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稱心

60多歲的父親娶了20歲出頭的小房客，還生了兒子。人到中年的女兒認定這是一場騙局：因為父親生前結(jié)過扎，失去了生育能力，這個孩子的身世有些蹊蹺。父親去世后，女兒登門與年輕繼母爭遺產(chǎn)，并將其告上法庭。法院判決卻出乎她的意料……

2014年12月的一天下午，北京市房山區(qū)某小區(qū)3號樓一戶人家傳來激烈的爭吵聲，鄰居們循聲過去看個究竟。

發(fā)生爭吵的是陳老伯家，70歲的陳老伯幾天前剛剛?cè)ナ?，留?0多歲的年輕妻子和一個5歲的兒子。爭吵的這對女子，一個是陳老伯的年輕妻子王麗，一個是陳老伯的女兒陳雯。只見陳雯指著王麗的鼻子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妖精，騙婚騙到老人頭上來了！”王麗憤怒地回擊道：“老陳在世的時候你去哪兒了？你沒有資格對我說三道四！”陳雯毫不退讓：“我父親生前有病做過結(jié)扎手術(shù)，根本不可能再生育，老實告訴我，你的孩子是誰的？你不是騙婚是什么？”王麗反問道：“孩子是不是你爸的，難道他不比你更清楚嗎？”說罷，她一把將陳雯推出門外，“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陳雯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地走了。

陳雯是陳老伯和前妻的女兒，時年45歲。20多年前，陳老伯和妻子離婚后，陳雯跟著母親生活，母女倆斷絕了和陳老伯的來往，20多年幾乎沒見過面。陳雯結(jié)婚生孩子都沒有通知陳老伯。陳老伯多次聯(lián)系陳雯，要求見見面，都被她斷然拒絕。

能有多大的冤仇，讓陳雯和她母親對陳老伯如此絕情呢？原來，陳老伯中年的時候被妻子懷疑有婚外情，兩人經(jīng)常爭吵，后來離了婚。當時陳雯已經(jīng)成年，從母親聲淚俱下的控訴中，她認為是父親背叛了母親，不但支持母親和父親離婚，還和父親斷絕了來往。

離婚后，陳老伯并沒有和所謂的“小三”結(jié)婚。陳雯萬萬沒想到，5年前，65歲的父親竟然和20多歲的外來妹結(jié)了婚，還生了個孩子。她聽母親說，父親得過病，做過結(jié)扎手術(shù)，是不可能再生育的。于是，她斷定這個女人與父親結(jié)婚就是沖著父親的財產(chǎn)來的。

王麗和陳老伯年齡懸殊，他們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呢？原來，陳老伯離婚后一直單身。步入晚年，他難挨孤獨，便在房產(chǎn)中介公司發(fā)出免費出租房子的信息，條件是租客要陪他多說說話。就這樣，王麗成了陳老伯的免費租客。讓鄰居們驚訝的是，兩人不但結(jié)了婚，還生了孩子。

陳雯推測，肯定是王麗看上了父親有房有錢有北京戶口，就不擇手段勾引父親，孩子應(yīng)該是她和別的男人生的，父親糊里糊涂成了冤大頭。陳雯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就氣勢洶洶找上門來，和王麗大鬧了一通。然而，王麗也不甘示弱，斥責她多年沒照顧過父親，這個時候找上門來是別有用心。一番話讓陳雯無言以對。

陳雯不甘心父親的遺產(chǎn)被王麗占有。隨后，她咨詢律師，想向法院起訴王麗騙婚。律師告訴陳雯：“我國法律沒有‘騙婚’這個詞，王麗的行為有可能構(gòu)成詐騙，她騙取受害人的信任和其結(jié)婚。受害人去世后，她名正言順地占有受害人的財產(chǎn)。不過，他們辦理了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還一起生活了5年多，在法律層面上，王麗是陳老伯的合法妻子，她的繼承權(quán)是無法剝奪的。孩子的問題要通過外圍調(diào)查取證，掌握孩子不是陳老伯親生的確鑿證據(jù)，然后提起訴訟，取消這個孩子的繼承權(quán)。如果能取消孩子的繼承權(quán)，你父親的財產(chǎn)就由你和王麗兩個人繼承?！?/p>

