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電動車又出問題了。橫河踢了一腳,準(zhǔn)備打車回去。小翼拉拉他的胳膊,說她喜歡坐公交,挺方便的吶。208路。公交車站臺就在斜對面。站臺邊豎著新造不久的公益廣告牌,上面印著本縣志愿者形象大使的頭像。你認(rèn)識哪幾位?橫河搖搖頭??炊紱]看,怎么知道不認(rèn)識。小翼追問道。好在公交車來了,橫河第一個跳上去。
小翼家在五樓。每次走到三樓,橫河就放慢腳步。門開了。兩只腳搓好幾下,他才跨進(jìn)去。
橫河來了呀,過來跟我合奏一曲。書房里傳來老爺子的聲音。她家老爺子五大三粗的,一開腔卻是滿嘴風(fēng)雅。老實說,老爺子的笛子吹得不咋的,歷音剁音都搞不清。一吹吐音更是唾沫四濺,橫河不得不低頭裝作看譜。他們合奏的是《彩云追月》。每每老爺子的笛聲搶拍時,橫河的二胡就趕緊跟上。一曲終了,旁邊一個陌生男人優(yōu)雅地鼓掌。老爺子說這位姚大哥,本縣知名的助學(xué)大使。橫河咽了咽口水,伸出手去。姚大哥的手很熱,肉嘟嘟的,握手時像有一堆錢塞在你手里。
明天一起去金灣福利院。吃飯時,老爺子對橫河說。橫河正嚼著熏鵝肝,一不留神牙齒咬到了腮幫肉。明天我值班。舌頭舔著傷口,他支吾著。小翼在桌下踢了他幾腳,
飯后,小翼自顧躲進(jìn)閨房,橫河忙跟進(jìn)去解釋。少來這一套,好像去那種地方,會掉肉似的。小翼推著他一直到門口。討厭死了,這點小事也不能順老爺子的意,以后別來了……
每一步都像走在回去的路上。金灣福利院離城西福利院足足有三十公里,外面的景致卻出奇相似。柏油馬路,兩邊挺直的白楊樹。稻田過后,出現(xiàn)尖頂?shù)陌追孔樱鞘腔浇烫?。再過去就是蘆葦塘,藍(lán)色外墻的福利院掩藏在蘆葦叢中。
西瓜頭阿姨來的那一年,橫河已在這里生活三年。三年里,除了跟上鋪的“獨眼龍”打架,捉弄一個紫嘴唇女孩,日子過得很沒勁。節(jié)假日來臨時,有很多團(tuán)隊來看他們,像參觀動物園。送來一些零食、玩具、衣服,有時也搞搞聯(lián)歡。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拍照。身體擺個Pose,嘴里喊著茄子。福利院里有一張院報,有一半版面刊登那些照片。最大的官員好像是省里來的,院長辦公室的墻壁上,有一幅照片,就是大領(lǐng)導(dǎo)和全體孩子的合影。
這些小孩好可憐,小翼說,比起流浪兒,他們也算幸福耶。橫河吸吸鼻子不做聲。他們正參觀孩子們的寢室。窗明幾凈,八張結(jié)實的鋼絲小床,粉紅的床單,被子疊得很整齊。白墻壁上掛著奧克斯空調(diào)。走出寢室,有人哎喲一聲。兩個小孩閃向另一個樓道。走廊上,幾顆石子蹦跶著。想不到這里的小孩也這么野?!爸袕棥钡呐爢T拍拍胸脯,大家都圍上去。橫河用長長的指甲劃了一下墻皮,跑下樓。
你去哪里了……老爺子到處找你呢。小翼打電話過來,口氣很沖。我迷路了,在蘆葦叢里。他仰躺著。天空透明,像一個大果凍。不遠(yuǎn)處,一團(tuán)灰云慢慢移過來。你呆在那里別動,我叫人來找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聽到小翼按掉手機(jī)的聲音,松了一口氣。翻身起來,拍拍衣服,吐掉嘴里的蘆葦葉。頭頂,兩只白色的水鳥,撲棱棱地飛過。
西瓜頭阿姨是個特例。她帶領(lǐng)一個團(tuán)隊慰問拍照后,想帶走他。你愿不愿意跟阿姨走?橫河翹了翹嘴角,心早已飛出這個悶死人的地方。
