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從她祖父那輩就從山東逃荒去了東北,落戶在深山老林邊的一個屯子。那里經常有虎、熊和狼出沒。
姥姥生下來就什么都大,個大,臉大,眼大,腳大,長大后膽也大,別的姑娘從小就裹腳,她竟敢違抗祖訓,守著爹媽裹,一出門一下地,就放開了,當家里發(fā)現時,為時已晚。
那天早上姥姥去屯子東頭田大漢家去磨玉米。
磨就在田大漢的門口,那么是深山挖出的老石頭打造的,石硬光滑,磨出面來又細又好吃,所以屯里的人常到他家磨糧食。磨杠就在田家放著,誰去就叫門拿。
姥姥把玉米布袋放在磨盤上,先咋呼了一聲:“田大哥,妹子來磨面了,拿杠來?!?/p>
院里沒回音。平時四敞大開的門也關著。太陽已升上天了,怎么一家人還睡呢?姥姥想著就去敲門,可門從里面拴著,院子里也靜悄悄的,那四只半大孩子高的大白鵝和那群烏雞也沒在院子里。這是咋回事啊?姥姥又咚咚地砸得門震天響。姥姥是個快嘴快舌的直筒子脾氣,和田大漢的老婆很對撇子,兩人就和姨妹一樣,東西向來都不分你我。姥姥見門敲不開,又不愿把一大口袋的糧食再背回去,就踩著磨上了田大漢的墻頭,想進去自己把磨杠拿出來。正好靠墻是豬圈,姥姥腳大也利索,不費力就進了院子,磨杠就在大門洞里放著。
姥姥一邊開大門,一邊拿起杠往外走,一邊又咋呼開了:“嫂子啊,別讓大漢趴在身上了,該起床了,一晚上了還沒夠啊,你倆不起還不讓孩子起啊。”
姥姥把糧食倒在磨盤上,把杠伸進磨洞里,就推了起來,邊推邊用笤帚掃,嘴里還哼著東北小曲,一會就推完了半袋子。猛然姥姥停下了腳步。怎么田大漢一家還沒一點動靜,會不會有什么事。不好!肯定有事。
姥姥返身進了院,又咋呼兩聲:“田大哥,嫂子?!蔽蓍T也從里面拴著,姥姥從門縫里往里看,只看到外間屋的灶臺和一大堆柴火,但姥姥卻聽到屋里好像有動靜,但就是看不到人,又喊了兩聲還是沒動靜。
姥姥就到了西屋的窗前。姥姥知道窗下就是田大漢兩口子睡的大土炕。窗子是用羊毛紙糊的,結實,風吹不透,也吹不破,必須沾著水才能戳破。姥姥朝窗子上使勁吐了幾口唾沫,一拳頭就捅了個大洞,順著光線往里看。
“媽呀!媽呀!”姥姥大叫幾聲,轉頭就跑,慌亂中被腳下的豬石槽絆了個大跟頭,門牙磕掉了,臉也碰在石頭上,姥姥什么也顧不上了,爬起來又跑,邊跑邊喊:“快來人啊,狼吃人了,狼吃人了?!?/p>
姥姥是莊里有名的大嗓門,這一變了調的聲嘶力竭的沒命喊,大半個屯子都聽到了。但大伙沒聽清她喊的什么,就紛紛出門看。姥姥腳也不停地繼續(xù)喊著:“狼吃人了,狼吃人了?!毕癔偭怂频目蓜磐遗堋?/p>
姥姥家住在屯子的偏西頭,姥姥的爸爸和爺爺正準備上山砍柴,當聽到姥姥喊時,姥姥已跑進了門,姥姥的狼狽樣把全家人嚇了一大跳:她嘴上臉上流著血,披頭散發(fā),臉煞白的嚇人,棉褲襠下也濕了一大片,上氣不接下氣的說不上話來,剛進門就癱在地上,放聲大哭。
姥姥的爸爸、爺爺當聽到姥姥喊狼吃人時,就已經本能地從墻上摘下了獵槍。他們都是遠近聞名的好獵手。姥姥氣喘吁吁,哆哆嗦嗦,一把鼻涕一把淚,好不容易才把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告訴了他們。他們也大吃一驚,提著槍就沖出了門。屯里的人見爺倆提槍慌張焦急飛奔的樣子,不用說知道一定出了大事,也紛紛提槍拿棒握刀地跟了上來。
姥姥的爺爺一進田大漢的院子,就讓兒子和幾個小伙子用槍把住屋門,防止狼竄出來傷人,和一位叫神獵手的大叔打開了西屋窗子的上窗。上窗僅有窗戶的四分之一大,是專門通風用的。
屋里一片狼藉。驚得兩位老獵手也全身一哆嗦,險些從窗臺上掉下來。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田大漢和他老婆臉已被狼吃得沒了人樣,全身一片血跡,許多地方僅剩了骨頭,兩條一公一母吃紅了眼的惡狼正看著他們。
