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岳鴻舉《處園吟稿》《處園文稿》"/>
山西 毛守仁
綿山寶樹自婆娑
——讀岳鴻舉《處園吟稿》《處園文稿》
山西 毛守仁
岳鴻舉先生的詩文吉光片羽,彌足珍惜。我輩后學也該多讀些有造詣的古文,可潛心體察漢學漢字之溫度,揣度中國傳統(tǒng)表述方式的精氣神。
岳鴻舉 《處園吟稿》 《處園文稿》
眼前擺著即將新排重印的幾部民初石印詩文稿,出自綿山腳下介休鄉(xiāng)里一位前賢岳鴻舉之手,他潛心研學詩文,有《處園文稿》《處園吟稿》《處園隨筆》及《明代雜事詩》諸本行世。
時過境遷,重新進入文史家視野的,先是岳先生的一首詩,選自《明代雜事詩》:“干兒義子拜盈門,妙語流傳最斷魂。強欲為兒無那老,捋須自嘆不如孫。”明末官場諂媚風盛,令人頭皮發(fā)癢。百官紛紛拜倒在魏忠賢門下充當干兒,官至禮部尚書的顧秉謙都舍下老臉,不顧倫理,捋著長須對魏忠賢說:本想做您干兒,可惜胡須已白。他辟出通幽曲徑,讓兒子認作魏氏之孫。岳詩不著一句,鄙夷氣撲面,無怪常被道及明末穢事的文章引用,幾如后世所傳的段子:金木水火土,五行缺爹。揶揄語氣,于先生的詩中不僅見于明代,更多也見于民初,是同代平視,強迫剪辮、借禁煙中飽私囊,軍閥亂殺功臣,諸多報端新聞,嘲弄紛至。與上?!渡陥蟆返摹饵c石齋畫報》,一文字一線描,異曲同工。
“孟德新鳩法意張,三權平立慮周詳。豈期民主共和國,竟作官僚運動場”(《閱報》);“游人來往多于鯽,腦后如掛漿糊刷”(《剪發(fā)相》);“未見人民增福利,先看閭里廢桑麻”(《元旦,壬子》);“仙界也知談革命,近來主義重黃金”(《和桂岑反游仙詩》);“金絲眼鏡架鼻梁,蜜蠟煙吸雪茄香。皮靴圍脖五色線,不男不女中西裝”(《女學?!罚?;“辛亥三月二十九,五羊城亂如蓬首。虛無黨與恐怖黨,炸彈暗殺萃淵藪”(《黃花岡》);“脫帽三鞠躬,異哉折腰步”(《陽歷》)。固然有看不慣新生事物的近視眼光,也有瑜中挑瑕,時而還有自嘲自娛,如“花甲已周游已倦,頭銜合署退休翁”(《六十自壽》),各種眼光均現(xiàn)于萬花筒,不輸時局之多變矣。
處于清末民初,先生的詩中更有凜然中氣:“列強環(huán)伺說支那,花樣翻新憲法多。羅馬共和邦統(tǒng)一,公羊改制學宗何?出山名士輕珠玉,入畫高人愛笠簑。慚愧老夫衰甚矣,吾家逸史續(xù)金駝。”老夫雖衰,金駝身貫仍可嗅到驅(qū)除韃虜?shù)膽崙俊WR高氣穩(wěn),筆含金石,辛亥際文人,絕口不頌圣,不為清帝高唱贊歌,勢如約定。
順應時事,先生的詩不規(guī)于帖括,立高原一隅,遙應詩界革新導師黃遵憲“詩固無古今”的呼吁。于是,凡所見所聞所遇的事物,皆熔鑄入詩,“我手寫我口”,風光奇瑰的新鮮事物,不斷在先生詩句間瀲滟多姿。“我尚無孫亦無仆,出門徒步自由車”,道自行車;“皎皎銀河通電線,巍巍金闕走雷車”,說工業(yè)化引進的電線及火車。類似20世紀50年代國畫家為裝點門面,山水畫幅上突兀立起電桿拉上高壓線。隨著此類工業(yè)設備的普及與國畫界審美眼光的純粹,這些點綴才從水墨中消失,同樣,它們也業(yè)已從詩中漸行漸遠。不過,雖不能久,耳目也曾一新,無疑還留下了時代變遷的生活轍痕?!短巿@吟稿》中,我當更偏愛本色本性詩,它們直抵內(nèi)心深處的微妙,讓人難以忘卻。如寫春心微瀾:“今年中秋月,猶是去年圓。