現(xiàn)一輛被滾石砸得嚴重變形的轎車中有一具血肉模糊的遺體。
亡者為大。任由其在天崩地裂的荒野中“堅守孤獨”,既有違人道,又背離災區(qū)衛(wèi)生防疫要求。杰布馬上吩咐兩名突擊隊員:“你倆,上!把他‘請下來,抬到樟木,集中處置?!?/p>
“我去!政委您不是開玩笑吧,這哪‘請得動?”一名隊員擺著手后退了好幾步,臉色都變了,“這么偉大的事業(yè)我可干不下——怕是從此以后夜夜都要噩夢纏身哦!”
“閃開,膽小鬼!”杰布橫了那名隊員一眼,然后,弓身上前,把亡者背到自己身上,氣喘吁吁地吼道:“愣著干什么,都不怕石頭落下來了?快走??!”
其實,這哪里是“走”,完全就是爬和滾的交替使用、跳和跑的輪番上演、翻山越嶺和跨溝涉澗的爭相登場!
不管多么狼狽、多么艱難、多么不容易吧,總之,大約六小時后,杰布和十六名隊員終于成功突進了樟木鎮(zhèn)。剛把亡者交到鎮(zhèn)醫(yī)院太平間,杰布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條被扔到岸邊的魚,張大嘴巴,呼哧呼哧地喘得風生水起。喘完了,他站起來,大手一揮,扯開嗓門喊道:“第一組,隨我到分局了解情況。其余三組分頭行動,記?。宏P(guān)鍵是救人!”
當時,杰布并不知道,他和他的十六名突擊隊員,是災后進入樟木鎮(zhèn)的首支救援力量。
公安民警駕車挺進災區(qū)的途中,不斷有巨石與救援車輛擦肩落下
在聶拉木縣公安局,剛聽到普瓊局長報說杰布政委已經(jīng)帶人進了樟木,呂濤就氣不打一處來:“這么重要的情況,怎么沒報告?!”
“杰布政委去樟木走得很急,也沒留下什么交代。而我,剛好又帶隊深入江崗村等災情嚴重的村組救災去了。”普瓊指了指門外正啃餅干的一名民警說,“他叫米瑪次仁,跟我一起去的。我們剛返回局里不到十分鐘,廳長您就來了。很多情況,縣局都還沒來得及向市局匯報。下來后,我一定嚴肅批評值班民警?!?/p>
“特殊時期,救災才是中心任務,你們政委災后第一時間帶隊挺進與世隔絕的重災區(qū),應該表揚,應該表揚?。 眳螡诜块g里歪著脖子轉(zhuǎn)了一圈,顯得異常興奮,“這是個好消息!走吧,普瓊,我們?nèi)タ纯赐聊镜墓??!?/p>
大約一周后,呂濤才知道,“第一時間挺進與世隔絕重災區(qū)”的公安隊伍,實際上遠不止杰布他們那一支。
在樟木口岸,震后三分鐘,樟木口岸公安分局局長桑布就給自己封了一頂公安分局抗震救災指揮部指揮長的“官帽”,立即啟動預案,組織實施全方位的救災工作。當聽說迪斯崗村人員傷亡嚴重且道路完全阻斷后,桑布馬上帶領(lǐng)應急處突分隊,采取和縣局杰布政委及其突擊隊同樣的辦法,冒著同樣的危險,徒步奔赴特重災區(qū)。在通過一段長達一百六十多米的山體滑坡帶時,兩名民警攔住了桑布,說局長前面太危險了,您是指揮長,還是回到指揮部去吧。桑布一把將兩名民警扒拉到一邊,吼道:“你們少忽悠我,大家都在一線抗災,我回指揮部,除了自己還能指揮誰?不到災情最嚴重、群眾最需要的地方去,要我這指揮長干什么?!”
兩名民警只得眼睜睜看著桑布繼續(xù)沖在應急處突分隊的前頭。
在另一個方向——吉隆縣吉隆鎮(zhèn),薩勒鄉(xiāng)色瓊、拉比兩個村莊,同樣因為山體塌方道路受阻成為“孤島”。消息傳來,連續(xù)在救災一線忙活了二十多個小時的吉隆口岸公安分局副局長扎西旺扎主動請纓,率領(lǐng)由十二名民警組成的救援先遣隊,每人背負重約三十公斤的食品、藥品等急救物資,翻越塌方路段、繞道雪線以上,馬不停蹄地趕往色瓊村,隨后,又直奔拉比村。
同樣的故事,還發(fā)生在定日縣、薩嘎縣、仲巴縣……
也許,講述這些故事,什么樣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但是,吉隆口岸公安分局救援先遣隊隊員、民警多吉仍然用一條微信表達了自己的感慨:“哪里有災情哪里就有五星紅旗,哪里有五星紅旗哪里就有神圣警徽;有五星紅旗的地方就有太陽升騰的希望,有神圣警徽的地方就有戰(zhàn)勝災難的力量!”
“當我們揮舞五星紅旗出現(xiàn)在薩勒鄉(xiāng)受災群眾眼前時,無數(shù)人沖上來抱著我們失聲痛哭。他們激動的眼淚流在我們臉上,我們的眼淚也淌滿了他們的臉頰?!笔潞?,多吉回憶說,“根本沒人嫌棄我們滿身泥濘、狼狽不堪。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不僅僅是一個男人,甚至也不僅僅是一名警察,而是黨和政府派到抗震救災最前線的光榮使者……”
但此時,對因道路阻斷而不得不滯留在聶拉木縣城的呂濤而言,卻沒找到一星半點兒“使者”的感覺。他認為自己是一名戰(zhàn)士,此時此刻,應該不顧一切沖進樟木鎮(zhèn),與杰布政委及其突擊隊員一起、與口岸公安分局的同志們一起、與廣大受災群眾一起,跟猖獗的地震來一場“刺刀見紅”、拼一個“你死我活”。
“在警察的字典里,只能有人民的安危;在咱們的行囊中,不可有個人的算盤?!眳螡龑﹄S行的交通管控組其他同志說,“這么無所作為地待著,真的要憋死人。干脆,咱們也翻山越嶺徒步挺進樟木!”
顯然,呂濤所說的“無所作為”并不屬實。交通管控組在聶拉木“待著”,卻一點兒也沒閑著。一天時間,他們幾乎把縣城及其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災情“翻箱倒柜地查了一遍”,并及時向前線指揮部作翔實報告。指揮部的回音是:“待路搶通,速進樟木,沿途拍照,圖片傳回!”
呂濤“翻山越嶺徒步挺進樟木”的提議,明顯與指揮部的命令不符。羅布勸慰道:“呂廳,我們知道您急,但違反命令的事兒您肯定干不出來。道路正在緊急搶通中,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咱們就能進樟木了,耐心等等吧?!?/p>
“唉,這么晚了,不等還能咋的?”呂濤嘆了口氣,站起來就往門外走,“不行,我得再去偵查一下情況,要不然,這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p>
呂濤口中的“再”,是一而再的“再”、再三再四的“再”、再接再厲的“再”。那天晚上,他幾乎沒合過眼,先后五次拉上駕駛員馬春言一起,到現(xiàn)場察看公路搶通進展情況。“大家辛苦了,我代表自治區(qū)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交通管控組慰問大家?!眳螡衍嚿系母杉Z和礦泉水分發(fā)給通宵奮戰(zhàn)的武警交通部隊官兵和日喀則市、聶拉木縣交通部門干部職工,又掏出兜里的香煙挨個散發(fā),“最大限度加快搶通進度,你們就是樟木鎮(zhèn)受災群眾的恩人,也是我呂濤的恩人!”
4月28日上午,呂濤帶領(lǐng)交通管控組一行踏上了奔赴樟木鎮(zhèn)的征途。還沒出城,就遇到兩車身強力壯的小伙子,說是強烈要求跟著去樟木救災。呂濤查看了他們的證件和有關(guān)單位出具的證明,馬上咧嘴一笑,說:“我看中!你們都有救災經(jīng)驗,到樟木太有用武之地了。跟上我們的車,走吧!”
那時候,路已基本搶通,車也勉強能過。但是,頭頂上方大大大小小的滾石仍在不斷掉落下來,此起彼伏的轟鳴聲傳入耳中,砸得每個人心里都萬分緊張?!懊爸鴶橙说呐诨?,前進前進前進進!”呂濤緊緊盯著車窗外的山坡,大聲道,“為了救災勝利,請不要向我開炮!”
“嘿嘿,呂廳您太幽默了,這種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苯煌ü芸亟M成員、日喀則市公安局交警支隊法制宣傳科科長瓊達笑道,“但愿那些‘炮彈都離我們遠點兒?!?/p>
“我這叫先禮后兵,咱們不惹它,它也別惹咱們。如果它非要惹咱們,哼哼,小心咱們?nèi)姘l(fā)起報復性反擊……”
“轟隆隆——嘭!”呂濤話音未落,一塊上千公斤的石頭重重砸在汽車前方公路中間,距離車頭不足兩米。而巨石帶下來的碎石和泥土,則雨點兒般落于車頂。駕駛員馬春言一腳踩死剎車,軟在座位上,豆大的汗珠隨即滲滿前額。
“看來,戰(zhàn)略上咱們必須高度重視才行?!眳螡崎_車門,往后一看,“哎,那兩車小伙子呢,咋沒跟上來?”
公安廳交警總隊民警余君說:“等等他們吧,這么大塊石頭,光靠我們根本挪不開?!?/p>
可是,左等右等,始終沒見到那兩輛汽車的影子。
“看來,在超出心理承受范圍的巨大危險面前,單憑血氣之勇并不靠譜?!眳螡T了癟嘴,說,“他們沒有必須進樟木的義務,但我們不行——就是死,也得死在樟木,死在去樟木的路上!”
