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了豐臺火車站,我們隨著人流,被一月的寒風(fēng)吹到了臟兮兮的,一派頹敗的街上。人流四散而去。我們被留在了河岸。天地茫茫,雨雪霏霏,我驀然發(fā)現(xiàn),我根本就沒準(zhǔn)備好。我是一只籠子里出生,籠子里生長的鳥兒。一朝被放了出來,森林太大,卻沒有哪根樹枝是我的。我是一只冬天里的寒號鳥,既沒有壘窩的樹枝,也沒有捕食的本領(lǐng)。我在街頭,望著匆匆來去的人群。他們都有目標(biāo),有方向,有家。我一無所有。
咱們?nèi)ツ??七七問我。她跟我一樣迷茫?/p>
不知道,我說,腳去哪,我去哪。
七七倚靠著我。你去哪,我去哪。她說。
我的腳也不知道去哪。它停住不動,像一截木樁。走吧!七七扯我。去哪兒?腳問我。我不知道。風(fēng)去哪兒,你就去哪兒吧。凜冽的寒風(fēng)哈哈大笑。它們招呼著同伴。它們喧嚷著。瞧啊,這有雙腳要跟著我們。不是一雙,是兩雙。另外那雙不是跟著我們,它們是跟著那一雙的。一雙跟著我們,兩雙就都跟著我們啦。不一樣啦。一樣一樣。我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它們聚在一起,吵吵鬧鬧,沒完沒了。它們一定是把天凍裂了,撕碎了,不然怎么會揚一天白茫茫的雪?它們旋轉(zhuǎn)著。它們引著我的腳兜著圈子。幾個小時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又回到了豐臺火車站。它們刮我們的鼻子。它們擰我們的耳朵。它們鉆進(jìn)我們的脖子。它們推搡我們。它們玩夠了,一哄而散,找別的樂子去了。
怎么又回來了?七七問我。
我又累又餓又冷。我就在火車站旁邊,找了家看起來還干凈的米粉店。我倆一人吃了一碗米粉。不知是熱湯還是辣椒,在我們的體內(nèi)燃起爐灶,烘暖我們冰冷冷的肢體。吃完米粉,我倆在店里坐了好一會兒。我點起一根煙,透過煙霧,隔著玻璃門,看外面大雪飄舞。街上的行人都被風(fēng)吹走了。白茫茫的大地,白茫茫的煙中,是白茫茫的我的腦子。它也被雪覆蓋,被冰封住,所有的想法都被凍死在萌蘗之先。
比干,七七說,我們是不是先找個地方住下來?
對?。∥以趺催B這個都想不到?可是,去哪兒找呢?
報紙啊!七七說。
我出去買報紙。買完回來,店主已經(jīng)不讓我們呆了。吃完了沒?吃完走了!我們要關(guān)門了。我們又被掃在了大街上。一邊走,一邊找個旅館好了。七七說。好吧。
我們沿路進(jìn)了好幾家看起來并不起眼的賓館,最便宜的要二百多一晚上。靠,一晚上我一個月工資沒了。我說。咱們不能在馬路邊找。進(jìn)小路,居民區(qū),應(yīng)該會有便宜的。七七說。好。我們拖著疲憊的身體。身體越走越沉重。腿和腳漸漸地很難支撐住它的重量了。看!七七指給我看一家旅館。旅館門口立著一塊廣告牌,上面寫著:
碧云旅社
雙人間,特價,30元/晚
家,包您滿意
就它了。我們進(jìn)去。這是一家地下旅館,里面空空蕩蕩冷冷清清,一個人都沒有。有人嗎?我大聲喊。沒有人應(yīng)。有人嗎?我一邊喊,一邊砸接待柜臺滿是裂縫的面板。隔了好一會兒,從隔壁的房間出來一個矮小猥瑣的男人。男人有三十多歲,縮著的脖子上面頂著一顆三角形的頭,臉上擠滿了青春痘留下的疤痕和紅點,頷下齜著幾縷胡須。他望著我們,小小的眼睛在七七身上滴溜溜亂轉(zhuǎn),活像一只覓食的老鼠。
兩位住店?他一堆起笑臉,眼睛就都瞇沒了。
嗯。我說,我們要一間房。
住幾天?他問。
先住一個晚上,明天再說。我說。
六十。他說。
不是寫著三十一晚嗎?我問。
三十一位。你們是兩人住還是一人?他問。
我望望七七。她正忙著揉自己的腿。六十就六十吧。我付了錢。男人把我們領(lǐng)到盡頭,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大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蔫€匙,試了半天,給我們打開了房門。接著他把那把鑰匙卸下來給我。一進(jìn)屋,一股霉?fàn)€的味道撲鼻而來。太累了。我們已經(jīng)顧及不了這個了。我打開燈。屋里并排擺著兩張木板床,兩床之間有個床頭柜,其他就什么家具都沒了。使我們滿意的是,房間里面暖氣很足。我們在外面凍了一天,就差點連血液都結(jié)了冰。我脫掉羽絨服,撲倒在床上。真舒服??!生活原來只是一張床這么簡單。
