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
摘要:15號指導案例反映了最高人民法院“慎重適用”、“從嚴掌握”法人獨立地位否認的立場,但存在三點不足:一是偏重“人格混同”之構成的論述,而對“人格混同”為何“嚴重損害”債權人缺乏說明和論證。由此可能產(chǎn)生鼓勵法院輕易否認法人獨立地位的負面效果。二是“參照”適用《公司法》第20條第3款不符合類推適用的要求。三是將“關聯(lián)公司”作為認定“橫向人格混同”進而否認法人獨立地位的約束條件,合理性和可操作性不足。
關鍵詞:人格混同法人類推適用關聯(lián)公司
中圖分類號:DF5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8330(2015)04-0043-06
一、引言
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15號“徐工集團工程機械股份有限公司訴成都川交工貿(mào)有限責任公司等買賣合同糾紛案”(以下簡稱15號案例),認定債務人被告與其兩個兄弟公司“人格混同”,參照《公司法》第20條第3款之規(guī)定,判決兩兄弟公司連帶承擔債務之清償責任。①我國法律上并無有關“人格混同”的概念,更無因“人格混同”而否認公司法人獨立地位的規(guī)范。②15號案例創(chuàng)制規(guī)范或者說認可審判實踐做法的意味十分明顯。該案“參照”適用《公司法》第20條第3款處理,又屬于一種補充法律漏洞的個案裁判。因此,本案具有深入討論的價值。
15號案例試圖在如何認定關聯(lián)公司人格混同和人格混同導致何種法律后果兩個方面上,提供指導性意見。其兩個裁判要點分別是:“1.關聯(lián)公司的人員、業(yè)務、財務等方面交叉或混同,導致各自財產(chǎn)無法區(qū)分,喪失獨立人格的,構成人格混同;2.關聯(lián)公司人格混同,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的,關聯(lián)公司相互之間對外部債務承擔連帶責任。”顯然,以上兩點是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第一點指出認定三被告構成人格混同的理由;第二點,一方面指出否認三被告法人獨立地位的理由,即它們“人格混同”,“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另一方面指出了否認法人獨立地位的法律后果是“關聯(lián)公司相互之間對外部債務承擔連帶責任”。但是,細讀15號案例及其案例原型(以下簡稱“原案例”),③可以發(fā)現(xiàn)如下幾個問題:
第一,對第一個裁判要點,指導案例用很大篇幅進行了陳述和論證,即三被告公司在人員、業(yè)務和財務方面“交叉或混同”,以表明認定三公司“人格混同”具有充分理由。但對第二個裁判要點的主旨,即三被告的人格混同導致了原告的嚴重損害卻輕描淡寫,一掠而過。由此產(chǎn)生的問題是:“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要件是否重要?這個要件對于否認三公司法人獨立地位有何意義?應當如何證明這個要件?
第二,本案“參照”適用《公司法》第20條第3款構成類推適用。但是,本案果真有必要“參照”適用《公司法》第20條第3款嗎?這里的類推適用是否妥當?
第三,裁判要點強調(diào)被告為“關聯(lián)公司”。問題是,被告之間具有“關聯(lián)性”是不是否認法人之獨立地位的必要條件?非關聯(lián)公司之間如果出現(xiàn)本案被告這種情形,能否認為構成“人格混同”,進而產(chǎn)生否認法人獨立地位的后果?“關聯(lián)公司”這個約束條件究竟有何意義?