她是一家美容院的老板娘。之前,捐助過很多貧困兒童。最大的孩子,去年考上清華大學(xué),轟動全縣。還有一個15歲的小姑娘游泳特厲害,今年被省少體校特招了。這些都是聽學(xué)徒工小紅說的。她是好人,跟著她,你享福了。小紅舉著眉鉗比畫著。小孩,你的眉毛有問題,阿姨給你修修,讓你變得像女孩子那樣討人喜歡。不要,不要……
不要鬧,你會嚇著他的。西瓜頭阿姨從隔壁房間出來,戴一個淡藍(lán)口罩。橫河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深陷著。我?guī)闳ノ壹遥院竽愀易≡诩依?。她拉起他的手。她的手骨很硬。這么硬的手每天在女人臉上摸來摸去,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她家離美容院不遠(yuǎn)。小區(qū)很老,房子也不大,家具和電器都過時已久。橫河有點失望。她說她老公是海員,長年不在家。你跟阿姨做伴,安心讀書,明年考個好初中。她突然親了一下他額頭。他趕緊躲開。自有記憶以來,沒有人在自己身上做過這么親昵的動作。晚上,躺在陌生的床上,他開始編故事。這是多年來的習(xí)慣。福利院晚上熄燈早,在被窩里除了數(shù)羊,就是設(shè)計自己的未來。未來,關(guān)于自己的驚險生活。故事里,自己不是緝毒警察,就是偷渡者,或者是少林武僧,長得像李連杰的??山裉斓墓适吕?,他成了給人修眉按摩的男美容師。
吃肯德基,就在第二天傍晚。橫河第一次走進(jìn)肯德基店。透過攢動的人頭,望見收銀臺上紅紅綠綠的套餐單,眼都花了。西瓜頭阿姨端了一個大盤子放在他面前。雞米花、漢堡、薯條、熱奶茶……這些東西,他只在電視里見過。西瓜頭阿姨遞給他一張餐巾紙,橫河抹了一下油膩膩的嘴角。窗外行人匆匆,他懷疑自己在夢中。
兩個要飯的小孩就在那時出現(xiàn)了。女孩瘦高個子,扎著羊角辮,碎發(fā)亂蓬蓬的,粘在嘴角上。另一個男孩看上去也有十來歲了,蝸牛狀的鼻涕掛在人中上,下身竟穿著開襠褲。去,給他們,對他們說,天天快樂。西瓜頭從錢包里翻出幾枚硬幣。橫河吮著雞翅骨頭,不起身。怎么,不好意思呀。阿姨幫助你,你也要學(xué)會關(guān)心別人。她把硬幣塞到他手心,握緊他的手,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吐掉了雞翅骨頭,遲疑著起身。暮春的風(fēng)暖烘烘的,他卻打了個哆嗦。那兩個小乞丐立馬迎上來。他把硬幣丟進(jìn)他們的破飯盒,回轉(zhuǎn)身??煺f,祝你天天快樂!西瓜頭出來了,盯著他。他瞥見小男孩開襠的破罩褲,別過頭??煺f,快說呀……西瓜頭急促的聲音,像擴(kuò)了音。兩個小孩愣了一下,捧著破碗跑了。橫河喉嚨發(fā)麻,像吸進(jìn)一股奇怪的氣流,扶著門口的梧桐樹咳嗽起來。
失眠是必然的。晚上去小翼家,老爺子說“綠葉”志愿者俱樂部要在他們學(xué)校搞助學(xué)啟動儀式。本周五舉行,到時候馮素琴也要來。
你認(rèn)識馮素琴嗎。吃飯時,小翼問。聽說她沒有孩子,老公不在身邊,一個人開了家美容院,賺來的錢全用在助學(xué)上了。我怎么會認(rèn)識呢。橫河咬了咬筷頭,猛喝一口湯。聽姚大哥說,這女人前一陣子查出癌癥,晚期了。這么好的人,老天也不保佑呀……小翼輕嘆道。橫河把頭埋在碗里,長久不抬頭。耳朵嗡嗡響著,好久才聽清小翼的話。你關(guān)注一下公交車牌,看看這女人到底長什么樣。
好不容易睡過去,許久沒來光臨的夢又來造訪了。蘆葦塘,開滿了雪白的蘆花。河水有點臟,豬耳朵似的萍草漂浮著。幾只白頭頸墨綠身子的水鳥在浮萍上跳躥,扔一塊石子,它們呱呱叫著全飛走了。