他們知道東屋是田大漢的兩個姑娘住的,又把東屋的上窗打開,情景完全一樣,兩個孩子也被狼吃了。
這時田大漢的院子里已經聚集了不少鄉(xiāng)親,大家一聽就像炸了窩一樣,所有的槍都上了膛,都對準了門和窗戶。
一位鄉(xiāng)親說,昨晚田大漢去他家喝酒,媳婦一定是給他留了門就睡了,狼肯定是在這個時候進去的,喝個大醉的田大漢回來也沒看看,就把自己一家人和狼一起關在了屋里。
幾個年長的獵人商量,先從上窗把狼打死,然后再破門進去。
屋里人已經死了,人們不再擔心開搶傷著人,幾桿槍一起從上窗對著屋里的兩只狼開了槍。
狼見已走投無路,也拼了命。那頭和牛犢般大的公狼和稍小一點的母狼,已經吃飽喝足了,全身有的是勁,在槍響的一瞬間猛然分別向兩個窗子撞去,一次,兩次,三次,窗欞子窗框撞爛了,它們企圖破窗沖出重圍。
狼的伎倆畢竟用的還是太晚了,獵人們已經料到了,早已用門板把大半個窗子頂上了。
由于屋里暗,上窗又小,狼又賊精,第一排搶沒有打著狼,兩間屋也不見了狼。
神獵手從外屋門縫往里看,兩條狼都跑到了外屋,并且緊貼著墻躲在了門的兩側,槍是沒法打著的。
有人提出把門砸開,放狼到院里打,人埋伏在墻頭上。大家覺得這樣不行,一是狼不一定出來;二是把門砸開,狼一旦竄出來,人躲不迭容易傷著,現在狼已到了玩命的程度;三是狼一旦放進院子,活動的范圍就更大了,豬圈、雞窩、鵝舍全都是藏身之處,狼急了墻也能躍得過去。
還有人提出干脆一把火把房子燒了。但大多數人不同意這樣做。田大漢一家人死得這樣慘,再把他家房子燒了,從感情上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也有人說把門窗都用石頭封死,把狼餓死在里面。這主意更受到多數人的反對,狼肚子是屬皮條的,能撐薄肚皮也能餓上數日,更何況里面還有四個人,狼最少也能挺上個把月,說什么也不能眼看著惡狼把四條人命當食啃了。
還是姥姥的爺爺和神獵手有經驗,讓幾個小伙子上房一間屋掏一個洞,從上往下打,狼就沒地方跑了。
洞掏好時,可屋里卻沒了狼,三間屋都沒有,就是點著火把把三間屋照得通亮也沒找到,這下可把眾人弄懵懂了。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后墻沒門沒窗,狼難道能變沒了。
神獵手讓眾人安靜下來,和姥姥的爺爺親自爬上房打著火把重新往下仔細看,尋覓了半天才發(fā)現火炕下有些柴火灰,兩個屋都是如此,他們馬上斷定,狡猾的惡狼一定是鉆進了炕洞里。
大伙一商量,從房上往炕洞口扔火把,狼最怕火和煙,一燒一熏狼準出來。再從外邊靠火炕的墻上用鋼釬打個洞,用木杠或放槍把狼趕出來。同時上窗、房頂上架起了十幾桿槍,狼一出來馬上獵殺。
這兩招還真管用。洞打通了,人們拿著碗口粗的木杠往洞里亂捅,又放槍,又點著柴火往洞里塞,幾個火把也從房上洞口扔了下去,不一會先是東屋的母狼從炕洞里竄了出來,十幾桿槍同時開火,母狼當場斃命。公狼大概嗅到母狼流出的鮮血,大概也經受不住燒烤煙熏和洞里伸進的木杠的攻擊,嗷的一聲狂吠也竄出了炕洞,瘋狂地在三間屋里飛奔,躲避槍彈,并再次猛烈地向門向窗撞去,發(fā)生一聲聲瘆人的嚎叫,最后身中數槍艱難地走到母狼的身旁倒下了。
獵手們也許太恨狼的可惡,也許擔心兩條狼裝死,凡在院子里的獵手輪流爬房上窗向兩條狼射擊,把兩條狼打成了蜂子窩。
以后的事不用說讀者也會猜到,屯里為田大漢一家舉行了隆重的送葬,全屯男女老少幾百口子沒有不哭的,把兩條狼也葬到了田大漢一家的墳后面,意思是告訴死者已經為他們報了仇。
姥姥大病了一場,十幾天沒有起床,為田大漢一家送葬也沒去。從那以后她才知道世上什么叫“害怕”。
責任編輯/彭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