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婉心
累積了許多心情,但一半因為懶惰,另外總有一種惶恐和顧慮,害怕我懶散生疏的筆端不能再現(xiàn)那已變成一幀一幀的、好似被“做舊”并蓋上時光印戳的畫面。那些動態(tài)立體,本應經(jīng)過理智的篩選后“最重要”的回憶難以迅速脫穎而出,我怕找到的都是一些零星蒼白的碎片。
刻意躲開了記錄這一段時光,任由它們一層一層地堆疊在一起,新的覆蓋了舊的,自然的沉淀之后,也就變成了沉積巖。未經(jīng)打理的外表堅硬生澀,難看不已,但不知有一日費些氣力剖開,展現(xiàn)出的會不會是翠綠玉石的切面?
十八歲這一年吧,也算經(jīng)歷了許多的轉(zhuǎn)折和變故。不知是逐漸變得無感還是執(zhí)著于向前,我對高中時代竟無半分留戀。
每個神思恍惚的早晨瘋了一樣趕在最后幾秒奔進教室,習慣被早讀課老師以側(cè)目禮相待;下自習,路燈昏暗稀少,與高大恐怖的植物黑影做伴,嘴里還不停叨叨著學校又克扣了多少設施經(jīng)費;被波動性巨大的文綜虐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捶胸頓足又無可奈何地怨念著文科生被一份主觀性極強的,卻又被拿來做客觀評判的標準答案就此劃分高低的悲慘之路。高考一完我便張羅著把那一堆面目可憎的復習書全數(shù)賣掉,一張紙都不留。
殘存下來的似乎就是這些雞肋無比的情景。陸續(xù)會有人問我借高三的教材,開始時快意瀟灑地直言,早扔光了。幾天前又接到這樣的電話,陳明事實時吞吞吐吐尷尬不已,突如其來地生出一絲慚愧。高考前夕,一部分人為泄憤把白花花的試卷扔得鋪滿了校道,其實自詡冷靜的我與他們并無異。
有人建了一個QQ群,把去年六月之后就分散在五湖四海的校友拉進群里,號召大家在各自的城市各自的大學拍一段簡短的勵志視頻為母校高三學子們加油。原來,一個事事受盡束縛的高三狗,搖身一變,成為貼心有愛學姐也不是那么遙不可及。
高三班會課的王牌內(nèi)容就是放映勵志短片,看到那些站在各自大學地標性建筑物前招攬小鮮肉的學哥學姐,其實會覺得壓抑無比。他們站在對面,或悲憫,或感同身受,似乎我與他們之間有一個充滿死亡意味的黑洞,還沒等我想辦法從邊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巨大的吸引力便會毫不留情把我卷入,連尖叫聲都還來不及發(fā)出就已被迅疾地湮滅。這不是夸張,每一個迷茫的高三學子內(nèi)心陰暗脆弱的一面都會被無限放大。
六年前,一部叫作《狗和狼的時間》的韓劇,讓我有了要學韓語的念頭,也在那時聽說了北外。母親告訴我,要是真喜歡,將來試試報考北京外國語大學韓語系,不過雖是專業(yè)性較強的學校,錄取分也讓人望而卻步。這無意的一句,竟成了自那以后最大的動力。熱情的消退總是迅疾,后來對韓語逐漸無感,對英語的興趣有增無減,北外夢依舊還在。
也許功虧一簣用在我身上再恰當不過。高中最后的階段,無緣無故產(chǎn)生了一種倦怠感。不管多用力似乎都止步不前,向前挪一步,似乎要花費全身的力氣。主動權(quán)慢慢地交出,凡事都像是被麻繩捆住并拖著向前挪動。嗅到自己快要放棄的意味了,恐慌情緒像爬蟲一樣啃噬著我的神經(jīng)。
敏感到做不出一個大題,便會難過一整天。算錯,擦掉,再來一遍,竟然是更加復雜冗長的式子,望著丑陋的數(shù)字符號,委屈又心酸。