呂濤最后決定:他和羅布、瓊達、余君四人徒步前行,認真觀察沿途險情,拍好照片,用微信發(fā)回前線指揮部;駕駛員馬春言沿路返回,向搶通人員請求支援,待巨石移開即駕車追趕“大部隊”。
危險,并沒因為呂濤和羅布、瓊達、余君的棄車步行就稍有收斂。相反,離開了車頂庇護,頻頻掉落的石頭所帶來的不安全感更加明顯、更加突出、更加強烈。
“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我們根本無法預知哪個地方、什么時候會掉下來一塊多大的石頭,也不敢想象,如果出了‘萬一,自己將死得多么難看?!笔潞?,呂濤回憶起那段歷險,臉上居然露出了少許羞澀,“說句實話,那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怕死?!?/p>
盡管并不能完全在心理上做到“視死如歸”,但是,除了冒死完成任務,呂濤和羅布、瓊達、余君都別無選擇。他們一行四人,就這樣且行且躲滾石、且行且察看災情、且行且拍照片、且行且舉著手機拼命尋找信號發(fā)送微信。
沿途,塌方帶、泥石流和那些僅僅咳嗽一聲幾乎就要整個兒垮塌下來的松動山體,被以圖片或小視頻形式,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回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
那時,呂濤他們完全無法想到,正是因為這些珍貴的第一手資料,讓自治區(qū)黨委、政府經(jīng)過慎重研究,最終作出一項重大決定,使樟木鎮(zhèn)各族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損失由較低降到了更低、由更低降到了最低。
進入樟木鎮(zhèn),已是夜深時分。車燈映照下,亂磚碎石、一片狼藉,別說人,連狗都沒見到一只。呂濤找到一處平地,說,鎮(zhèn)上人肯定都去臨時安置點了,我們情況不熟,別到處亂竄,就地露營,將就一宿。其他事兒,天亮再說。
在大家的呼嚕聲里,呂濤根據(jù)挺進樟木途中了解到的災情,向自治區(qū)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提出了五條建議,然后,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4月29日清晨,天剛麻麻亮,呂濤就被馬春言的驚叫聲吵醒了。
“天哪,這是啥地方,咋這么多尸體?!”馬春言一臉驚恐。
呂濤揉了揉眼睛,朦朦朧朧看見“太平間”三個字,禁不住伸手往腦門上一拍:“嗨,咋在醫(yī)院太平間門前睡了一夜喲,我這個宿營點選得很沒水平嘛!不過,話說回來,昨天無數(shù)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昨晚又為這些逝者‘守靈一宿,老天爺肯定會留著我們完成抗災任務。咱們給逝者們鞠個躬,表示一下哀悼,趕緊再四處找找,看看還有沒有人可救?!?/p>
羅布、瓊達、余君和馬春言聲音低沉,不約而同地回應道:“是!”
顯然,“救人”這么重大、這么關(guān)鍵、這么緊要的任務,肯定不是呂濤他們挺進樟木后才啟動的。
實際上,在地震發(fā)生那一瞬間,無數(shù)身處災區(qū)一線的公安民警就以跟時間賽跑、同死神博弈的“速度與激情”,拉開了全力抗災、忘我救人的序幕,在“生命禁區(qū)”上演了一部捍衛(wèi)生命、托舉生命的“連續(xù)劇”。
山崩地裂、房倒屋塌,樟木鎮(zhèn)的災情遠遠超出救災民警的預料
4月25日中午,聶拉木縣樟木口岸公安分局民警邊巴索朗下班后,回家做好飯,簡單伺候一下自己的腸胃,就拎著飯盒去給妻子“表達愛意”了。走在街上,一路遇到熟人向他打招呼:“嘿老邊,又給你家阿佳啦(對已婚女性的尊稱)做啥好吃的呀?”“老哥,進來坐坐唄,喝口酥油茶才有力氣當‘妻管嚴嘛?!薄斑吘?,你這大老爺們兒咋總給老婆送飯啊,也不怕人笑話?”
好脾氣、好人緣的邊巴索朗嘿嘿一笑,不停地“自黑”:“沒辦法,我不拍好阿佳啦的‘馬屁,回家得跪搓衣板哩。你不知道,那真的很疼啊!”
就在這時,大地抖動、天空旋轉(zhuǎn),房屋不斷坍塌,人們拼命尖叫。祥和的樟木小鎮(zhèn)驟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無序和驚慌失措。
那一刻,邊巴索朗也強烈地感覺到了一種濃重的恐懼和深深的無助。他本能地極力想讓隨著大地一同晃動的身體保持平衡,但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坝悬c兒像站在遭遇臺風的船上,完全身不由己?!焙髞?,邊巴索朗這么描述當時的狀況。就好像,他見過大海、乘過輪船、遇到過臺風一樣。
邊巴索朗的右前方,是一處低于街道路面五級臺階的狹小空地??盏厣?,三個人本來正比劃著手勢在說什么事兒。他們或許是親戚,或許是朋友,或許是生意合作伙伴。邊巴索朗覺得他們似乎有些面熟,但全都叫不出名字。當時,他瞅了他們一眼,依然不快不慢地走自己的路。
在地震造成身體左搖右晃時,邊巴索朗的目光再一次掃向了那片空地。這一掃,他的心馬上提到了嗓子眼兒——空地外側(cè),一幢被地震殘酷撕裂、摧毀的民房,正以銳不可當之勢,朝空地上那三位聊天者傾覆過來。而三位聊天者,早已被突如其來的災難嚇得腳癱手軟。他們就那么變臉變色、抖手抖腳地站在原地,完全想不起來正確的選擇應該是跑開而不是呆立。
“危險!躲開!”自己還沒站穩(wěn),邊巴索朗就發(fā)出一聲狂叫。緊接著,他疾風般跳下臺階,順手抓住離自己最近的那位聊天者,奮力往身后馬路上一推。
然后——頂多也就四五秒鐘吧,那幢民房徹底垮塌下來,另外兩名聊天者當即被壓在一堆亂磚下邊。
獲救的是一位中年婦女。也許是被摔暈了,也許是被嚇蒙了,還也許是為兩位朋友的悲慘際遇傷心欲絕,總之,過了好半天,她才掙扎著坐起來,呼天搶地、號啕大哭。
邊巴索朗根本來不及過問獲救女人,他甚至連頭都沒回一下,踢開那根砸在自己腳背上的木頭,就迅速彎下腰,手腳并用地拼命扒拉那些亂七八糟的“殺人兇手”。他無法判定,在這堆亂磚碎石斷木之下,他眼瞅著被災難吞噬的那兩個人是否能夠幸存。但是,他希望并堅信他們都還活著,而且,他們正在萬分痛苦中,等待著他的施救。
很快,不斷有居民、商戶和游客加入救援隊伍。
終于,那兩個人被挖了出來,但已沒了心跳和呼吸。獲救女人看到這一幕,再次一屁股坐在地上,淚流不止。
安排幾名認識的居民把逝者抬到鎮(zhèn)醫(yī)院太平間后,邊巴索朗才突然想起些什么。他問獲救女人:“剛才,我把你甩到馬路上去了?”女人淌著淚,點了點頭?!澳阌?00斤吧?”女人回答說,113斤。
“不可能,我哪有這本事?!”邊巴索朗目測了一下從空地到馬路的高度和距離,再細細打量自己的身板和胳臂,拼命搖著腦袋,“這不可能,我怎么會有這么大力氣?不可能不可能!”
邊巴索朗一邊說著“不可能”,一邊跑向另一處倒塌房屋。救人,成了他目前最大的愿望和最急迫的任務。
“警官,你叫啥子名字噻?”望著邊巴索朗漸行漸遠的背影,獲救女人突然爬起來,揮手吶喊,“你就走了唆,我啷個感謝你呢。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那一天,樟木口岸公安分局全體民警先后從地震廢墟下救出受災群眾一百一十七人。其中,僅二號警務站,就在站長劉俊生的帶領(lǐng)下,救出受困群眾九人、轉(zhuǎn)移危重傷員十一人。
其實,當天劉俊生本來已經(jīng)請好了假,去陪幾位從老家來樟木旅游的同學。一行人快走到友誼橋時,災難降臨了。馬路兩旁的房屋噼里啪啦地坍塌下來,驚慌失措的人們四散奔逃,到處有煙塵彌漫,到處是失聲尖叫。而橋?qū)γ娴那闆r更糟,差不多半座山垮塌下來,山腳下那個原本熱鬧異常的集市,眨眼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糟了,地震來了!站里有沒有損失?勤務會不會受影響?同志們怎么組織救災?無數(shù)個問號,在劉俊生腦子里飛速旋轉(zhuǎn)。不行,我得馬上返回警務站!他想,沒準兒大家正等著我回去拿主意哩!
“同學們,快跟著我,跑?。 眲⒖∩蠛耙宦?,撒腿便沖。友誼橋是樟木鎮(zhèn)海拔最低的地方,要回二號警務站,只能一路向高處攀升。
剛跑了幾十米,就見馬路中間有位老阿媽癱坐在路上,相當無助地揉著左腳。慌亂的人們紛紛從老阿媽身邊沖了過去——災難突降那一瞬間,很多人本能地選擇了自我逃生。
“阿媽啦,您怎么了?”劉俊生停下腳步,蹲下來,關(guān)切地問,“腿摔傷了嗎,阿媽啦?”