一群穿蘋果綠馬甲的年輕人穿過蘆葦叢跑來,為首的女人剃著西瓜頭,高舉一面紅旗?!皭坌摹?、“志愿”幾個大字熠熠發(fā)光??炫埽炫?!誰在背后喊,河邊玩耍的孩子們丟下手中的玩意兒,四處逃竄。鞋子,我的鞋子掉了。沒有一個人等他,耳邊只有怪誕的狂風(fēng),蘆葦全倒伏了。他摔了一跤掙扎起來,被一只僵硬的手拉住了。
放開我,快放開我!一個鐵籠子從天而降,罩住了他。小孩,我們幫你……小孩,伸出手來,給你吃的……籠子外,很多人向他伸出手。我不是動物,我不要……突然,河面翻起漩渦,像個有魔力的大吸盤。一個人吸進(jìn)去了,很多人吸進(jìn)去了。西瓜頭女人如風(fēng)車快速旋轉(zhuǎn)后,落入水中。水鳥撲棱棱地飛起,發(fā)出人一樣的怪叫聲,耶耶耶……
掙扎著醒來,還真不容易。腋窩里全是汗,胸口卻出奇冷。天很黑,下弦月的光斜射到屋子里特別清冷。橫河翻看手機(jī),才四點半。對著盥洗室的鏡子,望望自己亂蓬蓬的頭發(fā),紅腫的眼,低頭扎在冷水里。
跟著西瓜頭去麻風(fēng)村,已臨近端午??諝饫?,各種植物的香在慢慢褪去,氤氳著一股咸滋滋的腥味。同去的那些人經(jīng)常在美容院看到,橫河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只知道他們是以數(shù)字代號相稱的。他們稱西瓜頭“03”姐姐。
麻風(fēng)村在一個大水庫旁。房子依山而建。第一眼看到那些老人,橫河拼命吞口水。這是一群怎樣的怪人呀,眼睛深陷,嘴巴暴突,頭頸里整塊的黑斑像燙傷的疤痕。雙手幾乎沒手指,殘存著半截手掌,腳上也沒腳掌,只剩下兩個肉墩,用布纏綁著。
阿姨,我們回去吧。橫河躲到西瓜頭的身后。不怕,我們是來獻(xiàn)愛心的,他們感謝我們都來不及呢。她滿臉掛汗,奔來跑去指揮著。接下來的聯(lián)歡活動中,一個老人在二樓陽臺里伸出一張變形的臉,斷掌夾住一枚口琴,烏里烏里吹起來: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一曲終了,老人還不過癮,開始高喊口號:社會主義好!共產(chǎn)黨好!人民政府好!感謝愛心群來看望我們!突然,他停下來,瞥了一眼幾個外國志愿者,又喊了一聲:打倒洋鬼子!全場靜住,兩秒鐘后,爆笑震天。橫河也笑得直不起身子,喉嚨里像飛進(jìn)一群蝗蟲,干嘔起來。
我不參加你們的活動,行嗎。從麻風(fēng)村回來,橫河怯怯地說。為什么?西瓜頭瞪大眼睛,顴骨猛地凸出。我不知道,想吐。他低下頭,躲開西瓜頭的目光。哦,你年紀(jì)還小,阿姨不勉強(qiáng)你,以后你會喜歡做這些事的。她站起身,拍拍他的臉。他瞥見她的臉一團(tuán)紫灰。
去“11”阿姨家吃飯,就在之后不久。“11”家住縣城最好的別墅區(qū)。聽西瓜頭說,她老公是修鐵路的大老板,一年四季不在家。一雙兒女都在國外讀書。她也不工作,除了做愛心,就是做美容,打麻將。那天的飯菜,橫河從未見過。大龍蝦、象鼻蚌、上好的鵝肝,還有黑乎乎的、比鱉腿大一倍的腳掌——鱷魚掌。橫河見那滑膩膩的皮,無論西瓜頭怎么勸,都不敢下筷。
飯后,隊員們開了幾桌麻將。西瓜頭讓他跟隊員們的孩子玩。橫河瞥了一眼那些小孩,獨自走進(jìn)二樓的小書房。
陽光淡淡的,流進(jìn)屋子。墻上懸掛的油畫,像在水中晃動。茶幾上的瓷瓶,泛著幽藍(lán)的光。書桌上有個銀灰色的音樂盒,橫河搓搓手,偷偷打開。兩個小人從盒底升上來,一男一女,萌萌的,手拉著手唱歌。他斜靠著書桌,吸吸鼻子,精神有點恍惚。三月前,跟西瓜頭走出福利院,不正渴望擁有這樣的小屋嗎?