門前西湖水,朝朝對妾流。如何湖上月,不照妾心愁。六月西湖上,游人紛如織。誰家白面郎,矜持佯不識?!保ā堕|怨寄侯德卿太守》)如寫失眠:“終宵眠不得,起問夜如何?倚枕思成夢,挑燈又作歌。年衰渴睡少,漏盡詠詩多。忽聽鄰雞唱,誰家鳴玉珂?/昨夜不成寐,今宵更又闌。萬緣隨手盡,百感上眉端?!保ā哆B宵不寐懷少山》)如寫友誼:“宿草人千古,停云水一方。平生數(shù)知己,回首淚沾裳。”(《題師友尺牘》)寫母愛句:“定知慈母意,早盼整歸鞍?!保ā端土_星五赴洛陽》)
吉光片羽,彌足珍惜。
先生文集中的策論,侃侃高談,《海防本末論》篇,至今可參與甲午海戰(zhàn)時論,也見出先生策士夢醒猶有不甘。自然,最有特點的當數(shù)人物傳,傳中人物,長于對話,于可聞其聲中見得其人風骨。說句閑話,幾十年后當代人撰寫的志書,多用報紙習語,“吃苦耐勞”“毫不利己”之類空洞話堆于名下,哪里見得出人形?品得出個性?相比之下,老先生所撰的人物傳更顯得聲色兩備,難能可貴。如《樂文襄公傳》中,英國兵輪侵華,聲勢浩大,傅巖聞廣州方面所奏,笑曰:“固求之矣?!币痪湫φ劊莱鲂刂凶杂行郾偃f的從容。同一傳中,記傅巖外交活動中的一段奏詞,對俄國國民性的分析,對沙皇基因入骨的見解,何曾過時?即使身在高位,意識形態(tài)領先國事謀略的肉食者,也當自愧不如。再如寫王潤園的醫(yī)道,他本是協(xié)助大學士祁雋藻處理政務的角色,世人卻不知他還有一手好醫(yī)道。祁雋藻起了瘩背瘡,背腫如碗,日出膿血升許,連侍候他的人看到也嚇得面無人色,不停打顫。潤園看過,不慌不忙說:“易耳?!倍潭虄蓚€字,再不多言。自信如此,已讓人放下一半心。然后,出藥末少許,敷之。次日,血止;又次日,腫消;未半月,瘡疾好得如同沒患過。祁雋藻對人笑著說:“予與潤園交,竟不知其能醫(yī);非老夫病,幾至交臂失之?!保ā锻鯘檲@司馬逸事》)兩人關系及交情、祁雋藻三代帝王師的身份,俱在不經(jīng)意的笑談中現(xiàn)出。處園在介休,如何揣摸得出,莫非親耳所聞?如不信,你換一句法,看看可有這派頭?
更多的傳主,屬邊緣人物,先生借對他們生活的描摹,將心中塊壘及理想生活流淌筆下。
如寫汾陽的曹書農(nóng)先生,家筑小百尺樓,藏書數(shù)萬卷,手自丹黃,尤好金石文字、漢唐碑刻幾千種。及奉旨召試,堅辭不赴,絕俗不凡。若非志趣相投,能用如此濃墨重彩?他作為學問中人,“紗帽習氣已全刪”,語帶煙霞字字鮮。先生為詩人,這是歷代文人自嘉的雅號,詩人的理想境界生活藍圖,或者由此展開,詩意地生活在綿山腳下、汾水之畔。于書無所不讀,自少至老,無一日廢書不觀。年逾八十,猶著述不衰。
歷來,書家墨寶以便箋、手札為貴,取其隨心無意,不摻雜念,不求達觀,而作家隨筆也同樣以不做作、不邀寵、不媚俗為上品?!短巿@文集》中,更可貴的,也正是這類筆墨,如記華嚴寺中的郭家村之數(shù)語,節(jié)外生枝,枝上疏花俏然。
沒有比較不知深淺,此時,何妨讀讀有點造詣的古文?我們后學可潛心體察漢學漢字之溫度,揣度中國傳統(tǒng)表述方式的精氣神,或者會喜歡上它,保持它的純潔會成為中國人的自覺自愿心勁。
作 者: 毛守仁,作家,出版有小說集《下河灘的女人》《抬山》,散文集《大河血性》,長篇小說《天穿》《北腔》,獲山西省首屆趙樹理文學獎。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