“好心的年輕人,我的腿扭傷了,跑不動了。”老阿媽盯了劉俊生一眼,兀自埋下頭,閉上雙眼,“你快跑吧,別管我,菩薩會保佑我的。”
“阿媽啦,我是警察,怎么能拋下您老人家不管呢?”劉俊生扶起老阿媽,把她背到背上,邊跑邊解釋,“我陪同學出來轉(zhuǎn)街,所以沒穿警服。”
老阿媽把嘴遞到劉俊生耳邊,哽咽道:“我看出來了,年輕人您是個警察。這時候遇上你們這些‘活菩薩,真是我的福分呀!”
終于,到了一片開闊地。劉俊生輕輕把老阿媽放下來后,交代幾位同學說:“這里很安全,好多人都正往這兒跑。我先去救災,沒法兒陪你們了,你們自己多保重。另外,請幫我照顧好老阿媽,一會兒肯定有醫(yī)生過來,你們讓醫(yī)生替老阿媽治治腳上的傷……”
回到警務站后,劉俊生主動請纓,帶領(lǐng)站里幾名民警組成應急處突分隊第一戰(zhàn)斗小組,隨口岸分局局長桑布一起,第一時間挺進災情最為嚴重的迪斯崗村。
迪斯崗村是樟木鎮(zhèn)經(jīng)濟發(fā)展形勢最好的行政村,但是,一場地震,卻讓它成了整個樟木口岸最慘不忍睹的地方。
進入村子,劉俊生大手一揮,立即帶領(lǐng)“兄弟伙”直撲任務區(qū)域,本著“片不漏戶、戶不漏人、人不漏察”原則,挨家挨戶查看災情,仔細核實有無遇難、失蹤或受困人員。此后,整整二十多個小時,劉俊生和他的第一戰(zhàn)斗小組一直在一處接一處的廢墟中翻找、搜尋,不但成功救出了任務區(qū)域每名受困群眾和受傷人員,就連遇難群眾的遺體,也全部挖了出來。
當?shù)纤箥彺逅写迕駸o論生死全都對上了號之后,劉俊生對“兄弟伙”下了一道命令:“全體都有,休息十五分鐘?!蚜耍R上趕往下一個目標!”
在“4·25”抗震救災另一個“主戰(zhàn)場”——吉隆縣吉隆鎮(zhèn),地震襲來時,口岸分局民警把玉俊剛剛接完母親的電話。母親告訴他說,飯快做好了,大家都等著你回家開飯哩。把玉俊回答,好的媽媽,兩點半值完班我就回來了。
可是,地震毫不客氣地剝奪了把玉俊回家吃飯的機會。
在搖搖晃晃的值班室擔驚受怕地度過交班前的十九分鐘后,把玉俊聽到副局長邊巴在樓下高喊:“把玉俊快下來,我們?nèi)ゼ沾寰热??!?/p>
“來了來了!”把玉俊連跑帶撲地沖到樓下時,邊巴和另外八名民警已經(jīng)在院子里整裝待發(fā)了。
“立正,稍息,向右轉(zhuǎn),齊步……”邊巴口中那個“走”字還沒喊出來,就被一聲“報告”硬生生地打斷了。
“報告邊局,我們強烈要求參加救災戰(zhàn)斗!”女民警格珍和德慶倉決跑到隊列旁邊,滿臉期待地望著邊巴。
“開什么玩笑!這是打仗,又不是一起去看草原!”邊巴不容商量地說,“你們兩個女同志,少在這兒添亂!”
“女同志怎么啦?女同志營救女群眾比你們男同志方便!安撫受災群眾情緒的效果比你們男同志更好!”格珍伶牙俐齒地說,“邊局您是領(lǐng)導,可不能帶頭搞性別歧視……”
“好好,我不歧視也不敢歧視?!边叞妥旖且怀?,“真理是你家親戚,我說不過你。入列!”
“是!”格珍和德慶倉決興沖沖地跑到把玉俊身后,自動“向前對正”。
吉普村離吉隆鎮(zhèn)不遠,但與鎮(zhèn)子隔著一道深達二百多米的峽谷。一條六十米長的鋼索橋,是進入吉普村的唯一通道。
十二名口岸分局民警組成的抗震救災先鋒隊,剛走到鋼索橋中間,就遇到新一波余震猛然襲來。鋼索橋如同狂風中的一根小樹枝,晃不晃、怎么晃、晃多高,根本沒有“自主權(quán)”。但是,大地不同,大地終于有了一次搖晃鋼索橋的機會,興致高得令人厭惡、極其恐怖,它愣是把橋當成了秋千,左一下右一下、高一下低一下地晃得沒完沒了。
阿媽啦,橋會不會被晃斷呀?如果斷了,哪里有半點兒活命的機會!參加工作僅半年時間的女民警德慶倉決嚇得臉青面黑,疾步上前,以“打死都不放手”的架勢,緊緊抱著把玉俊的后腰。突然間受到猛烈沖擊,把玉俊差點兒沒把持得住,被撞到橋外。他下意識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死死抓住橋側(cè)的鋼索,好歹算是讓自己“幸免于難”了。但是,德慶倉決的撞擊力仍然讓他的雙手沿著鋼索滑行了至少五厘米。這段突如其來的滑行,給了鋼索一次“沾葷”的機遇——把玉俊的兩只手掌,被活生生地剜掉了一層皮。
好在,那一波余震很快過去了。把玉俊悄悄撕下一片襯衣包扎好傷口。別人問起,他故作瀟灑地說:“你不懂了吧,這個樣子,救人時才能保護好自己的手嘛?!?/p>
強烈的地震,使整個吉普村幾乎被夷為平地。觸目驚心的慘境,讓“先鋒隊”十二名民警的心涼到了腳后跟兒。而與涼氣一同進入把玉俊腳底的,還有鐵釘——救人戰(zhàn)斗剛剛打響,廢墟中,一塊兒木板上的兩根鐵釘就扎穿了他的右腳。倒霉,而且倒的還是大霉!救人咋這么難呢,到處是障礙!可是,障礙再多再大,也休想擋住我的腳步!把玉俊咬緊牙關(guān),將木板連同釘子一起拔了出來,狠狠地扔到一邊。然后,一瘸一拐地,繼續(xù)在一幢幢坍塌的房屋中穿行、搜救。
在一處廢墟旁,把玉俊聽見一陣痛苦的呻吟。他連忙顛過去,一邊移開上邊的磚土,一邊安慰:“不要著急,堅持住,我馬上救你出來?!?/p>
但是,廢墟下傳來的聲音卻讓把玉俊相當為難:“你走開,你一個男人,誰要你救?!”
“我不知道你是阿佳(已婚女性)還是普姆(未婚姑娘),但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讓男人救你?!卑延窨「械椒浅R苫螅半y道,你,你沒穿,衣,衣服?”
“我明天就要結(jié)婚了。地震來的時候,我正在洗澡?!睆U墟下的姑娘解釋說,“我知道,你們不是軍人就是警察,總之是我們的親人??墒牵惝吘故悄腥?,你要見了我的身子,我還怎么嫁人呀?”
“我明白了,普姆。你堅持住,我馬上讓女同事來救你?!闭f完,把玉俊轉(zhuǎn)過頭,扯開嗓門兒大喊,“格珍,德慶倉決,你們快叫些女村民一起過來,再找一套女裝……”
那天,把玉俊是背著一位八十五歲的阿莫啦(老奶奶)離開吉普村的。
兩里多路,他硬是強忍著手和腳、特別是右腳的鉆心劇痛,一步一拐地把老奶奶背到了安全地帶。
但是,戰(zhàn)斗并未結(jié)束。先鋒隊隨后趕到了達曼村。
達曼村家庭不足五十戶、人口不到二百名。這些在吉隆鎮(zhèn)生活了六七代的尼泊爾人,2003年取得中國國籍后,住上了中國政府為他們修建的房子、用上了中國政府為他們配發(fā)的家具和家電。自此,幸福像花兒一樣芬芳了整個村莊。
然而,地震來了。
災難從達曼人的故鄉(xiāng)出發(fā),翻過雪山、趟過河流,明目張膽地闖入中國境內(nèi),闖入這座尼泊爾騎兵后裔安居樂業(yè)的村莊,肆無忌憚地把房屋變成了瓦礫、把歡笑變成了哀慟。
先鋒隊進入達曼村,救人的過程與在其他村莊時大同小異。唯一不同的是,在這里,民警們還救了一頭奶?!认逻@頭奶牛,實際上就是救了三頭奶牛,甚至,還相當于成功營救了一個“不想活”的達曼女人。
把村民全部安頓到臨時安置點后,副局長邊巴隨即指示把玉俊帶領(lǐng)普布頓珠和格珍、德慶倉決再到村子里“殺一個回馬槍”,看看還有沒有未撤出來的村民。
“女同志心細,關(guān)鍵時刻,真比我們這些男人管用?!闭f完,邊巴又問把玉俊,“你這腿沒問題吧?”
把玉俊回答說:“沒事兒,小傷,離心臟還遠得很!”
直到這時,誰都沒發(fā)現(xiàn)把玉俊的手和腳其實都傷得不輕。
再次進村,果然有了新的“收獲”,村民倉木決神情木然地守在牛圈里,撫著那頭即將臨盆的奶牛,暗自垂淚。面對把玉俊他們的耐心勸說,倉木決怎么也不肯離開。她說,那頭奶牛是女兒嫁到四川前,同女婿一起買給她的?,F(xiàn)在女兒很難回一次吉隆,奶牛成了她思念女兒時最好的慰藉。如果奶牛沒了,她也不想活了。
把玉俊和普布頓珠商量,只有把奶牛趕出危房,倉木決才會離開。但是,他們想盡各種辦法,奶牛都不“買賬”。
格珍說,你倆純粹不懂科學,奶牛待產(chǎn),痛得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怎么可能走得出去。干脆,我們幫奶牛接生,完了,再一起出去。
在隨時可能倒塌的危房里幫奶牛接生?這太瘋狂了!把玉俊和普布頓珠面面相覷。但是,除此之外,他們又無計可施,最后只得隨了格珍。
于是,四個人趕緊找來各種棍棒,對屋頂和四面墻壁進行了簡單加固,又抱來青稞秸稈,在地上墊了厚厚一層,算是為“產(chǎn)房”構(gòu)建了盡量安全的環(huán)境、營造了盡量溫馨的氛圍。
幸運的是,直到兩頭小牛犢平安出生,再到攙著倉木決、趕著大小三頭奶牛一起走出危房,令人擔驚受怕的余震都沒有出現(xiàn)。
看著沾滿衣服、糊滿雙手的血污,格珍和德慶倉決忍不住自我表揚了一把:“沒想到,我倆一不小心就當了回助產(chǎn)士。能干,太能干了!”