那日下午似乎無比漫長,他像走進(jìn)了一部老電影。傍晚回家后,還有點魂不守舍,沒吃幾口飯就躺床上。西瓜頭也沒有回美容院,洗涮完,走進(jìn)他房間。她問他,下午跟哪個小朋友一起玩。我一個人。橫河拿了一本書蓋住自己的臉。此刻,他腦海里正翻閱著下午看的那本《圣經(jīng)》,那些男女裸體畫,真叫人……
你一個人,在那間小書房里?她拿掉他臉上的書。橫河看見她異樣的眼神,轉(zhuǎn)過頭看蚊帳上的小斑點。一下午,你在干什么?看書。發(fā)現(xiàn)下面有動靜,他趕緊起身跑向廁所。從廁所里出來,西瓜頭還在。沒有別人來過?好像沒有。他用紙巾擦著濕漉漉的手,極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節(jié)能日光燈嗚叫著黑了一下,又咣咣跳起來。他第一次瞥見她的眼睛,好像不是她自己的。
她換了種姿勢,雙手抱胸。他們家少了一樣?xùn)|西。哦……他松了一口氣,等明白過來,又雙手緊扣。她坐下來,拿起床頭柜上的手剝核桃,用力剝著。我沒有拿。橫河盯著她微微凸起的手骨,咬咬嘴唇。我知道。她說,我只是隨便問問,你“11”阿姨丟了一塊翡翠,上面刻著生肖,她屬羊的。我也屬羊,但我沒拿。我當(dāng)然相信你。我沒拿,我沒偷,不信,你來搜。眼淚猝不及防地出來了,他忽地站起身,胡亂解開外套,帶著哭腔大聲道,叫他們來搜呀,我身上有沒有寶貝!他莫名地跑到客廳,跑回來,又跑出去……終于在雜物間里找到自己的破皮箱。他低著頭,把換洗衣服一件件往舊箱子里扔。
突然,手背被重?fù)袅艘幌拢俏鞴项^打下來的,用她堅硬的手掌。他顧不得抬頭看她的眼睛,忍著痛關(guān)上箱子。
助學(xué)儀式搞得很隆重。學(xué)校沒有演播廳,全校師生搬凳子坐在操場上。已是初冬時節(jié),學(xué)生們擠在一起,瑟瑟發(fā)抖。臺上卻熱火朝天,儀式一個接著一個。電視臺的攝像機(jī),日報記者的單反機(jī),對準(zhǔn)臺上,唯恐漏下一個表情。
老爺子上臺時,小翼也趕到了。以后,我們也資助幾個學(xué)生。小翼說。橫河沒應(yīng)聲,摘下墨鏡,揉揉眼睛,眼角又癢又痛。大冬天的,怎么會鬧紅眼病呢?不是紅眼病,是過敏性結(jié)膜炎,醫(yī)生說不能見陽光。臺上,老爺子慷慨激昂發(fā)表演說。他下來后,姚大哥很穩(wěn)健地走上去。姚大哥說得不多,但一開腔就知道他經(jīng)驗豐富,是做實事的人。
小翼兜了一圈回來了,說馮素琴也來了,去看看她吧。我要管學(xué)生??匆幌戮蛠砺铩M河只好跟她走。從最后排到第一排不過五十米遠(yuǎn),他卻像走了一個世紀(jì)。
第一排坐著十來位嘉賓,除一位團(tuán)縣委領(lǐng)導(dǎo)有點面熟,大多數(shù)面孔陌生。女嘉賓只有三位。一個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像個售樓小姐。另一位童顏鶴發(fā),眉眼像老演員黃宗英。馮素琴呢?小翼湊近他耳朵問。她生癌了,化療后頭發(fā)都掉光了,那肯定戴著假發(fā)。是的,她戴著假發(fā)。他看到了。她的假發(fā)跟真發(fā)沒什么區(qū)別,還是西瓜頭。這是她標(biāo)志性頭發(fā)。橫河扶了扶墨鏡,準(zhǔn)備抽身回去。這時,主持人報出她的名字。主持人很動情地介紹她的事跡,煽情的語言像一首朗誦詩。他聽到她起身的聲音,不由抬手擋住臉。該死的墨鏡碰落在地,很多人回過頭來。又不是你上臺,緊張兮兮的……小翼白了他一眼。他抖動著嘴唇,默默蹲下身子撿墨鏡。