二、案件事實和判決概要
15號案例的簡要案情如下:一審原告為徐工集團工程機械股份有限公司,被告為成都川交工貿(mào)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川交工貿(mào))、成都川交工程機械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川交機械)和四川瑞路建設工程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瑞路公司)。原告主張,川交工貿(mào)拖欠其貨款,而川交機械和瑞路公司與川交工貿(mào)人格混同,三公司實際控制人王永禮以及川交工貿(mào)股東等人的個人資產(chǎn)與公司資產(chǎn)混同,故川交機械、瑞路公司及王永禮等個人應與川交工貿(mào)連帶承擔清償責任。
一審法院查明:(1)被告三公司的股東基本上重合。川交機械股東為王永禮、倪剛;瑞路公司股東為王永禮、倪剛;川交工貿(mào)股東為張家蓉(占90%股份)、吳帆(占10%股份),而張家蓉系王永禮之妻。(2)三公司主要管理人員重合。三公司的經(jīng)理均為王永禮,財務負責人均為凌欣,出納會計均為盧鑫,其他管理人員也有交叉任職。(3)三公司的業(yè)務重合或者部分重合。其表現(xiàn)在于,三公司共用統(tǒng)一格式的銷售部業(yè)務手冊、二級經(jīng)銷協(xié)議和結算賬戶,在對外宣傳和招聘信息中區(qū)分不明。(4)三公司財務混合。三公司共用結算賬戶,管理人員個人銀行卡中曾發(fā)生高達億元的資金往來;在川交工貿(mào)公司向其客戶開具的收據(jù)中,有的加蓋本公司財務專用章,有的卻加蓋瑞路公司財務專用章。三公司財務不分的重要表現(xiàn)還有以下兩點:其一,三公司均與原告有業(yè)務往來,它們于2005年8月共同向原告出具一份“說明”,請求將三公司所有債權債務、銷售量均計算在川交工貿(mào)名下;其二,2006年12月,川交工貿(mào)、瑞路公司共同向原告出具一份“申請”,請求將二公司2006年度的業(yè)績、賬務均計算至川交工貿(mào)名下。
一審法院認定被告三公司“人格混同”,判決川交機械和瑞路公司對川交工貿(mào)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駁回原告請求認定王永禮等個人與三公司資產(chǎn)混同并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訴訟請求。二審法院維持原判。
15號案例闡述的裁判理由是:首先,上述事實表明,“三個公司之間表征人格的因素(人員、業(yè)務、財務等)高度混同,導致各自財產(chǎn)無法區(qū)分,已喪失獨立人格,構成人格混同。”其次,“川交工貿(mào)公司承擔所有關聯(lián)公司的債務卻無力清償,又使其他關聯(lián)公司逃避巨額債務,嚴重損害了債權人的利益?!币虼?,三公司的“行為違背了法人制度設立的宗旨,違背了誠實信用原則,其行為本質(zhì)和危害結果與《公司法》第20條第3款規(guī)定的情形相當,故參照《公司法》第20條第3款的規(guī)定,川交機械公司、瑞路公司對川交工貿(mào)公司的債務應當承擔連帶清償責任”。④
三、否認法人獨立地位之要件
從15號案例提出的裁判要點和闡述的裁判理由看,被告三公司“人格混同”且“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是導致川交機械和瑞路公司對川交工貿(mào)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必要條件。如果三公司存在人格混同但無害于債權人利益的話,那么,法院是沒有必要否認其法人獨立地位的。⑤
公司依法成立并登記為法人之后,在正常情況下,法院均應承認公司的法人獨立地位。即便有事實表明,被告三公司自身亦不尊重自己作為法人的獨立性,但如果這一狀態(tài)無害于他人,法院也沒有必要否認三公司的法人獨立地位。只有在這種不尊重法人獨立地位的“人格混同”確實危害或者損害了他人正當利益,令它們連帶承擔對原告的清償責任才有正當基礎。
如前所述,被告三公司之間存在股東重合、主要管理人員重合、業(yè)務重合和財務混合的情形。這是判決認定它們“人格混同”的事實基礎。那么,表明三公司的“人格混同”“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的事實依據(jù)是什么呢?15號案例指出:“川交工貿(mào)公司承擔所有關聯(lián)公司的債務卻無力清償,又使其他關聯(lián)公司逃避巨額債務,嚴重損害了債權人的利益?!?/p>
這里所說的“川交工貿(mào)公司承擔所有關聯(lián)公司的債務”,應是指15號案例所述以下事實:“三個公司于2005年8月共同向徐工機械公司出具《說明》,稱因川交機械公司業(yè)務擴張而注冊了另兩個公司,要求所有債權債務、銷售量均計算在川交工貿(mào)公司名下,并表示今后盡量以川交工貿(mào)公司名義進行業(yè)務往來;2006年12月,川交工貿(mào)公司、瑞路公司共同向徐工機械公司出具《申請》,以統(tǒng)一核算為由要求將2006年度的業(yè)績、賬務均計算至川交工貿(mào)公司名下。”⑥
這些事實能否表明川交工貿(mào)承擔了所有關聯(lián)公司的債務呢?依《合同法》第84條,債務承擔須經(jīng)債權人同意才能生效。如果說上述《說明》和《申請》是川交工貿(mào)有關自愿承擔債務的意思表示的話,那么,債務承擔是否生效尚須看債權人的意思表示。盡管原案例事實部分顯示,在2005年8月的《說明》上,徐州工程機械集團公司成都辦事處蓋了章,⑦但這是否構成原告對債務承擔的同意,尚待證明。退一步說,即便構成債務承擔,也只是對2005年8月前發(fā)生的債務有效。而且,被告上述行為并不是在隱秘狀態(tài)下進行的,而是明確告知原告的。被告顯然絲毫沒有欺詐和隱瞞的意思和行為。這就很難說被告在“逃避債務”,更難以認定有濫用法人獨立地位的行為了。
所謂川交工貿(mào)承擔所有關聯(lián)公司的債務而“無力清償”又是以哪些事實為依據(jù)呢?15號案例中唯一與此有關的信息是:2009年5月26日,被告公司的會計人員盧鑫“在徐州市公安局經(jīng)偵支隊對其進行詢問時陳述:川交工貿(mào)公司目前已經(jīng)垮了,但未注銷”。原案例中沒有記載這條事實,也沒有披露能夠證明川交工貿(mào)償債能力的其他事實。問題是,僅憑盧鑫的一個陳述是否可以認為川交工貿(mào)確已“無力清償”債務?