從4月25日中午至28日,西藏自治區(qū)日喀則市和阿里地區(qū)遭受地震災害的全部邊境縣,到處都有公安民警冒死救人的勇敢身影。生命至上,救人第一,把“黃金七十二小時”抓得緊而又緊、把救援工作做得實而又實,成為全體公安民警的共同信念和執(zhí)著追求。
傷而不痛
定日縣公安局政委米瑪次仁的退休報告已經(jīng)批下來了,只等把工作一交,他就可以“回家享受天倫之樂”了。沒想到,接任的新政委沒等來,地震卻來了。
當時,米瑪次仁正在縣維穩(wěn)指揮部帶班。第一波震動還沒結(jié)束,他就分別向全縣兩鎮(zhèn)十一鄉(xiāng)派出所打電話逐一了解災情。但是,絨轄鄉(xiāng)派出所的電話卻怎么也撥不通。改撥鄉(xiāng)政府,還是不通。再撥鄉(xiāng)黨委、人大、郵局,直至小學,全部是不通、不通……
情況報告上去,縣長王坤當即決定親自帶隊赴絨轄鄉(xiāng)查看災情。米瑪次仁請求率公安民警和武警戰(zhàn)士各四名,組成第一梯隊先行前往。王坤看著他的腿,說:“你這痛風又犯了吧?路都走不動,怎么去?!”米瑪次仁懇切地說:“這可能是我從警生涯最后一次執(zhí)行重大任務了,不到現(xiàn)場,我肯定一輩子都不安心。至于痛風,王縣長您放心,我保證不拖大家的后腿!”
絨轄鄉(xiāng)距定日縣城一百五十九公里。米瑪次仁一行趕到鄉(xiāng)里時,聽說還有幾名小學生被垮塌下來的磚木“留”在了教室里。他二話不說,立即率先沖進教室,冒著房倒樓傾的危險,經(jīng)過四十多分鐘努力,終于將幾名小學生全部救了出來。
接著,米瑪次仁又帶領(lǐng)第一梯隊民警迅速趕往倉木堅村,先后救出受困群眾六人、受傷人員四人。
事后,縣長王坤盯著米瑪次仁的腳研究了半天:“真是怪事,你這三十八碼的腳腫得都能穿四十二碼的鞋了,平時走路跟蝸牛一樣,沒想到,救起災來,我們是怎么攆都攆不上??!”
“王縣長有所不知,咱公安戰(zhàn)士一旦上了戰(zhàn)場,連子彈都擋不住,何況區(qū)區(qū)一個痛風,它哪奈何得了我!”說完,米瑪次仁馬上取出秋水仙堿、塞來昔布等治療痛風的藥物,一把塞進嘴里,“看來不能吹牛,它又向我發(fā)起進攻了,我得全力阻擊才行?!?h4>臨危受命
4月29日清晨,呂濤帶領(lǐng)交通管控組成員“四處找找,看看還有沒有人可救”,可他們在廢墟中到處翻找了好一陣子,最終一無所獲。想來也是,樟木鎮(zhèn)政府肯定早就組織駐地解放軍指戰(zhàn)員、武警官兵、公安邊防官兵、公安民警、黨政機關(guān)干部和各族群眾進行過無數(shù)遍地毯式搜救了,怎么可能還有遺漏目標留給交通管控組“善后”呢?
街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少數(shù)損失較輕的商店居然已經(jīng)開門營業(yè)。
“佩服佩服,這也太淡定了吧!”呂濤豎起大拇指,走進一家小超市,買了一大堆干糧和水,把汽車后備廂塞得滿滿當當。他對交通管控組的其他同志說:“估計怎么也得在樟木待個六七天吧,不儲存點兒‘戰(zhàn)備物資可不中?!?
但是,呂濤很快發(fā)現(xiàn),他對形勢的判斷顯然有誤差,這些“戰(zhàn)備物資”儲存得相當不是時候。
從口岸公安分局和公安邊防檢查站了解情況出來,呂濤走進鎮(zhèn)政府臨時辦公帳篷,同此前一直堅守在樟木口岸指揮抗震救災戰(zhàn)斗的現(xiàn)場最高指揮官——聶拉木縣縣委副書記李冬見面,彼此就相關(guān)情況簡單交換了意見。然后,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一道令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命令就從拉薩傳到了樟木。
“立即組織警力安排樟木鎮(zhèn)群眾撤離,立即撤,一個不剩?!?/p>
聽到命令那一瞬間,呂濤的大腦和心臟便同時進入高度緊張狀態(tài)。這種緊張,比起當初冒著滾石、雪崩之類危險挺進樟木,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知道,自己從警以來面臨的最大考驗,終于無可避免地……來了!
“當時真的是心潮起伏、壓力山大。但是,有一點我很清楚:無論前路多么坎坷、不管任務多么艱巨,我的選擇都只能有一個,那就是慎決斷、嚴組織,合作好、考慮細,往前沖、別顧慮?!笔潞螅偨Y(jié)自己的心路歷程時,呂濤說了這么一段話。
樟木口岸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接到的命令,是西藏自治區(qū)黨委書記陳全國同志親自下達的,大意是:
自4月29日14時起,組織樟木口岸所有人員依次撤離。除部署少量駐軍、公安邊防官兵和公安民警留守外,務必將其余人員一個不剩、絕對安全地撤出樟木口岸,分別前往聶拉木縣、拉孜縣和桑珠孜區(qū)安全地域妥善安置。
這意味著,震后一度成了“孤島”的樟木鎮(zhèn),很快將會變?yōu)橐蛔翱粘恰薄?/p>
樟木口岸是我國通向南亞次大陸最大的開放口岸,是西藏自治區(qū)境內(nèi)重要的國家一類陸路通商口岸,海拔兩千三百米,距自治區(qū)首府拉薩市七百四十公里,距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九十公里。鎮(zhèn)子依山而建,抬頭山青、俯首河碧,氣候溫和、經(jīng)貿(mào)繁榮,素有“西藏小香港”之稱。世代居住于此的各族群眾,怎么舍得離開自己的家園?那些投入了大量資金的商家,又怎會甘心拋下自己的產(chǎn)業(yè)?
震后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顯示,樟木口岸各族群眾、外來商戶、黨政機關(guān)和企事業(yè)單位干部職工、滯留在樟木的中外游客,以及在樟木經(jīng)商、訪友和臨時越過國界前來躲避災難的尼泊爾國民,累計六千余人,另外,還有各類汽車九百余輛。
這么大的數(shù)字,怎么通知,怎么組織,怎么確保人們在連會個車都困難且滾石不斷的、長達三十公里的逼仄公路上“絕對安全”?!
更何況,從領(lǐng)受任務到組織撤離,只有兩個小時的間隔。兩個小時,通往聶拉木的公路能否全部搶通?群眾的思想工作能否順利做通?制訂的撤離方案能否真正行得通?撤離途中的交通管控能否絕對保得了通?所有的問題,在那一瞬間,亂麻一樣擠滿了呂濤的腦子。
西藏自治區(qū)公安廳副廳長呂濤指揮樟木大撤離現(xiàn)場
那時候,還沒人知道,全員撤離樟木鎮(zhèn),實際上是呂濤挺進樟木當晚即通過手機向自治區(qū)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提出的五條建議之一。呂濤原以為,即使自治區(qū)黨委、政府真的采納了自己的建議,怎么也得十天后才安排部署吧?他沒想到命令來得這么快,更沒想到組織撤離的重擔居然會落到自己肩上!
后來的事實證明,西藏自治區(qū)黨委和政府果斷、及時組織實施樟木大撤離的決策完全正確!
那是科學預測的先見之明、防患在先的未雨綢繆,是以人為本的大行動、捍衛(wèi)生命的大轉(zhuǎn)移。
那時候,同樣沒人知道,其實呂濤還單獨接到了另外一道命令——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總指揮鄧小剛在電話里鄭重告訴呂濤:六千多人的生死安危系于你一身,任務非常光榮也非常艱巨。如果打了敗仗,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你自己掂量。但是,我相信,你呂濤一定會完勝而歸!
假設(shè)真出了問題,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呢?西藏自治區(qū)交通廳赴樟木口岸指揮道路搶通工作的副廳長索朗群佩曾半真半假地對呂濤說:“道路搶不通,我索某人坐牢;道路搶通了但安全保證不了,你呂某人坐牢!”