她走得很慢,那個售樓小姐模樣的女孩扶著她跨上臺階。她每走一級臺階都很吃力??斓脚_頂時,主持人也過來扶她一把。她接過主持人手中的話筒,捏了捏。橫河發(fā)現(xiàn),她的手指還像當(dāng)年那么硬,指關(guān)節(jié)凸起。她舉起話筒清清嗓子,原來聲音也沒什么大變。她說話很有一套。她說,贈人玫瑰手留余香,幫助有困難的人,是一個人最大的快樂。幫助他人,不僅要幫助他們的生活,更要幫助他們的精神。資助孩子學(xué)習(xí),更要關(guān)心他們的精神成長。要培養(yǎng)一批有感恩之心的人,讓他們接過愛心接力棒,把愛灑遍人間……臺下,掌聲雷動。她遞交了話筒,深深一鞠躬,轉(zhuǎn)身走向臺階。臺下的女孩還沒來得及接應(yīng)她,她已打了個趔趄。他眼睛一熱,一股沖動從心底涌起,身子卻猛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后排走去……
那日傍晚,老爺子打來電話邀請陪宴,橫河已躲進(jìn)被窩。我眼睛過敏了,醫(yī)生說要傳染,不方便。他捂著左臉道。他奇怪自己的左臉,像被火烤過似的,一直燙到耳根。右臉卻冰涼冰涼。那就算了。老爺子在電話那頭說,本來我想讓姚大哥給你介紹介紹,今天到場的可都是人物呀,哈哈……
老爺子的笑聲震得手機(jī)嗚嗚響,橫河按掉通話鍵,將手機(jī)扔得老遠(yuǎn)。
你要去哪里?西瓜頭問。我表哥那里,他開了一家美發(fā)店,我去幫忙。橫河垂著眼皮說。確切地說,是表哥的表哥開了美發(fā)店,表哥在那里幫忙。那家店在縣城街心公園附近的一條小弄里,他去玩過幾回。你不讀書了?西瓜頭捏緊他的手,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錐子樣的目光。不知道。他費(fèi)了很大的勁才掙脫出來,握住舊皮箱的拎環(huán),感覺手骨隱隱作痛。出門,很瀟灑地甩甩額前的劉海。這個場景在腦海里模擬好多回,實踐起來,卻是另一回事。外面,陽光很烈,曬在皮膚上像針刺,有種說不出的焦躁。
腳踏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馗@恨k了相關(guān)手續(xù)后,橫河住進(jìn)了那家美發(fā)店。那半年過得真辛苦,天天給人洗頭。不知是洗頭膏腐蝕性太強(qiáng),還是自己的手太嬌嫩,一雙手不到兩個月就爛了。手指頭破皮后,長出來的新肉冒著血絲,浸在水里,鉆心疼。本來老板說洗三個月頭后,就教他手藝。可過了五個多月,都沒跡象。學(xué)徒工,沒工資,只免費(fèi)提供食宿。要不是附近新開的美發(fā)店告發(fā)老板擅用童工,估計自己要給人洗一輩子頭了。
美發(fā)店呆不下去了,福利院也回不去。幸虧美發(fā)店的一個老顧客幫忙,給他找了一所學(xué)校,免去了相關(guān)費(fèi)用。那時開始,他才明白自己要讀好書。不靠讀書改變自己,還能靠什么呢。那位好心的老顧客這樣說道。他姓蔣,五十來歲,身上有一股儒雅氣。每次來看橫河,不多說,只是靜靜坐一會兒,給他點零花錢。臨走時,常常欲言又止的模樣。
聽到西瓜頭的聲音,橫河像置身于某個夢境。那是寒假的第一天,寄宿的同學(xué)都已回家,他獨自呆在寢室里。冬日午后的陽光,透過木格子窗斜射進(jìn)來,沒有一絲暖意。他捏著掃把,盯著光柱中的浮塵,不知身在何處。
西瓜頭走進(jìn)來。她裹著淺灰的羽絨衣,戴著一頂絨線帽,帽頂?shù)慕q球拍打著帽沿。與她同來的兩個小男孩也戴著同款帽子。乍一看,像三兄弟。
