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股集體停復牌，對“誠信”“真實”的基本商業(yè)規(guī)則和倫理要求造成的破壞，值得上市公司管理層、證券監(jiān)管者以及投資者們重視和警醒。

南方周末記者 李微敖 發(fā)自北京

從2015年6月迄今，中國股市，上演了一出從暴漲到暴跌，再由暴跌“似乎”回到暴漲的“過山車”般的大戲。

大戲的小小一角，是自7月以來，中國股市出現(xiàn)了上千家公司，以高度雷同、不值一辨的理由，紛紛停牌；等到7月9日，大盤開始好轉，千股漲停時，又以千奇百怪的借口，火速要求復牌的種種鬧劇，令人啼笑皆非。

鬧劇之所以能上演，或許主要是因為“形勢所迫”；但由此造成，對“誠信”“真實”的基本倫理和規(guī)則要求的傷害和破壞，值得上市公司管理層、證券監(jiān)管者以及投資者們，重視和警醒。

停牌者

放眼望去，上市公司的停牌公告理由，大都是語焉不詳?shù)摹爸\劃重大事項”。

“我們是4月份停的牌，為了一宗并購，是真并購。6月份復牌，到現(xiàn)在不到一個月，又要求停牌，可能不太合適吧？”

2015年7月7日，中午12時許，浙江省內(nèi)一家上市公司的董秘邵杰（化名），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然而，僅僅六小時之后，這家公司就發(fā)布了新的“停牌公告”，理由是“籌劃重大事項”。

面對記者的疑惑，邵杰解釋：“沒辦法，只能停了。股價連續(xù)跌停，股民們把公司的電話打爆，要公司停牌。周邊的上市公司，好多也都停了?！?/p>

在7月7日這一天，下午4點30分左右，包括邵杰所在的企業(yè)，有170多家上市公司，向深圳證券交易所（下稱深交所）提出了停牌申請。深交所隨后表示不再受理。

類似的情況，也發(fā)生在上海證券交易所（下稱上交所）。

“微信群里，上交所的人，跟大家喊話，說沒有真正重大事項，不要申請停牌?！币晃辉谏辖凰鶔炫频谋本┑貐^(qū)上市公司高管馬高（化名）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他所說的微信群，是交易所與諸多上市公司的工作人員日常聯(lián)系工作時所用。

但幾個小時后，也就是7日晚8點，情況又變了。

深交所突然通知，重新放開受理停牌申請?！皳?jù)我們了解的幾家，當時只要申請停牌的，基本都批準了?！鄙劢苷f。

包括在上交所上市的企業(yè)，僅僅在7月7日這一天里，滬深兩市共有超過500家上市公司發(fā)布了停牌公告。

加上此前已經(jīng)停牌的企業(yè)，7月8日開盤時，滬深兩市共有超過1300家公司停牌。7月8日當天，滬深兩市，又有321家公司申請停牌，其中就有馬高所在的公司。

至此，停牌者超過1600家，占到全部2800家上市公司（滬市1071家，深交所1729家）的57%強。此番情形，不僅中國金融史上僅見，放眼世界，也罕有聽聞。

“這樣的事情是從7月初開始的，前面幾天，交易所網(wǎng)站的上市公司公告欄里，每天基本是2頁的停牌公告；到后來，每天多得都不想再看了，幾乎滿目皆是?！币患宜侥蓟鸬幕鸾?jīng)理對南方周末記者抱怨。

“千股停牌”的背景之一：是2014年夏天以來，中國“牛市”凱歌高奏，在2015年6月上旬達到最強音。以上證綜指為例，6月12日，盤中摸高至5178.19點，為2008年2月以來，也即7年多以來的巔峰。

隨后股市開始大幅度下滑，期間雖偶有反彈。但在7月1日，大盤更加速狂瀉。以上證綜指為例，當天大跌5.23%。隨后的交易日里，不斷下挫，至7月9日，盤中摸低至3373.54點。

個股方面，“千股跌停”的景象，更是不斷上演。不少股票甚至回到了大盤在2000點時的水平。

放眼望去，上市公司的停牌公告理由，大都是語焉不詳?shù)摹爸\劃重大事項”。

西部證券股份有限公司（002673.SZ，簡稱西部證券）的一位中層做了隨機統(tǒng)計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大致上，10家停牌企業(yè)，有8家‘謀劃重大事項；1家是出臺員工持股、激勵計劃；還有1家是其他原因?！?/p>