“當時,我確實做好了受處分、被撤職、蹲監(jiān)獄或者被滾石砸死在途中的思想準備?!笔潞?,呂濤回憶說,“那真的是平常心不可承受之重——不僅有生命安全的風險,還有完不成任務當歷史罪人的風險。哪一層風險都不好管控,都夠喝幾壺的?!?/p>
風險再大、壓力再大,都必須硬著頭皮往上沖。關(guān)鍵是考慮問題要周全,優(yōu)勢和劣勢、保險和風險、動力和阻力,方方面面都必須想到;人員組織要嚴密,以村(居)為單位、以部門為單元、以家庭為細胞,逐人清點,確保全部撤出,防止留下尾巴;撤離過程要緊湊,劃分好時間段分梯次撤離,總體要求是各村(居)群眾、中外游客特別是其中的傷員、老人、婦女、兒童首批走,部隊官兵每隔十分鐘出發(fā)一組,摻雜其中,幫助維持秩序和抬傷員、扶老人、搬行李,并在關(guān)鍵時刻承擔清路障、推陷車等任務,機關(guān)企事業(yè)單位第二批走,公安民警第三批走,指揮長呂濤及隨行民警最后一批走,防止“一窩蜂”,避免發(fā)生擁擠踩踏悲劇;保障工作要到位,武警交通部隊和市、縣交通部門在沿途特別是塌方、泥石流、雪崩路段部署精干力量隨時搶通,公安民警和公安邊防官兵、武警官兵在沿途特別是彎道和各危險路段部署兵力,進行警戒、指揮交通,醫(yī)療衛(wèi)生系統(tǒng)在適當路段安排人員做好應急救治準備……
召開會議、動員部署、制訂方案、明確要求、檢查指導、糾偏防亂,所有工作,都在緊鑼密鼓地實施;全部細節(jié),都在精益求精地完善;每一個人,都在緊張有序地忙碌。
兩個小時,是呂濤全部的“財富”,每流逝一分鐘,他的心就會猛烈收縮一下。而交通管控組其他成員——從羅布、瓊達、余君直至駕駛員馬春言,則集中精力研究制訂交通管控細化方案,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個環(huán)節(jié)地推,一段距離一段距離地排,一個點位一個點位地定。
與此同時,剛剛完成各社區(qū)、村組救援任務歸來的聶拉木縣公安局、樟木口岸公安分局的全體民警,以及西藏軍區(qū)駐樟木部隊、武警聶拉木縣中隊、公安邊防樟木檢查站、各黨政機關(guān)和村(居)黨員干部,全都走上了街頭和村組、走進了民宅和商店、走入了帳篷和“雨布屋”,耐心勸導群眾服從安排有序離開,幫助群眾收集整理各種貴重物品……
勸導工作進行得相當不順利,很多人根本不愿意離開樟木,主要理由有三:一是舍不得財物,擔心離開后房屋被損毀、家產(chǎn)遭盜竊;二是害怕路上不安全,寧可被倒塌的房屋掩埋,也不愿被途中的滾石砸死;三是不愿去條件艱苦的地方安置,樟木鎮(zhèn)海拔適中、山清水秀,可三十公里外的聶拉木縣城及其周邊村鎮(zhèn)海拔三千七百余米,比樟木高出一千四百多米至兩千多米(以友誼橋為參照);而三百七十公里外的拉孜縣城海拔更是高達四千余米,且光禿禿一片,風還大得嚇人;桑珠孜區(qū)雖然在日喀則市區(qū),但畢竟離樟木五百多公里,氣候也不及樟木……
勸不動怎么辦?繼續(xù)勸、耐心勸,講方法勸、用技巧勸!在山南開會提前趕回來的聶拉木縣公安局局長普瓊教給民警們“三板斧”:給定心丸,承諾確保群眾財產(chǎn)不受損失、路上絕對安全、安置點生活正常;找突破口,先做通有眼界、懂道理和性格隨和群眾的思想工作,再攻破固執(zhí)人員的堡壘;用“殺手锏”,主動幫助群眾搬行李、抱孩子、背傷員,促其跟上行動節(jié)奏、以免誤事。
普瓊的“絕招兒”確實挺靈,總體效果比較明顯。但在實際運用中也遇到了不少挑戰(zhàn),比如,一位經(jīng)營進出口商品貿(mào)易的老板就當場將了普瓊一軍:“好,您說我的財產(chǎn)肯定不會遭受損失,那普局您給我寫個保證書:如果遭受了損失,您負責賠償?!?/p>
普瓊抬頭把商場瞄了一圈,心想這些商品怎么也值個八九百萬元吧,如果真出了問題,就是把我賣了也賠不起啊!但是,普瓊絲毫沒有猶豫,一掌拍在收銀臺上:“行,拿紙筆來,出了問題我負全部責任!”
老板收起保證書,說:“普局您親自簽字畫押,我心頭就踏實了。你們?nèi)裣乱患野?,我簡單收拾一下,馬上就走?!?/p>
出門后,隨行一名民警說:“普局,您膽子也太大了吧!如果真出問題,除了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我實在想不出您還能用什么辦法來賠他?!?/p>
普瓊回答道:“不是還有少量駐軍和公安邊防檢查站官兵及七十多名民警留守嗎?如果我們對他們都信不過,怎么可能讓群眾放心?!”
與普瓊遇到的考驗不同,聶拉木縣公安局民警洛桑南加面對的是一位撤離愿望非常強烈,卻又什么家產(chǎn)都想帶走的女村民。洛桑南加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因為背不動兩大包行李而急得坐在路邊大哭。
“你這包里是什么東西啊?”洛桑南加問。
女村民回答說:“全是衣服,好好的,都能穿?!?/p>
“那個包里是什么呢?”
“鍋和碗,還有水瓢、鏟子、勺子、筷子……”
洛桑南加哭笑不得,問:“這兩包東西大概值多少錢?”
女村民說:“很貴,可能要值五千多元哩?!?/p>
洛桑南加又問,你每年能掙多少錢?女村民驕傲地說,現(xiàn)在政策這么好,去年我一個人就掙了五萬多元。洛桑南加笑了,說阿佳啦你真的很傻耶,賬都不會算。如果這兩包東西影響撤離,讓你死在了路上,你哪還有命去掙什么五萬六萬喲。而且,你以前掙的錢也沒命花了,說不定你老公會找個漂亮的普姆花你掙下的錢哩!
“他敢!”女村民馬上站起來,把兩個碩大的行李包往山腳下一推,然后舉起身邊的挎包,“警官你說得太對了:我有銀行卡,只要活著,到哪里都能買到好東西?!?/p>
樟木口岸二號警務站民警旦增克珠跟一家居民磨了半天嘴皮子,可人家說什么也不肯撤離,旦增克珠急了,“搶”過女主人的挎包,轉(zhuǎn)身就跑。女主人和他老公及兩個孩子更急:這個警察怎么還搶東西呢?不會是冒充的吧?家里的銀行卡和金銀首飾都在包里,這要被搶走了,可如何是好?!一家人二話不說就向旦增克珠追了過去。一直跑到集結(jié)位置,旦增克珠才停下來。男主人一把奪過挎包,上去就踹了旦增克珠幾腳。女主人沒有踹人,她喜歡扇耳光,“啪啪”兩個耳光干脆利落地在旦增克珠臉上響起。
“只要你們一家跟上來了,別說挨揍,就是挨處分我也認了?!钡┰隹酥槲嬷?,笑得異常燦爛。
就是憑著這樣的精神,這樣的毅力,這樣的韌勁和干勁,這樣的方法和“技巧”,經(jīng)各方共同努力,樟木口岸計劃撤離的六千余人終于全部如期趕到各指定集結(jié)位置。
呂濤的心落下去了,全體公安民警的心落下去了,自治區(qū)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領(lǐng)導和自治區(qū)黨委、政府領(lǐng)導的心也落下去了。
但是,更大的考驗還在后面。所有剛剛落下去的心又迅速被提了起來。
在每一個集結(jié)點,都停滿了大車、小車,貨車、轎車,拖拉機和摩托車;都擺滿了皮箱、木箱,布袋、紙袋,生產(chǎn)資料和生活用品;都擠滿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躺在擔架上的重傷員和拄著拐杖的輕傷員。
“每座山都被地震震松了,聲音太大,容易引起雪崩、塌方和泥石流。上路后,請大家保持肅靜,咳嗽都要盡量小聲一點兒。請大家相信,黨和政府一定會安置好每個人。也請大家配合我們,一路上服從指揮,保持秩序。我們是你們的兄弟和兒女,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總之,你們沒走完,我們絕不走,我絕不走!”呂濤對著焦躁不安的群眾大聲喊道。
有群眾問,你是大崩布啦(大領(lǐng)導)嗎?說話管不管用、作不作數(shù)啊?呂濤回答說,我叫呂濤,是這次撤離行動的最高指揮員,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代表自治區(qū)黨委、政府。咱們西藏有句諺語叫“離地三尺有神靈”,我頭上也有“神靈”,我的“神靈”就是共產(chǎn)黨,如果說了假話,我的“神靈”會懲罰我。
人群里傳出一陣笑聲,氣氛很快好了起來。有人說,共產(chǎn)黨從來沒騙過我們,我們相信這個“歪脖子大崩布啦”。大家紛紛附和:挪四挪四(是啊是?。?
“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去給大家‘站崗了?!眳螡蛉罕姄]了揮手,轉(zhuǎn)身,大步邁向那段從半山腰“摳”出來的公路。
三十公里道路,“站崗”的公安民警和公安邊防官兵、武警官兵多達三百余人,平均不足一百米就有一名“哨兵”指揮交通并進行安全警戒。同時,還有若干組機動警力分布在沿線適當?shù)赜颍瑩搼碧幫蝗蝿铡?/p>
按照方案要求,呂濤并沒有固定“陣地”。作為一名“戰(zhàn)士”,沒有陣地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兒。呂濤顯然不愿承受這種痛苦,他在最危險的五道線塌方帶給自己找了個“很刺激的位置”,旨在“找回當一線交警的感覺”。
歷史一定會記住那個非同尋常的時刻:2015年4月29日14時。
那是樟木口岸各族人民遠離災難、走向新生的時刻,是巨大的車流和人流涌向生命通道、奔往生命彼岸的時刻,也是呂濤開始把心臟完全提到嗓子眼兒、久久放不下來的時刻。
來了,來了!當汽車的轟鳴聲和人們的腳步聲終于從彎道那邊傳來的時候,呂濤空前地緊張起來、激動起來,一直在默默祈禱:俺的山神爺啊,你千萬別在關(guān)鍵時刻搞雪崩、塌方、泥石流之類惡作劇呀!