還好嗎?她的手搭上來,很自然地搭在他肩頭。蔣伯伯去外地做生意,以后很少來了,他囑咐我經(jīng)常來看你。蔣伯伯?你認(rèn)識蔣伯伯?幾片小紙屑黏在水泥地上,怎么也掃不干凈。西瓜頭走到門背后拿起拖把,他追過去一把奪過。本來我不想讓你知道這事,但蔣伯伯走了,我們不能放棄你。她從包里掏出一疊錢塞過來,凸起的手骨此時顯得特別僵硬。
你們?yōu)槭裁匆獛臀摇魂嚡d攣,突如其來,隨之而來的咳嗽似連珠炮,怎么也忍不住。像我這樣的人到處都是,你們?yōu)槭裁雌獛臀摇K嗥鹜习言诘厣蟿澚艘粋€大叉叉,雙手捂住眼睛,不讓淚水滑下來。你錯了,其實我們資助了很多人,你們需要我們幫助,我們也需要去幫助你們。她喋喋不休道。你太小了,長大了就會知道,幫助別人自己有多快樂,這是我們的信仰。她翻出一包信,一封封遞過來,直觸到他鼻尖。這些信,都是受助小朋友寫來的,你看看,他們一輩子都感謝我們,感謝我們給他們讀書機(jī)會,讓他們重獲新生……
他聽見她抽信紙的聲音。幾張信紙塞到他手里。好孩子,你讀讀就明白了。她竟然叫他好孩子,真叫人哭笑不得!你不想白得我們的幫助也可以,蔣伯伯說你學(xué)習(xí)很努力,成績很棒,以后每個雙休日,你抽時間給這兩個小弟弟輔導(dǎo)功課,也算是幫助他們吧。
這回,他看清了兩個小男生,都是沒有血色的臉,空洞茫然的眼神。我不需要你們幫助,我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我不想過那種日子……那種日子讓我喘不過氣來,讓我只想吐!
信紙像幾只蒼白的蝴蝶旋舞著,慢慢落在地上。她的臉?biāo)查g變形。她豎起右手的食指,左右搖擺。你太固執(zhí)了,實在讓我們失望,我們資助的小孩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她拉著兩個小男孩走出門,回頭又說了一句,以后你會后悔的!
他記住了她最后的表情,那種夾雜著憤怒悲楚的絕望。
良心都叫狗吃了!小翼嗑著瓜子,刷著手機(jī)屏幕。馮素琴用畢生的積蓄資助七八十個孩子讀書,現(xiàn)在她都晚期了,來看她的人寥寥無幾。橫河咬咬拳頭,吹口氣,繼續(xù)靠床上看書。
窗外,冬雨凄苦,落紅一地。。
論壇上,罵聲一片,這個小王,記者打電話問她為什么不去看望,她說馮素琴捐助他們是有企圖的,希望借此名氣,拉攏美容店生意。還有這個阿強(qiáng),在她家里住了整整兩年,后來讀高中了,學(xué)有錢人家孩子,要這要那,馮素琴不答應(yīng),他就跟她斷絕了來往……橫河的書落到地上。你睡著了?橫河睜開眼,望著天花板。小翼咋咋呼呼道。老爺子說,愛心群的群員已經(jīng)在收集資料,查找這些年來馮阿姨資助過的人,準(zhǔn)備把他們的名字貼到天涯論壇里去。
怎么能這樣……橫河騰身坐起,頭撞在床的靠板上,疼得他咧嘴。他從被窩里伸出腿,兩只光腳在水泥地里尋找棉拖鞋。這樣暴露他人隱私?他聽到自己牙齒打顫。小翼伸出靴子往椅底下一劃,一只壓扁的棉拖鞋露出它土頭土腦的鞋頭。隱私,哼,不人肉搜索已經(jīng)便宜他們了。
抽水馬桶的聲音響徹了宿舍。太過分了,太過分了……過分,到底誰過分?小翼站起身,撣掉羽絨衣上的瓜子殼,又抓起枕巾撲打床單。她的手那么白,手骨那么柔軟。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就喜歡上了。
多年沒出問題的喉嚨突然發(fā)麻,像有東西在那里攪動??人运阑覐?fù)燃。小翼拍拍他的后背,替他倒了杯熱茶。好端端的,怎么又咳嗽了,真讓人操心。
沒事,你先走吧。他捧住茶杯,熱氣氤氳,整張臉都濕漉漉的。她戴上絨線帽,套上皮手套,右手碰碰嘴唇,送來一個飛吻。好好呆在床上,別送我了!