已經(jīng)掌握的知識點滾瓜爛熟,難以啃動的題目始終不能突破,不能理解這樣枯燥無趣的日子于我來說究竟有什么意義。那時腦袋里面沒有高原反應期的概念,總覺得自己是最大的罪人,覺得自己又笨又不努力,卻找不到任何有效的方法來“贖罪”,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找不到方向,總覺得彼時是最不如意的狀態(tài),開始幻想大學的自由氛圍。難過糾結(jié)到最后,只想草草揮刀斬斷這段不快樂的時光,匆匆忙忙地結(jié)束,畫上休止符。
嚴格來說,這種渾噩糟心的狀態(tài)實際在高考的最后一天中午就基本自動消解了。最后十幾分鐘,我還在努力填補文綜卷上那些白花花的空格,煞白的熒光閃得我眼盲,我無法忘記因為極度緊張腎上腺激素猛增的真切體驗。中午回家,照例是豐盛的一桌飯菜,不同在于之前因為焦躁感覺寡淡難以下咽。那個入夏的下午,光束斜緩地透過考點濃密的樹蔭在課桌上投下一塊塊或大或小不甚規(guī)則的金箔,我在等待刺耳的“警報”刺拉拉響起。沒有喧嘩,沒有喜悅,在最后時刻我竟處身于一種奇異的平和。我想起陶淵明《時運》里古樸嫻靜的句子“山滌余靄,宇暖微霄”,一時興起將它寫在了沒有派上用處的草稿紙上,傻傻盯著默讀了幾遍。一直以來,我的生活好似一幅暗黑沉重的油畫,就在那時被重新著上了明亮的色彩。我的高中生涯,就算是這么完結(jié)了。
沒有舉辦一個像樣的畢業(yè)典禮,大家都在鉆研如何讓自己的分數(shù)在填報志愿的過程中發(fā)揮最大效用,說是畢業(yè)聚餐,其實也只是平時緊緊抱團的寥寥幾人參加,大家的心早就散了。也許再也不能像高三的每一個日子,全班整整齊齊相聚一堂。
平時像小姐姐一樣照顧我的閨蜜留在了重慶。某一個壓力大到爆棚的晚自習,她拉著我的手悄悄溜到無人的走廊,浮躁的校園一反常態(tài)的靜寂,她從腦袋瓜里搜羅了一大串的笑話講給我聽,我無法忘記那片黑藍夜空中閃爍跳躍的北斗星和她晶亮晶亮的純黑瞳孔。曾經(jīng)心心念念的人暑假去鼓浪嶼旅游找到了他的萌版女友,而我那些原本忐忑的情緒,現(xiàn)在也早已煙消云散。母親是我的歷史老師,現(xiàn)在又開始了她三年一次的輪回,如今還經(jīng)常向我抱怨,眼睛是越來越不好使了,一看書就又模糊又痛。高中三年,母親又何嘗不是為我操心了三年,為教學操心了三年,而我順利畢業(yè)了,她還不能“畢業(yè)”。
六月之后的那個暑假,我在重慶火爐一樣的高溫天氣里學完了車,畢業(yè)旅行的設想也自然破產(chǎn)了,好在在駕校也交到了不少朋友,還不算太悶。
我最終還是沒有考上北外,而是陰差陽錯被上外錄取。事實上,這兩所一南一北的語言類院校的實力也在伯仲之間,曾經(jīng)的理想也勉強能算作是實現(xiàn)了。錄取查詢的時候,母親反倒比我興奮。
今早吃過了飯,讀完了有關(guān)張幼儀的微信推送文,照片里主人公眼神中似是潛藏一絲憂郁,卻又像是飽含明媚的希望,深深打動人心。不盡然全是黑白照片,準確來說應該是藏青,那藏青色中透露出來的是時光的悠長,經(jīng)歷歲月的淘洗,逐漸演變成更加明亮的光影。
突然想回到高中的校園,拉長鏡頭給那片蓊郁的梧桐林拍一個特寫,調(diào)上泛黃老舊的色彩。最好還有一把古樸的藤椅,讓我可以坐在上面不徐不疾地回想起那些細碎的片段,與我的十八歲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