“山神爺”給足了呂濤面子,差不多十五分鐘,連小石子兒都沒往公路上扔過一粒。但是,十五分鐘后,“山神爺”開始管不住自己了,時不時地向公路上推下來一塊或者一堆或大或小的石頭、土塊、斷樹,毫不留情地考驗著人們的膽量和應變能力。
站成“路標”
那時候,呂濤的心里只有兩個字:安全!“如果群眾的安全保障不了,不能確保他們順利、平安撤離,那我活著出去也沒啥意思?!焙髞?,回顧當時的心態(tài),呂濤如此說道。
然而,安全并不是靠虔誠祈禱就能絕對擁有的。盡管呂濤身手眼耳鼻全都用上了,依然不能完全阻止危險的襲擾。
大約兩小時后,從山頂傳來一陣轟隆隆的悶響。顯然,這次滾下來的是個“大家伙”。呂濤心一緊,馬上大聲催促眼前的人和車快點兒離開,并立即向后邊的車輛打出停止前行手勢。后邊的汽車剛剛“吱”的一聲把剎車踩死,一塊重約兩噸的巨石就在車頭前方半米處轟然砸響。駕駛員撫著胸口,一臉慘白。
“怎么能讓汽車堵在道路中間?快點兒,你上,迅速幫他開過去!”呂濤話音未落,駕駛員馬春言已經(jīng)沖到了那輛貨車門邊。
后來,老天下起了雨,山上的石頭加大了滾落的頻率。呂濤心想,這下麻煩了,出事的概率越來越高,弄不好,真得挨處分或者丟小命??!而與此同時,各級關(guān)于確保安全的命令又一個接一個地通過短信或者微信頻頻向他發(fā)來。
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總指揮鄧小剛指示:“樟木人員和車輛撤離途中,各檢查點不要有任何限制,務必保證安全迅速撤離!”
公安部交管局局長許甘露指示:“郭(指國務委員、中央政法委副書記,公安部黨委書記、部長郭聲琨)、黃(指公安部黨委委員、副部長黃明)等領(lǐng)導十分關(guān)注,切記注意安全,包括群眾的安全和戰(zhàn)友們的安全!”
自治區(qū)公安廳黨委書記、廳長劉江指示:“一定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有序推進!”
六千余人、九百余輛車輛,緊張有序地從樟木鎮(zhèn)撤離
抗震救災前方工作組社會穩(wěn)控小組組長劉同平指示:“吳書記(指西藏自治區(qū)黨委常務副書記、自治區(qū)政府常務副主席吳英杰)已從拉孜向聶拉木親赴指揮。千萬確保撤離群眾和同志們的安全!”
所有的命令,都在強調(diào)“安全”二字。
安全啊安全,你可一定要給力?。∥覅螡灰f無一失,堅決不要“萬一”!呂濤一邊想著,一邊急忙躲開一塊掉落下來的石頭。不料,他腳下一滑,差點兒摔下路邊數(shù)百米深的懸崖。駕駛員馬春言一把拉住呂濤,說呂廳這兒太危險了,一會兒就有石頭落下來,你干脆躲到下邊這條排水溝中,還可以撿條命。
呂濤斜了馬春言一眼,說你開什么玩笑,現(xiàn)在我們就是“路標”,有警服警徽在,群眾心里才踏實。我們怎么能往溝里鉆呢?!
就這樣,呂濤在雨中一直站到深夜,站到群眾全部撤離完畢,才撤出“陣地”。
當然,在雨中站到深夜的“路標”遠不止呂濤一人,所有擔負警戒疏導任務的公安民警和公安邊防官兵、武警官兵,沒有一人脫崗溜號,沒有一人擅自跑到一旁躲避滾石,沒有一人因為疲勞和驚嚇叫苦喊累。
但也就是在入夜之后,危險系數(shù)進一步增大。黑暗,使得人們根本無法看見滾石的來路和落點。此時,耳朵就擔負起了警戒的重大職責,一旦聽到危險信號,耳朵便立即向大腦報告,大腦則隨即指派嘴巴向撤離的人流和車流發(fā)出警告,要求停止前進或快速通過。
“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全都緘默不語,唯恐驚動了山頂?shù)氖^。途中,除了汽車馬達聲、人們的腳步聲以及自己的心跳聲,剩下的,便是死一般的寂靜。”筆者采訪時,呂濤回憶說,“時間像凝固了一樣,慢得令人無法呼吸,感覺一分鐘比平時的一年還長。”
盡管人們努力屏聲靜氣,但大大小小的石頭還是漫不經(jīng)心地往下掉落。當?shù)谝宦曧憚訌纳巾攤鱽?,下邊的“路標”就開始高度緊張,拼命豎起耳朵,科學判定滾石的大小和可能掉落的位置,并據(jù)此指揮群眾規(guī)避危險。顯然,跟滾石玩“捉迷藏”這活兒很不好干,細雨淅瀝中,幾乎每一個“路標”都會時不時地冒出一身冷汗,時不時地體驗一回“毛發(fā)倒豎”。
“幸好只有九個小時,如果神經(jīng)長時間繃這么緊,非搞成神經(jīng)病不可。”一個多月后,余君說起這事兒,仍然禁不住舒了一口長氣。
“沒辦法,那段經(jīng)歷實在難忘。”余君說,“后來,好多次做夢,我都被滾石掉落的聲音和自己墜落懸崖的慘相嚇醒?!?/p>
那一天,余君的“陣地”緊鄰呂濤,位于五道線塌方帶一組連續(xù)急彎的制高點。身后大約六十公分,就是百丈深淵,稍有不慎,便可能“死無全尸”。但是,余君別無選擇,只能挺立成一座視死如歸的“紅綠燈”。他既要躲飛石,又要防墜崖,還得指揮交通——彎道兩邊互為視線死角,余君發(fā)出的信號,是唯一的停、行指示。作為“懸崖上的舞者”,余君“把每根神經(jīng)都繃成了直線”。驚心動魄的九個小時,在他眼里,比雅魯藏布江還長。
好在,“比雅魯藏布江還長”的九個小時,終于一秒一秒地流逝了。
2015年4月29日23時,這注定又是一個必將載入史冊的重要時刻。
那一刻,成功離開危險地帶后,呂濤急忙通過“動中通”衛(wèi)星信號車,同坐鎮(zhèn)自治區(qū)抗震救災前線指揮部的鄧小剛書記視頻。
“報告小剛書記:樟木群眾全部安全撤離,六千余人、九百余車無一受損。我是最后一個撤出來的?!眳螡拥寐曇舭l(fā)抖。
鄧小剛書記指著畫面,疑惑地問:“什么叫你是最后一個撤出來的?那你后面的車燈是怎么回事兒?”
呂濤回答說:“報告書記,后面的車上是一路‘撿回來的執(zhí)勤人員。除留守的同志外,樟木口岸別無一人?!?/p>
“好!很好!相當好!”鄧小剛書記猛然站了起來,憔悴的臉上布滿笑容,“呂濤,你為災區(qū)人民立了一功!樟木會記住你,樟木人民會記住你!”
隨即,呂濤清晰地聽見,視頻中傳來一陣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到達聶拉木縣城郊后,呂濤緊握日喀則市市長張洪波的右手,哽咽著說:“張市長,樟木群眾,我呂濤,一個不落、一根汗毛不少地如數(shù)交給您了!”
“謝謝,謝謝,謝謝!”兩行熱淚滑過張洪波市長的臉龐,滴落在腳下那片正從地震災難中振作起來的熱土上。
在交通管控組5月12日起草的工作總結(jié)中,有這么一段話:“這次大撤離……創(chuàng)造了西藏抗震救災史上海拔落差最大、安全要求最高、單次撤離人員和車輛最多、撤離沿途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最復雜和危險系數(shù)最大、撤離時間最短、撤離人員無一傷亡、撤離車輛無一事故的奇跡。”
此后,這種奇跡如同一粒種子,在災區(qū)到處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從吉隆縣吉隆口岸到定日縣絨轄鄉(xiāng)、從珠穆朗瑪峰腳下到雅魯藏布江上游、從林區(qū)到草原、從村莊到寺廟,總共六萬三千九百八十九人的撤離行動,全部做到了“人不掉皮,車不掉漆”。
這一令人難以想象的奇跡,是如何發(fā)生的呢?呂濤總結(jié)了十二個字:決策英明、將士舍命、老天幫忙。
“其一,自治區(qū)黨委、政府特別是陳全國書記審時度勢,果斷決定樟木口岸全員撤離。就在成功撤離次日,部分山坡開始滑塌,一些房屋被徹底掩埋,從樟木鎮(zhèn)通往山外的友誼隧道等多處路段再次被塌方體完全堵死。如果4月29日沒撤,后果實在不堪設(shè)想?!苯又?,呂濤豎起第二根手指:
“其二,方案制訂得科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所有普普通通的民警,實際上都不簡單,都當?shù)闷鹩⑿圻@個稱號。群眾撤離花了九個小時,但絕大多數(shù)民警從進點到撤出,在作業(yè)面特別狹窄而且亂石橫飛的路邊站了十一個小時,別說怕苦怕累了,大家真的是連命都不顧??!說實話,誰都怕死,但又誰都做好了赴死的充分準備,這一點就很不簡單!”