“在7月份停牌的，所謂‘謀劃重大事項，其實大家都知道，包括交易所也知道，就是編個理由，要停牌避險，避免股價繼續(xù)暴跌而已?！鄙劢苷f。

而股價暴跌，對上市公司可能帶來的危害，包括持有大量股票的大股東及高管切身利益受損；質(zhì)押在銀行的股票，觸及“補倉線”，銀行要求增加質(zhì)押股票數(shù)；以及機構和散戶投資者們的強烈反感等等。

馬高所在的公司，是在7月8日晚發(fā)布的停牌公告，他們的理由是公司與海外客戶將有重大交易，“目前上述合同正在洽談過程中，……該事項存在重大不確定性?！?/p>

不過，“到現(xiàn)在，這是什么樣的合同，乃至有沒有這樣的合同，至少我和我們的財務總監(jiān)都不知道。”7月14日，馬高對南方周末記者如此坦陳。

不過，即使是7月停牌的，也不是100%的“不靠譜”理由。

“在7月9日開始停牌的一家，雖然公告也是說，‘正在籌劃重大事項。但他們是真要做重大收購——之前他們準備被收購的目標企業(yè)，并不是太愿意這筆交易，但現(xiàn)在收購方公司股價大跌，采用換股交易的話，被收購者，可以換到收購者更多的股份了；正好收購者此時有要停牌的迫切需求，于是雙方‘一拍即合?！?/p>

一位接近交易的知情者，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

根據(jù)上交所、深交所，以及創(chuàng)業(yè)板的《股票上市規(guī)則》，“上市公司應當披露的重大信息如存在不確定性因素且預計難以保密的，或者在按規(guī)定披露前已經(jīng)泄露的，公司應當?shù)谝粫r間向本所申請對其股票及其衍生品種停牌，直至按規(guī)定披露后復牌。”

而對“重大信息”的界定是，“所有對公司股票及其衍生品種交易價格可能產(chǎn)生較大影響的信息?！?/p>

不停牌者

暫時找不到真實合理的停牌依據(jù)……已哭暈在鍵盤上。

在最艱難的時刻，還在堅持交易的一千來家公司，不停牌理由，也“各個不一”。

成都紅旗連鎖股份有限公司（002679.SZ，下稱紅旗連鎖），是女企業(yè)家曹世如個人控股的企業(yè)。其公司股價，在2015年6月12日，收盤價達到18.49元的峰值，隨后的交易日里，隨大盤一路狂跌，至7月7日，以跌停價收盤9.05元，不到一個月，股價即遭腰斬。

7月8日9點23分，開盤前幾分鐘，曹世如在其個人實名認證的新浪微博上說，“昨天有些人勸紅旗停牌。作為大股東的我不會選擇停牌，紅旗連鎖已被跌成這樣！有必要去湊熱鬧嗎？公司凈資產(chǎn)都有201655萬元，（其中：固定資產(chǎn)：80693萬元，未分配利潤：69143萬元）固定資產(chǎn)房屋土地是購買時入賬價值。公司的無形資產(chǎn)未評估入賬的。公司資產(chǎn)再重新評估下可能已是現(xiàn)在的股市市值了?！?/p>

當天，大盤繼續(xù)下挫，深證成指下跌2.94%；紅旗連鎖卻神奇地逆市上漲了4.97%。

當天晚上，紅旗連鎖發(fā)布公告稱，曹世如將在2015年年內(nèi)，通過二級市場，最少增持100萬股股票。在此之前，曹世如持有4.428億股紅旗連鎖的股票，持股比例55.35%。

7月9日、10日，大盤復蘇飆漲，紅旗連鎖也拉出兩個漲停。

在7月13日，周一早上8點13分，曹世如又發(fā)聲了，行文如打油詩：“僅僅休息兩日/啥樣大事沒干/外面翻云覆雨/深感莫名其妙/處于云里霧里/股市笑話遍地/停復牌千古記/笑看人生悲喜劇/送一言請君記/理智切莫失去/祝親愛的你/周一順利?！?/p>

