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之
6歲 問診
關(guān)于車站陌生人的故事。
那年,我躺在一塊不足一米的小木板上,著力點(diǎn)是我爸用一條粗繩,兩頭綁著,給力點(diǎn)是他的脖子。也就是說,我被我爸吊在了身上,他雙手托著木板,累了就將我放在車站附近的一個住戶區(qū)的水甕邊上,旁邊有一個年輕女人在洗衣服,我媽去買東西。我躺在那兒,被太陽曬得一陣發(fā)暈。我轉(zhuǎn)頭看洗衣服的女人,她的洗衣盆是粉紅色的,應(yīng)該是紅色褪成了那樣的舊顏色。
她起初沒敢問,我爸抽了根煙,主動搭了一些閑話。她隨后放松起來,問我們干嘛去?
我爸踩滅煙蒂,說給孩子看病去。
他們順著話茬,還聊了一些別的閑話,但我已經(jīng)睡去。醒來后,我媽回來了,我們走向車站休息區(qū)。等了很久,那班車才開過來,人群浩浩蕩蕩地涌上前。我躺在臥鋪上,數(shù)著窗戶外邊的云朵。煙癮犯了的爸爸,在車子開動前又抽了一根煙,還沒燃到一半,胸前戴著“衛(wèi)生檢查員”的兩個女人上了車,我爸被逮個正著。女檢查員態(tài)度嚴(yán)厲,要對我爸罰款,數(shù)目夠再點(diǎn)五盤魚香肉絲。
我爸道歉,我媽道歉,我繼續(xù)數(shù)云。
“不行!說什么也不行!”
全車人看著,僵持著。我爸開始急得頭上冒汗,示意我媽拿錢了事。這時,后上車的另一個女檢查員認(rèn)出了我們,她拽了拽同事的袖子,嘀嘀咕咕了幾句,對方什么都沒說,就默默下了車。
她就是在附近洗衣服的女人,下車前,她對我們笑了笑。
我至今都不明白她們具體說了什么,但那一刻,我覺得她的權(quán)力好大,大到可以決定150塊錢的命運(yùn)。對6歲的我而言,150元關(guān)乎一頓大餐,而對一路省吃儉用的我媽來說,150元是大事,所以,每當(dāng)想起這件事時,她都會不無感激地說,異鄉(xiāng)還是有人情味兒的。
8歲 尋食
再大一些,小木板就放不下我了,我每天必須在我爸的背上度過。我想起母猴子帶著幼仔爬樹的情景,而我爸則是爬階梯。三個人異地穿街走巷,城市大得走不到盡頭,迷路是常事,像徐錚電影里的那段追逐戲,噔噔噔,走了,噔噔噔,回了,噔噔噔,肚子又餓了。
面對誘惑,人生不能經(jīng)歷兩次。香氣撲鼻的燜面攤走過一次,迷路往返的時候就走不過了。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鍋,至今回想起來,那個豆角燜面里的豆角都綠得不像話,與吸滿油料的面條混合在一起,像最強(qiáng)烈的對比色。賣面的是一對老爺爺老婆婆,我們站著看,我媽不動了,我手抓著我媽也不動了。我爸嘆口氣,坐了下來。
從附近公交車站走來一位穿著發(fā)黃短袖衫的小青年,行李不多,只帶著一個黑皮手袋。他也坐了下來,我覺得他好闊氣,一碗滿滿的豆角燜面,可以一個人盡情享受,但我們?nèi)齻€人只能吃一碗。
因為攤位小,又只有兩家客人,老爺爺老婆婆就跟我們閑聊起來。小青年也不是本地人,純粹飄蕩而至,我爸跟他聊起途中的險惡瞬間,同仇敵愾。
“對啊,還有醫(yī)院門口那些醫(yī)托噢,簡直生拉硬拽。”
“是這樣的,我在途中還丟了行李,虧得重要東西都放身上了?!?/p>
“你這是剛來還是要走?”
“要走咯,有朋友在這兒待過,我來找他,但發(fā)現(xiàn)他又去了別處,再找去。”
我聽著他們的談話,犯起睏來,我總是一路在睡一路在醒一路不解。睡去前,我看見小青年的背后開過了一輛大公交車,然后他跳起來,丟下錢不找零就撒腿跑了。
巨大的公交車像城市怪物一樣移動而去,瘦瘦小小的他在后面狂追呼叫:“等等我,等等我!”
直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時,也沒有見他追上公交車。
然后,老婆婆指著那碗只吃了三分之一的燜面,對我爸說,丟了怪可惜的,不如你吃了吧!