“其三,山上的石頭,前面掉后面也掉,左邊掉右邊也掉,可就是沒往人身上掉?!眳螡牟弊尤匀煌嶂?,可這絲毫不影響他用愉快笑容表達美麗心情,“其實,我的‘運氣真的不錯。當然,民警們和受災群眾的‘運氣也同樣好得出奇?!?/p>
顯然,每一次撤離都離不開各級、各方的共同努力。但是,這中間有兩句響亮的口號,災區(qū)人民永遠不會忘懷:
“群眾撤到哪里,警察就跟到哪里!”
“群眾沒撤完,警察絕不先撤半步!”
直到今天,那些受災群眾曾經(jīng)數(shù)度回望的山路,曾經(jīng)冒死走過的險峰,曾經(jīng)艱辛翻越的雪山,曾經(jīng)勇敢趟過的溪流,那兩句血性的口號,仍在回繞、盤旋、跳躍、升騰……
仰望天空,太陽和月亮共有一個阿媽;
擁吻高原,警察和人民原本是一家。
攜手同心添幾分孩子臉上的笑顏,
仗劍倚天減幾絲父母兩鬢的白發(fā)……
在聶拉木縣城郊,當呂濤同日喀則市市長張洪波“執(zhí)手淚眼”的時候,偌大一片開闊地上,剛剛經(jīng)歷生死考驗的人們,一遍又一遍地唱起這首名叫《親人》的歌曲。大人唱、孩子也唱,群眾唱、警察也唱,中國人唱、外國人也跟著學唱。歌聲,穿破夜空,直抵蒼穹;越過雪山,四散飄蕩。
此后,同樣是這首歌曲,一次次在“4·25”抗震救災其他戰(zhàn)場唱響。
什么叫親人?呂濤的理解是:“作為人民的子弟兵,在災難面前,警察就是群眾的主心骨、定神丹,是伸進廢墟的溫暖大手、點燃希望的堅實脊梁,是不離不棄的堅守、同心同行的相伴……”
親人啊親人,親人的苦難就是警察最深的傷痛,親人的期待就是警察最強的心愿,親人的需求就是警察最實的行動,親人的幸福就是警察最大的快樂!
“趕回災區(qū)”是內(nèi)心最強烈的召喚
如前所述,地震發(fā)生的時候,聶拉木縣公安局局長普瓊正在山南地區(qū)參加會議。消息傳來,會議室的板凳馬上“長滿釘子”,他無論如何都坐不住了,立即向會務組請假,連夜趕回聶拉木。
“危險?不危險我急著回去干啥?正因為危險,縣里才需要我,受災群眾才需要我嘛!”臨行前,普瓊對勸他“緩一緩,看看情況再定”的朋友說,“對了,有件事情求你:做點兒善事兒,想辦法在山南募集些救災物資,幫我運到聶拉木。到時候我請你喝酒——我老婆釀的青稞酒,絕對呀咕嘟(好)!”
樟木大撤離后,普瓊多次深入“空城”,指導留守民警高效開展治安維護和社會穩(wěn)控工作。“你們的擔子可不輕,一方面要確保自身安全,防止被滑塌的山體埋了‘忠骨;另一方面,要認真開展街面巡邏和重要目標守護,嚴防公私財物被盜或遭受人為破壞?!逼窄偢嬖V留守民警,“有了你們的盡忠職守,‘空城就不會空,群眾的財產(chǎn)安全就有了最大限度的保證!”
5月2日,普瓊到人去城空的樟木鎮(zhèn)“度小長假”,跟民警們一起選定了四個相對開闊、安全的臨時安置點,齊心協(xié)力搭好帳篷——寬的地方四頂,窄的地方只能搭建兩頂。條件是差了些,但好歹算是有了個遮風擋雨的棲身之所。
午飯時分,一位民警帶過來六名群眾,說:“普局,他們要見你?!?/p>
“群眾不是已經(jīng)全部撤離了嗎?怎么漏了六個?”普瓊疑惑地問。
經(jīng)了解,其實,這六名群眾是在尼泊爾境內(nèi)經(jīng)商的內(nèi)地人,地震時身份證和護照均被掩埋。六個人逃了七天,才千辛萬苦回到祖國懷抱,看到五星紅旗和旗桿下的人民警察那一瞬間,激動不已的他們當即哭得稀里嘩啦。
“領(lǐng)導,我們證件都丟了,過不了邊防檢查站,又沒有交通工具,希望您派車把我們送到日喀則?!币幻麧M身塵土的瘦高個兒向普瓊提出要求,“你們是人民警察,除了向你們尋求幫助,我們半點兒辦法都沒有?!?/p>
“這兒的車很有限,而且都是應急執(zhí)勤用車,要專門送你們到日喀則,恐怕有些難度?!背烈髌?,普瓊說,“這樣吧,你們先吃飯,然后簡單洗漱一下。其他事情我來安排,保證讓你們平安回家?!?/p>
隨即,普瓊致電日喀則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部門,核實六名群眾的身份無誤后,又打電話到縣里,協(xié)調(diào)汽車趕來樟木運送六人離開。
“到了日喀則,你們要及時聯(lián)系出入境管理部門,根據(jù)出境記錄補辦通行證明?!背霭l(fā)前,普瓊向六名群眾交代完畢,然后回頭對民警們說,“他們身上沒錢,到了日喀則也不好辦,吃住行都難以解決。我看這樣,幫人幫到底,我?guī)€頭,大家伸出援手,獻點兒愛心?!?/p>
當普瓊把民警們捐獻的1.53萬元“差旅費”遞到瘦高個兒手中時,淚水,再一次從六名內(nèi)地群眾眼中奪眶而出。
跟普瓊一樣,地震發(fā)生時,吉隆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公安局局長頓珠也不在縣里,而是遠在四百九十公里外的日喀則市休假。震后十分鐘,他的電話分別打回了縣局值班室和縣委辦公室:“情況怎么樣?能不能聯(lián)系一輛從市里返回縣里的車。”
兩邊的回答都是“車子很難聯(lián)系”。放下電話后,縣委辦和局里的同志都在想,既然沒車,“頓珠常委”肯定會繼續(xù)休假,就算因?qū)嵲诜判牟幌露庇谮s回縣里,那怎么也得等到明后天了吧?
但是,當天18時許,頓珠的身影就“神奇而夢幻”地出現(xiàn)在了縣公安局。
“天哪,領(lǐng)導您坐的飛機嗎?!差不多五百公里路程,還一路有檢查站限速,這不足四個小時,你是怎么‘飛回來的?”一位民警覺得相當不可思議。
“只要精神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餓得不行了,快去幫我搞碗面條?!鳖D珠來不及解釋,立即進入工作狀態(tài),“另外,再招呼部分精干人員,準備一些救急物資,隨我馳援吉隆口岸。我這一路打電話了解情況,手機都快沒電了。據(jù)悉口岸那邊災情相當嚴重,我必須立即頂上去!”
19時,頓珠帶領(lǐng)二十二名民警向七十八公里外的吉隆口岸挺進。
出發(fā)前,頓珠做了個相當簡短的動員:“同志們,警察前面是什么?是人民!人民養(yǎng)育了我們,人民就是我們的父母!現(xiàn)在,人民有難,我們必須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替人民擋災、為人民解難!”
關(guān)鍵時刻沖得上去,既是人民群眾的期盼,更是人民警察的責任。
在抗震救災一線,像頓珠一樣提前結(jié)束休假,義無反顧趕回來“替人民擋災、為人民解難”的人民警察,還有不少。
日喀則市公安局紀檢組民警徐笑,4月23日回到四川老家休假,抱著已經(jīng)會跑會跳會叫爸爸、但還從未當面叫過爸爸的女兒就不肯松手?!耙患胰藞F聚,那叫一個美??!”徐笑笑得滿臉開花開朵。
但是,25日下午,徐笑從微信朋友圈中獲悉了地震消息,他再也笑不出來了?!拔乙s回去抗災?!毙煨M懷歉疚,囁嚅著對妻子說,“你曉得的,不回去的話,我根本過不了自己這道關(guān),恐怕一個假期都要不高興?!?/p>
“當兵時就這副德性,當警察了你咋個還改不了呢?”妻子淌著淚,抽泣道,“我曉得攔不住你,你回去嘛!但是,你一定要安全,我和女兒等你回來?!?/p>
徐笑抱著女兒親了半天,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妻子并不知道,其實,徐笑是不敢回頭,他害怕妻子和女兒看見那些在他眼眶里滾來滾去的淚珠。
4月27日傍晚,吉隆縣吉隆鎮(zhèn)薩勒鄉(xiāng)受災群眾發(fā)現(xiàn),有一位當?shù)鼐於疾徽J識的警察,正滿頭大汗地忙著裝卸救災物資。
“我叫徐笑,以前在武警部隊干過特勤,有的是力氣?!蹦俏荒吧木鞂η皝聿閷嵥矸莸泥l(xiāng)干部說,“當裝卸工,我半點兒問題都沒得?!?/p>
與徐笑不同的是,彭志貴當時正在“休長假”。準確地說,其實彭志貴已經(jīng)不是警察了,最多算個“前警察”或者“原警察”。去年,從拉薩市公安局便民警務支隊青年路便民警務站負責人“位置上”退休后,彭志貴回老家待了一段時間,幾乎天天晚上夢見拉薩。
“不行,我們要回去看看?!迸碇举F對愛人說,“我總覺得拉薩才是故鄉(xiāng),老家反倒成了異鄉(xiāng)?!?/p>
愛人說:“走嘛,反正拉薩的小房子還在?!?/p>
回到拉薩不足一個月,“4·25”就來了。
彭志貴翻出警服,穿上,問愛人:“你看我還像不像警察?”