這一天，紅旗連鎖繼續(xù)漲停。

一位曾在證監(jiān)會法律部任職的人士，則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上市公司董事長的這些言行，有違規(guī)之嫌。

證監(jiān)會《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管理辦法》規(guī)定，“董事會秘書負責辦理上市公司信息對外公布等相關事宜。除監(jiān)事會公告外，上市公司披露的信息應當以董事會公告的形式發(fā)布。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非經(jīng)董事會書面授權，不得對外發(fā)布上市公司未披露信息”，同時，“信息披露義務人在公司網(wǎng)站及其他媒體發(fā)布信息的時間不得先于指定媒體，不得以新聞發(fā)布或者答記者問等任何形式代替應當履行的報告、公告義務，不得以定期報告形式代替應當履行的臨時報告義務?！?/p>

新浪微博并非證監(jiān)會的指定媒體。

7月14日、15日，南方周末記者亦兩次聯(lián)系曹世如，但她沒有回應采訪請求。

與紅旗連鎖不同，一家注冊地在湖南，實際控制人為央企的上市公司，卻是“自主權”不在己手。

7月7日，該公司一位高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們上半年經(jīng)營業(yè)績很好，不管是主業(yè)的鐵路設備，還是風電設備，都不錯。至于股票，是不是停牌，或者是否增持，其實并不由管理層說了算，而是大股東來決定。”

這家公司的股價在6月上旬達到頂峰，隨后一路下滑，并連續(xù)跌停，至7月8日收盤，已跌去六成有余。

“已哭暈在鍵盤上”的珠海世紀鼎利通信科技股份有限公司（300050.SZ，下稱世紀鼎利）的故事，更是廣為流傳。

世紀鼎立的股價，在2015年6月3日，達到46.71元的峰值，隨后一路下滑，至7月8日，盤中達到15.89元的低谷，股價折去約66%。

7月8日，在全景網(wǎng)的網(wǎng)絡交流中，面對股民要求停牌的訴求，世紀鼎利的工作人員回復說，“暫時找不到真實合理的停牌依據(jù)，又處于半年報窗口期不能增持，前期有減持，半年內(nèi)又不能短線交易……已哭暈在鍵盤上?！?/p>

全景網(wǎng)為深交所下屬的深圳證券信息有限公司絕對控股。

北京銀信長遠科技股份有限公司（300231.SZ，下稱銀信科技），則對投資者介紹，其向深交所提交過停牌申請，但未獲批準，因為公司暫時不具備可停牌的事項。

深圳市漫步者科技股份有限公司（002351.SZ，簡稱漫步者）、新疆北新路橋集團股份有限公司（002307.SZ，簡稱北新路橋）、現(xiàn)代投資股份有限公司（000900.SZ，簡稱現(xiàn)代投資）、中通客車控股股份有限公司（000957.SZ，簡稱中通客車）等其他幾家公司則表示，他們各自的公司沒有可以達到停牌標準的重大事項，不能隨意停牌；而且，“監(jiān)管部門會對無正當理由停牌進行處理，不當停牌，會導致不良影響”。

上述提到的未停牌公司的股價，從7月9日開始，都有相當大幅度的反彈。但只有“已哭暈在鍵盤上”的世紀鼎立，以及“被交易所拒絕”了的銀信科技，從7月9日至14日的四個交易日里，雙雙拉出了四個漲停。

復牌者

總算趕上了點反彈的好時光。

面對洶涌的停牌潮，交易所除了偶爾“拒絕”上市公司的停牌申請外，也在努力恢復正常的交易秩序。

7月8日上午，深交所給包括邵杰公司在內(nèi)的諸多停牌企業(yè)打來電話，要求如果是因擬出臺員工持股、股權激勵計劃而停牌的企業(yè)，在7月10日，必須復牌。

馬高也對南方周末記者介紹，上交所也要求停牌的公司盡快復牌。

從7月8日開始，整體局勢出現(xiàn)變化的跡象。

那天上午，中國證監(jiān)會新聞發(fā)言人表示，“為恢復市場正常交易，中國證券金融股份有限公司將在繼續(xù)維護藍籌股穩(wěn)定的同時，加大對中小市值股票的購買力度，緩解市場流動性緊張狀況?！?/p>