我們游蕩了一天,兩人都精疲力竭,下午就窩在旅社發(fā)霉的小房間里面。我就著燈光,在報紙的夾縫和每一個角落搜尋各種出租信息,用筆把它們畫下來。我整理了十幾個電話,然后去外面找公用電話,一個個約明天看房。
晚上,我們就在旅社的公用衛(wèi)生間洗漱。七七還找店主,要了只洗腳盆。她反反復(fù)復(fù)把洗腳盆洗了五六遍,又用開水燙了五六遍,這才接了一盆水來。我不想洗,被她逼著脫了襪子。她把我的腳按在水里,蹲在我腳邊,又是搓又是揉的。她又去接了一盆,把自己也洗干凈了。然后她就笑嘻嘻地擠到我身邊。我要跟你睡一張床。她說。多擠啊。我說。不管。我就是要跟你睡一起。
她睡在我旁邊,吐氣如蘭。她趴到我身上,兩手支在我胸脯上。她笑盈盈的,滿臉的幸福。折騰了一天,好像她全沒感覺。什么事這么高興?我問。咱倆又睡一起了。她笑著說,我覺得,我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夠跟你睡在一張床上。多大的苦,多大的委屈,都不算什么。她說完,就低下頭來,深情地吻我。
比干,你愛我嗎?吻完了,她就問。她已經(jīng)問過我一百遍一千遍了。這是第一千零一遍了。
嗯。我說。
不許說嗯。她嘟起小嘴。
那說什么?我問。
要說,你愛我!
你愛我!
她捶打我的胸口。你壞死了。說我愛你!
說我愛你!
你信不信我咬你?她問。
我心神一蕩。咬吧!我說,我要你咬!
那你說,你愛我!
我愛你。我說。
要說十遍。十遍我愛你。她得寸進(jìn)尺。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用她的嘴堵住我的嘴。她用她細(xì)碎的牙齒咬我的嘴唇。她把她蛇一樣的舌頭伸進(jìn)我的嘴里。她的舌頭滑滑嫩嫩,香香軟軟,像是一塊香菇。然后,她的嘴攀上我的耳朵,又沿著脖子,一路南下。她脫掉我的內(nèi)衣,把我脫得光光的,回到我剛從娘胎里面出來時候的狀態(tài)。我靠在枕頭上,低著頭,用一只手撩起她垂落的千絲萬縷的秀發(fā),看她白皙的臉,紅紅的小嘴。我不能自禁地呻吟了一聲。我側(cè)過頭。我在意亂情迷中,吃驚地發(fā)現(xiàn)床邊的墻上,竟然掛著一顆頭。那顆頭就是個影子。一個黑影。那顆頭從墻上俯視著我們,黑黑的小眼睛一眨不眨,黑黑的鼻子急促地吐著黑黑的氣息,黑黑的嘴張開,在墻上印上一個黑黑的洞口。七七停止了動作。順著我的目光,她也看到那顆頭了。她啊地一聲大叫。那顆頭受了驚嚇,乘著燈光,穿過門上小窗的玻璃,一閃而沒。
七七氣急敗壞地穿上衣服,坐在床頭捂著臉哭。
沒事了,他已經(jīng)走了。我說。
我沒臉見人了!她啜泣道。
誰認(rèn)識誰?我說,不用理那個垃圾。
我不要住這兒!她說。
這么晚了……我猶豫著。
不管!我死也不住這兒!七七說。
我們已經(jīng)交錢了。六十塊錢呢?我說。
找他要回來!七七說。
好吧。我們收拾了行李。拖著兩個行李箱出來。前臺沒有人。我拍著桌子大喊。有人嗎?出來!三角頭老鼠眼男人畏畏縮縮從隔壁出來。我們不住了。我說,把錢退回來。男人嘟嘟噥噥。不住可以,錢不退!我一拍桌子。不退錢,我們報警了。我說。男人很不情愿地打開柜臺下面的抽屜,數(shù)了六十塊錢給我。我們出了旅社。七七依偎著我,說,我老公真威風(fēng)。我威風(fēng)個屁。威風(fēng)的是外面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的風(fēng)雪寒冷黑暗。街道兩邊的路燈光被寒冷凍得瑟縮在燈泡里面。地面被行人踐踏車輛蹂躪過的積雪化成又臟又黑的泥水。我們拖著行李箱,不一會兒,腳上的鞋已經(jīng)濕透,寒冷透過冰水,把我們的腳凍成無血無肉無感知的鐵塊。
看,這兒又有一家了,還更便宜。七七說。我順著七七的手指望過去,又是一個燈箱廣告牌:
黃葉旅社
標(biāo)準(zhǔn)間,特價,25元/晚
賓至如歸,竭誠服務(wù)
進(jìn)去看看吧。我們進(jìn)去,發(fā)現(xiàn)這兒簡直就是之前那個什么碧云旅社的翻版。前臺柜臺后面,赫然就站著那個一臉痘疤,老鼠眼,老鼠須的三角頭猥瑣男。他一見我們到來,好像不認(rèn)識我們似的,一邊堆起滿臉的笑,藏起他的淫猥的目光,一邊點頭哈腰。二位好!歡迎光臨!二位正好趕上我店標(biāo)準(zhǔn)間特價。只要25元,包您滿意!他說。
