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折枝桃實圖》為吳昌碩75歲時所作,臺北雙石草堂藏品。桃在舊時樹稱仙木,果實謂妖客、仙果、馀甘尉等等,寓福寓壽,是大吉祥物,所以向來是畫家熱衷表現(xiàn)的題材。近世大寫意一路繪桃者,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是個中高手,所繪無論尺幅大小,構(gòu)圖奇肆,色墨淋漓,難分伯仲。而吳昌碩所繪,七十之后尤多見巨幅桃圖,我曾為文說古稀之后的吳昌碩心胸豁達,作花卉似解禪意,繪桃實如育兒孫,畫境乃心境,無非宣泄二字。
此圖絹本設(shè)色,縱142厘米,橫38.5厘米,論尺幅幾近五尺對開,繪桃實卻如小品,為什么?騰足位置,揮灑書法,張揚作畫心情。如此繪折枝桃實,另見梅墨生君所著《吳昌碩》一書中選圖(見河北教育出版社《吳昌碩》第123頁),幾出一轍,一樣圖文并茂,喜氣洋洋。
此畫有二題,初題在畫幅上方,是吳昌碩非常喜歡的那首蟠桃寓壽詩,復(fù)題則借平衡構(gòu)圖張揚心情,在右側(cè)以一句“學(xué)北平張孟皋,頗得其郁勃縱橫之趣”交待畫脈,巧妙又見心思。耐人尋味的是上方題的那首蟠桃寓壽詩。大凡吳昌碩繪桃,無論受人請索還是自存作品,都少不了題這首詩,但是常見的多為從中擇句,題全詩者不多見。此幅題全詩,梅墨生《吳昌碩》一書中所選那幅也是題全詩,稍有不同的是詩中的笫五句,一為“缶翁先生七十壽”(本幅),一為“缶翁已過七十壽”,并無多少區(qū)別,其后都是“人將進酒翁弗受……”。兩幅畫,一幅作于“戊午春”(1918年),75歲(本幅);一幅作于1914年,71歲,前后雖相差四年,但都是吳昌碩七十以后所作。吳昌碩為什么要強調(diào)他的七十之壽呢?又為什么七十之壽“人將進酒翁弗受”呢?這是耐人尋味的地方。
以中國人的風(fēng)俗來說,人生七十稱古稀,那是大壽,是吉年,通常親朋好友、弟子晚輩都要為老人備壽禮,做壽慶,這合俗合情。再則,七十歲時的吳昌碩經(jīng)濟上雖說尚不如后來富裕,但正是這一年,在王一亭的幫助下他遷居上海山西北路吉慶里923號,過上了再不用僦居旅店的安定生活,也正是這一年,在西泠印社成立十周年的時候,他被公推為第一任社長……可以說,這一年他諸事順意,精神煥發(fā),若作壽慶那是喜上添喜。但是他沒有做,“人將進酒翁弗受”。
去年是吳昌碩誕辰170周年,5月份上海吳昌碩紀念館舉辦《缶門師友書畫精品展》,展品中有一幅寫在灑金大紅宣紙上的隸書大壽屏,答案就在這幅字上。
此幅隸書大字壽屏出自楊見山之手,楊見山是浙江湖州人,吳昌碩的同鄉(xiāng),名峴,號庸齋,晚號庸叟、藐翁,清末著名書法家、經(jīng)學(xué)家和詩人。因慕楊見山的學(xué)識人品,吳昌碩欲投帖問學(xué)門下。楊見山當然欣賞吳昌碩的篆刻、書法及其好學(xué)精神,但他不愿以師自居,而只換帖,以兄弟相稱,并復(fù)函云:“師生尊而不親,弟兄則尤親矣。一言為定,白首如新?!边@一年吳昌碩32歲,楊見山57歲。后來兩人同住蘇州,“吳昌碩特賃屋楊宅不遠處居住,以便時常過從請益,并且始終以‘寓庸齋內(nèi)老門生’自居。”(吳有斐《缶翁拜壽 ?藐翁議壽》)
1888(戊子)年楊見山年屆七十,友朋弟子欲為其祝壽,楊見山概不允受。其時吳昌碩在上海,得知消息后他趕回蘇州,欲作壽屏敬呈恩師。正鋪紙濡毫,不料楊見山得知吳昌碩返家后先一步上門探望來了,這讓吳昌碩喜出望外,于是道出緣由。楊見山聞言,提筆在大紅灑金宣紙上寫下一個遒勁飄逸的隸體大壽字,然后跋道:
古人遇風(fēng)日晴美,或奉觴上壽,朋友洽會亦如之,祝文曰:壽久也?!丢殧唷吩唬豪暇靡?,壽也。然則壽即老人之稱耳?竊怪丹青家畫老君扶杖傴僂謂之壽星,其至傴僂扶杖雖壽奚樂哉!《詩》不云乎,俾爾壽而臧,必精神強固如少年乃始臧矣。《小戴》記曰:七十曰老。余今年正七十,衰憊可愧,缶廬主人屬書“壽”字,因題以質(zhì)之。時戊子夏五月,藐翁楊見山。
本來欲作壽屏呈先生,現(xiàn)在是先生書一壽字送弟子,一連串引經(jīng)據(jù)典,著意在“俾爾壽而臧”,譯成白話,就是“讓你長壽無災(zāi)無恙”,如此壽久,才有意義,反之,傴僂扶杖,雖壽又有什么可高興的呢!其實當年楊見山體無大礙,如此作跋,辭雖深意卻顯,不過作個強調(diào),猶如高手打楊式太極,輕輕一推,便罷了弟子欲為其壽的心思,脾人脾事!
師既如此,弟子當效之。再回來讀《折枝桃實圖》上的題詩,其實這首詩最初就是為藐翁而作,就在楊見山以太極法推卻了吳昌碩為師禮壽之后,吳昌碩又作桃實大幛一幅,并以一首《蟠桃壽藐翁》題于其上,這一次據(jù)說楊見山?jīng)]有推卻。其詩如下:
蟠桃壽藐翁
此桃非人間果,乃西王母群玉山上三千年一結(jié)實之桃也。若世俗園林所生,安足奉我藐翁哉?老缶非有東方曼倩伎倆,不過假筆墨游戲,以博一笑。
千年桃實大如斗,潑墨成之吾好手,仙人饞涎掛滿口。
東王父與西王母,藐翁先生七十壽,人將進酒翁弗受。
海上桃熟媮無多,供養(yǎng)桃花添一缶。
桃花灼灼易結(jié)子,草玄亭畔娛黃。
翁饑食桃如食棗,安期生詫神仙某。翁不求仙但好古,箸書騎牛走。
賣字得錢更買書,佐臨池外書下酒,赭顏如花老不丑。
這是二、三十年前的舊事,但是吳昌碩沒有忘記,當自己也屆七十之際,他在所繪桃實圖上頻頻題寫此詩,一來緬懷恩師,二來誡勉自我,這是他多次強調(diào)并且未作七十壽慶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