面臨巨大的贖回壓力的基金公司，迎來了實質(zhì)利好。同日，中國證券金融股份有限公司就向華夏基金等五家基金公司，申購了2000億元主動型基金份額，每家400億元。理論上，這些基金可以購買幾乎所有類型的股票。

在此之前，有銀行人士甚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7月以來，他們曾與基金公司一起“練習問答”，“就是當有基民來贖回基金時，我們用什么話，來勸說他們不要贖回”。

當天，中國人民銀行也通過自己的官方網(wǎng)站——而不是如之前那樣，“假道”證監(jiān)會——發(fā)言稱，“為支持股票市場穩(wěn)定發(fā)展，中國人民銀行積極協(xié)助中國證券金融股份有限公司通過拆借、發(fā)行金融債券、抵押融資、借用再貸款等方式獲得充足的流動性?！?/p>

這一天，創(chuàng)業(yè)板在大幅度低開后，開始走高，收盤竟上漲0.51%。此前幾乎全面跌停的創(chuàng)業(yè)板上市公司、中小板公司，有很多報紅收盤。

在7月8日晚上，有28家上市公司，就申請復牌。

7月9日的情況，進一步好轉，出現(xiàn)“千股漲?！钡木置妗?/p>

要求復牌的企業(yè)，更增多了。

“7月9日，我們向交易所申請復牌，但他們要求必須要有‘實質(zhì)性利好，才允許復牌”，邵杰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現(xiàn)在乘著行情好，趕緊復牌；過幾天再復，不知道情況又會怎樣?！?/p>

7月10日，成功復牌的企業(yè)，有66家，但不包括邵杰公司在內(nèi)。這66家公司里，停牌時間超過5天的，僅僅5家，也就是說，90%的企業(yè)，“火線停牌”，又“火線復牌”。

至于復牌的理由，同樣千奇百怪。

海潤光伏科技股份有限公司（600401.SH，下稱*ST海潤）稱，該公司“因相關事項是否涉及重大事項存在不確定性，故于2015年7月8日申請了全天停牌。經(jīng)過核實，上述事屬于公司日常經(jīng)營業(yè)務的一部分，不涉及《股票上市規(guī)則》的停牌事宜。為了保護廣大投資者的合法權益，根據(jù)相關規(guī)定，經(jīng)公司申請，公司股票將于2015年7月9日起復牌?！?/p>

簡言之，*ST海潤是“沒搞清該不該停牌，但停了一天后，發(fā)現(xiàn)搞錯了，于是復牌”。

著名企業(yè)家尹明善出任董事長的力帆實業(yè)（集團）股份有限公司（601777.SH，下稱力帆股份），復牌理由也屬奇葩。

7月12日，該公司公告稱，因籌劃員工持股計劃，于7月8日停牌，但“考慮公司及下屬子公司員工人數(shù)眾多且分布全球，難以在短期內(nèi)一一通知落實并向員工宣傳講解到位公司擬籌劃員工持股計劃的目的、員工持股計劃的主要內(nèi)容、員工持股計劃的管理、員工持股計劃的實施程序和本次征求意見的安排等具體內(nèi)容。因此，公司管理層經(jīng)討論并充分考慮，決定暫時終止本次員工持股計劃，待此后時機成熟再擇機實施?！?/p>

類似*ST海潤、力帆股份，這樣有明顯虛假嫌疑的復牌理由，在諸多火線復牌的上市公司里，舉目皆是。但最常見的理由是：有重大合作要談，于是停牌，停了兩天，發(fā)現(xiàn)合作談不下去，于是停止此事，申請復牌。

邵杰的公司，就是以這樣的理由，在7月13日，成功申請復牌了?！皼]有‘實質(zhì)性利好，這次交易所也同意了。”

復牌后，邵杰的公司，連拉了兩天的漲停，“總算趕上了點反彈的好時光”。

在這場千股停牌、復牌的鬧劇里，證監(jiān)會、交易所及上市公司們，似乎都忘了證券法、《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管理辦法》等法律法規(guī)里，對于公司信息披露“真實性”的要求，也似乎忘了“誠信”這個最基本的商業(yè)倫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