9歲 異鄉(xiāng)
去了北京兩次,印象最多的是別人問我們來自哪里?我爸就說呂梁啊!這是一個在哪兒說出去都沒人知道的地方,然后我爸免不了指手畫腳一番,在山西啊,盛產(chǎn)紅棗。其次是與掃街大媽犀利的目光拉鋸戰(zhàn),她會時刻關(guān)心著我爸抽完的煙蒂將丟在哪里。據(jù)說,亂扔會被罰款,然后大媽就能抵消一個任務(wù)。見過別人吃肯德基的雞腿,那是當(dāng)時在電視里也沒見過的東西。
九幾年的北京早已有了地鐵,初次坐地鐵就被擠得透不過氣,那時不流行讓座,我爸或背或抱,我像個包袱似地被甩來甩去。
從階梯走向地下,人群像趕集似的黑壓壓一片,有人走有人進(jìn),我驚恐地勒著我爸的脖子,熱氣升騰,空氣悶熱,像人肉排排站。
好不容易擠出車廂,才發(fā)現(xiàn)我的一只鞋子掉了。
那是一個普通的鄉(xiāng)村平板鞋,因為出門只帶了這一雙鞋子,我媽瞬間苦惱起來。我們向上走階梯,一路低氣壓。
人聲亂哄哄的,誰的聲音都聽不見,很久后,一個中年婦女追上來,氣喘呼呼。
她說:“這是不是小姑娘的鞋子?”
可不正是嗎,但那么土氣的鞋可不可以不要承認(rèn)?爸媽激動地接過來,連聲道謝。在異鄉(xiāng)丟東西,總覺得不吉利??!
10歲 歸途
那年決定回家,在北京總是迷路,徒步找車站問路,我媽管跟她差不多年齡的人叫大姐,然后人家指了相反的方向,我們就一路走下去,繞了半個城市。
最后只能叫了輛三輪車,大爺熱情萬分地直奔車站,沒有繞路,沒有多要,一路還批評使壞的人。
坐車來到省城,輾轉(zhuǎn)再坐車回家。在車站吃飯,一道魚香肉絲,三碗白飯,期間,我媽跑去買衛(wèi)生巾,絮絮叨叨抱怨貴得離譜。
隔壁桌有一位媽媽帶著兒子,媽媽染著現(xiàn)在看來都還流行的棕色大卷發(fā),穿著發(fā)光的皮衣外套,兒子黑框眼鏡,斯斯文文,他們點(diǎn)了一桌菜。我扒著飯,眼睛飄了很遠(yuǎn),原來蘑菇燉肉出鍋后是一個顏色,油菜炒肉的油菜是半分熟的,我媽敲我腦袋,讓趕緊吃飯。
我爸到哪里都能跟人聊幾句,我懷疑他的目的不純。
那對母子也開朗,說他們是開店的,來進(jìn)貨。
兒子沒吃幾口就出去看車,結(jié)果回來就亂了套,他們要誤車了,裝了點(diǎn)飯就跑。臨走前,大卷發(fā)媽媽把那兩道菜在內(nèi)的所有菜都給了我們。
服務(wù)員小姐說,你們真幸運(yùn)。
你看吧,我就說我爸目的不純。
21歲 后記
一覺醒來,我不在我爸的肩上睡覺了。我躺在自己的小房間,讀著幾本書,寫著幾段小故事,窗外的云依然數(shù)不完,有大人在訓(xùn)小孩兒,語氣威猛,如拷問犯人:壞人到處都是,不要隨便接受陌生人的東西,知不知道?
人生總是匆匆忙忙,不是在追公交車就是在擠地鐵,不是在一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就是在去往車站的路上。走在路上才發(fā)現(xiàn)路走不完,于是我們奔跑起來,沿途風(fēng)景匆匆一瞥,帶著絕不重來的堅定,但依舊阻止不了我們做一些事情。
這一生沒有聽過上課鈴響,卻一直在上著最真實的人生課程。車站女人的笑容,讓我明白不論職業(yè)高低,握在手中的權(quán)力依舊能救人于水火;追車小青年的背影告訴我,活在世上總是在經(jīng)歷著等待跟錯過;撿鞋婦女的行為,讓我明白東西不分貴賤,于某個人而言,一雙土氣的鞋子都可能事關(guān)重大;大卷發(fā)媽媽的明朗告訴我,旅程再匆忙,仍然不耽誤善舉。
也許因為螻蟻般的人生,才使得接受饋贈與幫助變得不再警惕、多心多慮,因而收獲的溫暖也勝過冷酷。我吐吐舌頭,偷偷告訴小孩兒,好人也是有的,拒絕是兩方的損失,接受是雙倍的收獲。而你,要不要接受我手里吃不完的棒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