以“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為否認法人獨立地位的要件,在理論上和審判實踐中是沒有爭議的。有觀點認為,該要件應包括債權人遭受損害后果和被告不當行為與債權人損失具有因果關系兩個層次。⑧有觀點進一步指出,債務人的財產(chǎn)“不足以償還債權人的債權”即構成《公司法》第20條第3款之“損害債權人利益”。⑨還有觀點認為,只有股東濫用控制權導致公司喪失清償能力的,才可以認定為“嚴重損害債權人利益”。⑩
但在審判實踐中,“嚴重損害”和因果關系要件似乎都是推定成立的。在最高人民法院此前公布的一個重要判例(中國信達資產(chǎn)管理公司成都辦事處與四川泰來裝飾工程有限公司、四川泰來房屋開發(fā)有限公司、四川泰來娛樂有限責任公司借款擔保合同糾紛案,以下簡稱“四川泰來案”)中,判決書用較多篇幅說明、論證了被告三公司的行為構成“人格混同”,但對“嚴重損害債權人的利益”這一點卻幾乎沒有任何說明。一審判決指出,“裝飾公司無法償還到期大量債務,損害了貸款人的合法權益”。似乎表明,法院認為債權人的債權未得到清償本身就證明其利益受到損害。至于裝飾公司“無法償還”債務的事實依據(jù)、是否構成清償能力的喪失以及“無法償還”是不是“人格混同”引起的,判決書未加闡釋。而二審判決則徑稱被告三公司的行為“損害了債權人利益”,更未說明任何理由。B11
這種做法是有相當代表性的。一項對2006年初至2010年底的99個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案例的研究表明,對于是否給債權人造成嚴重損害的問題,判決書不作任何討論。在所有案件中,“法院的態(tài)度似乎是,既然債務無法履行并且爭議已經(jīng)訴諸法院,損害當然是嚴重的”。研究還發(fā)現(xiàn),涉案債權的金額大小也不影響法院判斷債權人損害是否嚴重。B12
然而,實事求是地看,債務人不履行債務未必總是因為其與其他公司存在“人格混同”。例如,債務人可能與債權人對貨款金額存在分歧(如15號案例即存在這一情節(jié)),或者對合同效力有不同看法(如四川泰來案),或者主張對方違約而行使抗辯權。這些因素都可能導致債務人不依約履行合同。而這些情形也與債務人的清償能力沒有直接聯(lián)系。因此,不能因被告與其他公司“人格混同”,同時其又未履約或者未完全履約,就得出其“人格混同”的不當行為“嚴重損害債權人的利益”的結論。
四、參照適用之妥當性與必要性
《公司法》第20條第3款規(guī)定:“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該法條的規(guī)范對象是公司股東和公司間的關系,規(guī)范效果是公司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故可稱之為公司獨立地位的“縱向否認”規(guī)則。而法院認定法律地位彼此獨立、無投資與被投資關系的公司之間“人格混同”,相互承擔連帶責任則(可謂獨立地位“橫向否認”)是無法適用該法條處理的。
在前述四川泰來案中,一審判決試圖將兄弟公司之間的“人格混同”案型向《公司法》第20條第3款的規(guī)定靠攏,甚至有套用該條款表述的跡象。例如,判決稱:“沈華源無視三公司的獨立人格,濫用對公司的控制權,……裝飾公司無法償還到期大量債務,損害了貸款人的合法權益,沈華源以其對公司的控制權,利用公司獨立人格來逃避債務,違背了法人制度設立的宗旨,違反了誠實信用和公平原則,故裝飾公司的債務應由娛樂公司和房屋公司承擔連帶清償責任。”“濫用控制權”、“公司獨立人格”、“逃避債務”等表述都是《公司法》第20條第3款所特有或者強調(diào)的適用要件元素。一審判決借用這些表達元素但又無法直接援引第20條第3款的苦衷不難推斷。但最高人民法院的二審判決以《民法通則》的誠實信用原則和公平原則為裁判依據(jù),淡化了一審判決中的這一傾向(二審只強調(diào)表面上彼此獨立的三公司實際上人格混同,而不再強調(diào)實際控制人“濫用對公司的控制權”和“利用公司獨立人格”)。B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