愛人說:“啥子像不像喲,你穿了幾十年警服,擺明了是真資格的警察噻?!?/p>
“說得好,警察就該履行警察的義務,我救災去了哈!”
愛人反應過來,知道中了圈套,馬上不干了,說:“你個退休老頭兒,以為自己真還是警察唆?地震那么兇的,你跑去干啥子,神經(jīng)病犯了嗎?”
但是,愛人最終沒架得住彭志貴的死纏硬磨。
彭志貴借了一輛老鄉(xiāng)的皮卡車,拉上滿滿一車礦泉水、方便面、衣服和棉被,便孤獨而寂寞地上路了。趕到聶拉木縣城后,正逢樟木大撤離受災群眾蜂擁而出。彭志貴又開著車一路跟到拉孜縣臨時安置點。在這里,彭志貴以“老警察志愿者”的身份,干了十三天“服務工作”。
顯然,成天服務素不相識的受災親人,家中的親人就必然受到冷落。
社會穩(wěn)控組成員、公安廳治安總隊副總隊長歐珠接到趕赴一線的命令時,妻子正在住院。他連跑一趟醫(yī)院的時間都沒有,只能在電話里跟妻子告別:“我抗災去了,你自己請個護工照顧你?!?
同為社會穩(wěn)控組成員的公安廳基層基礎(chǔ)支隊副支隊長祁元芳最糾結(jié)的是,妻子剛好回內(nèi)地照顧病危的岳父去了,十歲的兒子一個人在拉薩,生活怎么解決?學習誰來督促?但是,糾結(jié)歸糾結(jié),命令必須執(zhí)行。匆忙間,祁元芳把兒子托付給一位朋友,就出發(fā)了。
交通管控組成員、前文多次提到的余君接到“奶奶病逝”的消息時,他正在參與擬制樟木大撤離的交通管控方案。那一瞬間,余君悲從中來,恨不得立即趕回家中送奶奶最后一程。但是,余君知道,樟木還有更多的爺爺奶奶、阿爸阿媽需要他,他沒有擅離職守的理由,更沒有當逃兵的資格。站在五道線那個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彎道制高點擔負警戒疏導任務時,從頭到尾,余君的臉上就沒干過,除了雨水,全是他為九泉之下的奶奶流下的淚水。
樟木口岸二號警務站站長劉俊生在地震發(fā)生后,把幾位千里迢迢前來旅游的同學扔在一處開闊地就忙著救人去了。直到全員撤出樟木,他都沒能跟同學們再見上一面。后來,劉俊生收到同學們發(fā)來的一條信息:“危急關(guān)頭,扔下我們不管;幾天時間,連個照面都不打。災難,讓我們認清了某些人的自私和虛偽。一切都過去了,包括同學情義。此后,我們不再認識劉俊生。”劉俊生打了N個電話,始終沒人接;發(fā)了N條短信,也不見回音。
“簡直冤枉死我了。我真的挺看重同學之間的感情,可那種情況下,我能怎么辦呢?”劉俊生苦笑道,“算了,下次休假回家再當面向他們好好解釋、給他們‘賠罪吧?!?h4>“群眾需要”是最有效的鎮(zhèn)痛劑
不僅僅是照顧不了親人和朋友,實際上,那些終日鏖戰(zhàn)在抗震救災一線的高原警察,連自己都顧不過來。除了受災群眾的安危,他們眼中,再沒有別的內(nèi)容;除了傾力奪取抗震救災戰(zhàn)斗全面勝利,他們心里,再沒有別的算盤。
交通管控組成員、日喀則市公安局交警支隊法制宣傳科科長瓊達在搜救受災群眾時,被從房頂上掉落下來的橫梁砸中大腿,當時感覺沒什么大事兒,還硬挺著完成了樟木大撤離的交通疏導任務。但是,一到聶拉木,他就不行了。
“不對,我這腿咋這么痛呢?”瓊達齜牙咧嘴地挽起褲腿。
呂濤一看,驚得眼睛都直了:“什么情況?怎么都腫得透亮了你也不吭一聲!瓊達啊瓊達,你這是要陷我于官僚主義的歪風邪氣?。〔恢?,我必須馬上找車送你回日喀則住院。你這腿要是廢了,我一輩子都安生不了!”
4月26日中午,對抗震救災執(zhí)紀情況進行監(jiān)督檢查的樟木鎮(zhèn)紀委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一名身穿警服的同志,竟然頭纏一塊兒破雨布,躺在一條僻靜小巷里睡大覺。太不像話了!大家都在拼命救災,身為警察,竟然“慵懶散”、“不作為”!紀委工作人員有些生氣,心想就算不追你的責,起碼也得好好批評教育一番吧。于是,他們走過去準備叫醒那名“消極怠工”的警察。不料,喊了半天,人家連牛尾巴那么大點兒反應都沒有。這一下,紀委工作人員意識到不對勁了,他們急忙把那名警察背到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一看,說這不是口岸分局的羅天凌嗎?昨天救災,他被房頂?shù)粝聛淼囊桓绢^打在腦袋上,情況還比較嚴重。我勸他住院,可他簡單包扎一下就跑了,說是忙著去救人,輸液都沒時間,還住啥院哦??绰铮宦犪t(yī)生的,早晚要吃虧,肯定是暈倒在救災途中了。紀委工作人員一聽,眼睛馬上就濕潤了,說這么好的同志,我們剛才還差點兒錯怪了他,罪過??!
在吉隆口岸,手掌被鋼索剜掉一層皮,右腳被兩根鐵釘刺穿的把玉俊,從達曼村回到鎮(zhèn)上后,連醫(yī)院都沒進,就一瘸一拐地到處找人,很快組織了一支三十二人的“回民突擊隊”,連夜搭建救災帳篷四十多頂。此后,把玉俊始終活躍在救災一線,直到第四天,才回到家中。
剛進門,就迎來母親的責罵:“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災難來了,‘頂梁柱卻連個影子都見不著……”
把玉俊說:“媽媽,我錯了,我腳疼!”
母親走過來,舉起把玉俊的手和腳,一看就心疼得不行:“你這傻孩子,怎就不知道去診所看看呢?救災重要,你自己的命就不重要嗎?!”
之后,母親趕緊讓把玉俊的妹夫過來扶他到醫(yī)院。醫(yī)生上藥前,把玉俊將手機遞給妹夫,然后張開雙手、抬起腳底,說:“妹夫你給我照張相吧。我得留個紀念,超級帥,萌萌噠,耶!”
其實,除了把玉俊,抗震救災戰(zhàn)斗中涌現(xiàn)出來的“傻孩子”比比皆是。
面對八十多年來震級最高、余震次數(shù)最多(一百三十多次)、受災面最廣(三十萬人不同程度受災、近十四萬人嚴重受災)的強烈地震,西藏自治區(qū)廣大公安干警和部隊官兵、相關(guān)單位干部職工、各族各界人民群眾一道,心手相連、眾志成城,全力對抗突如其來的巨大災難,創(chuàng)造了傷亡人數(shù)最低的歷史記錄(二十七人遇難、三人失蹤、八百五十六人受傷),贏得了各族人民群眾的高度贊譽和衷心擁戴。
“那段日子,我們視群眾為親人,群眾也把我們當成了一家人?!眳螡貞浾f,“還在樟木大撤離途中,很多群眾就把飲料和雞蛋、餅干等食品塞給民警。吉隆那邊,有些群眾主動把領(lǐng)到的救災棉被和救災糧食送到民警住的帳篷里,民警給群眾扛回去,群眾又抱過來。類似的感人場面,不勝枚舉?!?/p>
“有人說你叫深情,總把老百姓置于自己頭頂;有人說你叫忠誠,從不褻瀆職責辜負使命?!币晃幌矚g寫詩的災區(qū)姑娘用自己的方式向救災民警袒露心跡:“面對雪山,我們只想深情地喊一聲親人,親人啊親人請你放心,我們正邁開雙腿踏歌前行;展望未來,我們只想熱烈地擁抱一次親人,親人啊親人請你相信,我們一定完成生產(chǎn)自救重任,讓廢墟重新變成高樓,讓蒼穹再次飄蕩祥云……”
什么叫忠誠?“文藝范兒”十足的余君曾作過如此詩意的解讀:對警察而言,忠誠就是夜深時分街頭巡邏的一串腳印,就是風雨之中挺立如松的一幅剪影;忠誠就是面對危險時驟然響起的那一聲“住手”,就是迎向災難時低沉有力的那一句“我來”;忠誠是敢于流血的雄性陽剛、也是善于撫慰的柔情滿懷,是耐得住寂寞的深邃內(nèi)斂、也是經(jīng)得起誘惑的堅強定力……
呂濤看完后,笑了笑,說:“其實忠誠沒那么復雜,簡單講,只六個字:聽黨話,愛人民!展開說,就是捍衛(wèi)好四樣東西:黨旗的莊嚴、國徽的神圣、法律的尊嚴、人民的幸福!”
呂濤說這話的時候,整個雪域高原的抗震救災工作已經(jīng)進入過渡安置階段,重建家園的“熱身活動”正在火熱展開。窗外,陽光燦爛,碧空如洗,幾只雄鷹在云層中滑翔,一蓬格桑花在草坪上怒放。
“夏天一過,秋天就來了,意味著收獲的季節(jié)已經(jīng)不遠了?!眳螡牟弊右廊煌嶂@并不妨礙他興致勃勃地用指關(guān)節(jié)叩擊辦公桌。
顯然,呂濤這是要擊節(jié)而歌的意思。那首歌的名字,幾乎所有高原警察都很熟悉——《忠誠誓言》:
你不必知道我的姓名,
也不必看清我的容顏。
你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
是因為我堅守高原履行著忠誠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