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我爸我媽有個毛病,就是愛操心。小時候我以為父母對我不放心,信不過,什么事情都要來摻和,是因為我年紀小,做不好事情。后來漸漸明白,這種摻和的毛病,跟年齡無關,跟水平也無關,就是他們的性格而已。
如果我一不小心自己買了一件衣服,后果是非常嚴重的。我媽早上會說:“不是我說你啊,你買衣服的眼光實在不行。”中午會說:“千萬不要再穿這件衣服了,真的是太土了?!蓖砩蠒f:“明天你不會再穿這件衣服了吧?”第二天會說:“那件衣服收好了嗎?拿去送給那個誰誰誰吧?!钡谖逄鞎f:“那件衣服千萬不要帶回美國去啊?!庇谑?,在她不斷旁敲側(cè)擊下,我會垂頭喪氣地脫下那件衣服,把它放到衣櫥的角落。
大到婚姻、家庭、事業(yè),小到我侄子午飯吃什么、我什么時候去學開車、我哥今天有沒有給那個誰誰誰打電話,自然都沐浴在我爸我媽的陽光雨露當中。
就我自己來說,只要一和父母在一起,我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和平日在朋友圈子里那個活潑開朗、機智幽默、愛說愛笑的我截然不同的人。一見到父母,我的心理機制,就像一個遇到強光立刻關閉貝殼的殼類動物一樣,自動把自己調(diào)試到一種很白癡、很蔫、很封閉的狀態(tài)。什么都不想,幾乎什么也不說,就等著爸媽安排我吃什么、穿什么、上哪、干什么。
仔細想來,沉默和無為成了我逃避被評判的方式,成了我向他們打出的白旗。如果我隨心所欲地說話、打扮、追求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后果就會是無休無止的爭吵,兩敗俱傷。個性,我所欲也;和睦,亦我所欲也,個性與和睦不可兼得,取和睦而舍個性也。
當然,這不是說父母不愛我,或者我不愛父母。事實上,我家的這些麻煩,全是“愛”惹的禍——如果我把那種千纏百繞的責任、義務、權利、感情統(tǒng)稱為愛的話。如果他們不愛我,大約也不會這么無孔不入地關心我的衣食住行;如果我不愛他們,也不會在乎他們滿不滿意、開不開心。
比如今天早上,我從石家莊坐火車去北京。去火車站的路上,無意中向媽媽透露自己的手機該交費了,新的充值卡還沒來得及買。
“那怎么辦?”媽媽說。
“沒事,我到北京后買一個,火車站附近肯定就有?!蔽艺f。
在一般的家庭里,這場對話應該就已經(jīng)結束了。但是在我家,不是這樣。我媽太“愛”我了,她必須幫我解決問題。
她首先給我爸打了一個電話,說我的手機該交費了,表達了一下焦慮,“她現(xiàn)在要趕火車,又來不及買,要不我代她買,但是她那個神州行的卡,不知道能不能用其他手機代充……”
其間我插話:“媽,你不用管了,我到北京后自己去買,路上一共不到3個小時。”
她給我爸打完電話,又給我哥打電話,問:“她那個手機,在這邊能不能買著充值卡?她是北京的手機,是不是非得去北京買卡?我待會兒買了卡,遠程幫她充,行不行?要不你幫她充一下????不知道?那給你打電話不是白打了!”
到了火車站,我在火車上等開車。不一會兒,媽媽打來一個電話:“我買到一張卡了,你撥這個號啊……”
“媽你就別管了,我自己去買不行?。?!”
“我都買了,你還不記!”
周圍很吵,我手里又沒有紙筆,聽都聽不清她說什么,更不要說記下那個長長的號碼。喂來喂去了老半天,借了紙筆,她報一遍,我報一遍,她再報一遍,我再報一遍,終于在忙亂之中記下了那個號碼。
充了100塊錢,還了人家紙筆,終于松一口氣。
我完全知道她在電話那頭嘀嘀咕咕:“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好歹!給她買卡,她還唧唧歪歪!我這樣的媽媽,哪里找去?不懂事的丫頭……”雖然她不在我身邊,但我還是聽見了她說的這些話。
這些事情,不禁讓我想到,愛這個東西,在技術上是多么復雜的事情。它就像開車或者烹飪一樣,需要小心學習。人們習慣于歌頌愛,贊美愛,仿佛這個世界上只要有了愛,事情就好辦了。
事實是,這個世界上的很多問題恰恰是“愛”引起的。愛這種情感,一旦橫沖直撞起來,一意孤行起來,結果往往是雞犬不寧。
事實是,愛這種情感,和恨、悲傷、嫉妒、憤怒一樣危險,需要小心疏導,合理表達。愛不僅僅是一個多少的問題,而且是一個方式的問題。
我不得不承認,我常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私下里,多少次我暗暗希望父母不那么“愛”我,能在兢兢業(yè)業(yè)地愛我的同時,打個盹,偷個懶,走點神,這樣我可以趁著這會兒工夫,在他們的視線之外,自由地奔跑。
(摘自《愛是永不止息·溫情卷》,中國青年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