小翼……他叫了一聲,聲音難聽得像傳說中的寒號鳥。什么事?她回過頭來。沒什么。他囁嚅著。明天去我家吃晚飯,老爺子有重要指示。她調(diào)皮地瞇起左眼。小伙子,再接再厲,馬上就有戲了。
他望見她輕捷的背影,她圍巾般披在肩頭的長波浪,那些飛起來的發(fā)絲……他聽到她下樓的腳步聲,像一匹小馬駒,撒著歡快的蹄子,奔出了他心房。他捂住臉,溫?zé)岬囊后w偷偷從指縫里滑落。終于,他沖進(jìn)衛(wèi)生間,對著馬桶干嘔,一陣又一陣,直到身體發(fā)軟。
最下面的那格抽屜里,放著一本褪色的影集。里面夾著十幾張照片。父母的結(jié)婚照,是舅舅給他的。橫河對他們沒有任何記憶——他們在他兩歲時,出車禍撒手人寰了。還有幾張,是他跟舅舅表哥的照片。對他來說,舅舅是此生唯一的親人,雖然兒時舅舅經(jīng)常打他,他仍很懷念在舅舅家度過的幼年時光。此后的大部分照片是在福利院里拍的。按部就班的日子,那時覺得靜如死水,此時想來,還是挺有樂趣的。最后一張大合影的背景選在福利院附近的蘆葦叢中。蘆花開得很旺,如雪花飛舞。更醒目的是一桿紅旗獵獵翻卷,“愛心”、“志愿”幾個橘黃大字隱約閃現(xiàn)。照片里,西瓜頭笑得眼睛開花,自己雖雙唇緊閉,眉眼里還是藏不住歡喜。橫河記得拍照后的第三天,他就跟著西瓜頭走了。
合上影集,塞進(jìn)行李箱。窗外,天隱隱露出一絲光,雨滴敲打著玻璃窗,一聲聲像在細(xì)數(shù)過往的寂寞時光。這個時候出門,不算太晚。昨夜,他在網(wǎng)上尋找合適的地方,預(yù)定火車票。瀏覽無數(shù)個網(wǎng)頁后,才找到一條出路:去宣城,他的老家,他的出生地,他父母的墳塋所在地。
拖著行李剛走到門口,老爺子來電話了。起床了嗎,今天有時間陪我去看望你素琴阿姨嗎,她狀態(tài)很不好,說不定馬上要進(jìn)重癥病房。因為按了免提鍵,老爺子的聲音像通過了擴(kuò)音器,在雨水中甚是滑稽。他對著手機(jī),呵了兩口氣,就按掉通話鍵。
冒雨跑向公交車站臺,冷得鼻子都結(jié)冰了。熟悉的站臺上,公益廣告牌像一塊舊毛巾歪歪斜斜地掛著,灰塵混著雨水在志愿者形象大使的臉上蜿蜒流淌。一抬眼,剛好瞥見“西瓜頭”左臉的紅叉叉。他艱難地騰出一只手來,僵硬的手指按住紅叉叉,使勁擦,使勁擦,怎么也擦不掉。雨水撲面而來,他閉了閉眼。
一輛公交車慢吞吞地開過來。218路,開往火車站的。座位很空。他找了把黃色椅子坐下來。看到旁邊椅子的靠背上寫著“愛心座”三個字,又跳起來換地方。
窗外,雨絲像淚水在窗玻璃上遲遲疑疑地流動,它們的流動軌跡找不出一絲規(guī)律。他搓了搓雙手,摸出手機(jī),給小翼發(fā)了條短信:小翼,請原諒我欺騙你這么久。如果你能原諒我,我將帶著愧疚回來。如果你不原諒我,我將帶著愧疚逃離……
他猛吸一口氣后,手指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按了刪除鍵,然后關(guān)掉手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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