你不認(rèn)識我們?七七望著他,問。
從來沒見過!他很肯定地說。
呸!七七啐了他一臉,拉著我,轉(zhuǎn)身就走。男人還在柜臺后面帶著哭腔喊,沒見過你這種女人,不住就不住,干嘛吐人家……
我們繼續(xù)走,半個小時后看到了第三家:
寒煙旅社
豪華間,特價,20元/晚
旅客至上,溫暖情深
這次我倆都在廣告牌前猶豫了。這個跟前兩家?guī)缀跻粋€模子出來的。我倆互相用目光詢問對方。進(jìn)不進(jìn)?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倆在門口不約而同停下腳步。我探頭進(jìn)去,迎著我的是一顆三角頭兩只老鼠眼。我拉著七七趕緊退了出來。還是他?七七問。還是他。我說。我進(jìn)去拍死他。七七說。算了,別惹事了。還是先找地方睡覺吧。我說。哪找?去他媽的,二百多就二百多了。咱住酒店去。錢都花完了咋辦?花完了再說。天無絕人之路。好。
我們在路上,遇到了第四個廣告牌:
斜陽旅社
總統(tǒng)套,免費,含三餐
雍容華貴,帝王享受
這次,我倆選擇直接無視。我倆到大馬路上,看到一棟燈火通明的酒店。我們進(jìn)去。我們進(jìn)去之前心里還惴惴的,生怕前臺還是那兩只老鼠眼。事實打消了我們的顧慮。前臺坐著兩個美麗的小姐,左邊的豐滿,一頭長頭發(fā),右邊的瘦長,留著短發(fā),她們正在用聊天的方式對抗困意。小姐好!先生好!她倆顯然訓(xùn)練有素,異口同聲招呼我倆。這素質(zhì)。
您好。我說,給我一間房,最便宜的就行。
先生,我們這兒最經(jīng)濟(jì)的標(biāo)準(zhǔn)間,特價256每晚。您住幾天?左邊的長發(fā)問。
一晚。我說。
先生,請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證,我好登記住房信息。右邊的短發(fā)殷勤地說。
我遞上身份證。短發(fā)看了一眼,很快把身份證還給我。對不起,先生,您這是北京市身份證,按照規(guī)定,本市身份證不能住酒店。我還是用這位小姐的吧。七七把自己的身份證遞給她。短頭發(fā)登記了,然后問,請問,先生,你倆是只要一間房嗎?是啊。我說。那請先生提供一下兩位的結(jié)婚證好嗎?結(jié)婚證?還要這個?國家規(guī)定,沒有結(jié)婚證,你倆不能訂一間房。長發(fā)說。我咬了咬牙。那給我們兩間吧。也不行,先生您是北京本市戶口,按國家規(guī)定,不能登記住店。那怎么辦?只能這位小姐住。那好,你住這兒,我明天來找你,把箱子先放你屋里。我對七七說。那你呢?七七問。我出去隨便找個地方。就一晚上。不行。怎么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F(xiàn)在不是沒辦法嗎?我不管。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這一夜極其漫長。我們一人拖著一只行李箱,踩著黑暗,踩著泥濘,踩著寒冷,漫無目標(biāo)地流浪。直到一個我倆都熟悉的地方。你看,這是哪?七七指著一個大牌子。豐臺區(qū)婦幼保健醫(yī)院。大門還開著。七七拉著我。走,進(jìn)去。她說。咱倆又不看病,去醫(yī)院干嘛?我問。睡覺!她說。我很懷念上次在這兒呆的那一夜。
我倆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靠相互的體溫取暖。經(jīng)過漫長的跋涉,我發(fā)現(xiàn)我把我的睡眠給丟了,丟在了冰天雪地的泥濘中了。七七。嗯。我怎么感覺是在做夢。你說那個男人,是真的嗎?哪個?那只老鼠。怎么我們到哪他跟到哪,跟一只不散的陰魂似的?我也做過一個夢。不過那是個小孩。一個小孩?長什么樣?我不記得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夢了。我們都在做夢吧?是啊,睡吧,睡一覺,夢就醒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