陳雯認可律師的分析，她覺得想證明這個孩子不是父親的太容易了。很快，她拿到了父親有病史并做過結(jié)扎手術(shù)的證據(jù)，并聘請律師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法院認定王麗的兒子不是父親親生的，沒有繼承權(quán)。同時，她主張從王麗那里分割屬于自己的那份遺產(chǎn)。

2015年1月中旬，北京市房山區(qū)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開庭前，陳雯認為自己勝券在握。王麗一方也做了精心準備。法庭上，陳雯舉證父親有病史，還做過結(jié)扎手術(shù)，不能生育。王麗卻堅稱孩子是陳老伯的，她反駁陳雯：“男人結(jié)扎還可以再疏通，如果老陳覺得自己不能生育，怎么可能接受這個孩子呢？”

王麗還找來多位鄰居到庭做證。一個鄰居說，王麗懷孕的時候，陳老伯經(jīng)常陪她出來散步，根本不理會別人異樣的目光。還有個鄰居說，有一次他半是道喜半開玩笑地對陳老伯說：“你老爺子一大把年紀還真有兩下子！”陳老伯自豪地說：“身體好，年齡不是問題！”還有個自稱和陳老伯關(guān)系不錯的鄰居說，王麗生下兒子后，陳老伯很高興，笑得整天合不攏嘴，出去買菜時也自豪地向鄰居說他老婆生了個大胖兒子。兒子滿月后，陳老伯經(jīng)常抱著孩子在小區(qū)里遛彎兒。有人問他孩子是誰家的，他總是拍著胸脯說：“是我兒子！”

鄰居的證言證明，陳老伯十分認可王麗所生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兒子。這個孩子究竟是不是陳老伯的，法官一時無法判定，并要求原告補充新的證據(jù)。

隨后，陳雯的律師展開了調(diào)查，找到王麗原來打工的單位，走訪了她以前的工友。有工友反映，王麗此前有個男朋友叫趙志剛，兩人原來感情很好，后來突然就分手了，再后來王麗就嫁給了北京的一個老人，不久還生了孩子。工友們紛紛議論，說孩子會不會是趙志剛的。為了躲避別人的閑言碎語，王麗生孩子不久就辭了職。

得到這條重要線索，陳雯的律師覺得王麗的兒子跟以前的男友趙志剛應(yīng)該有關(guān)。于是，陳雯的律師找到了趙志剛，問道：“王麗的孩子是不是你的？”趙志剛不愿回答，律師采取迂回的方式問道：“你和王麗處對象是在什么時間？”趙志剛說：“5年前吧！”律師又問：“你們分手的時候王麗是不是懷孕了？”趙志剛說：“是的?！甭蓭熃又鴨枺骸澳銈?yōu)槭裁捶质帜?？”趙志剛說：“我養(yǎng)不起孩子，不想結(jié)婚。”此后，無論律師如何發(fā)問，趙志剛不愿再說一句話。

陳雯的律師認為，從王麗懷孕的時間推算，她和陳老伯結(jié)婚前就已經(jīng)懷孕，這個孩子肯定與趙志剛有關(guān)。有這些信息作為證據(jù)，足以證實趙志剛就是這個孩子的生父。

2015年2月初，法院重新開庭審理此案。法庭上，陳雯的律師向法庭提出要趙志剛作為訴訟第三人出庭，并獲得了批準。在法庭上，面對陳雯律師的逼問，趙志剛承認王麗所生的孩子是他的。當初為要不要這個孩子，他和王麗發(fā)生了矛盾，隨后兩人分了手。面對如此有力的證據(jù)，王麗的態(tài)度軟了下來，她承認孩子不是陳老伯的，并當庭講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6年前，剛到北京打工的王麗到處找房子。一次，她在房產(chǎn)中介公司遇到了陳老伯。當時陳老伯想免費出租自己的房子，條件是租客要經(jīng)常陪他說說話。陳老伯說，自己一個人生活太孤單，他有一個女兒，卻從沒來看過他。王麗覺得老人挺可憐，遂上前打招呼，說她愿意陪陳老伯說話，并想租他的房子，兩人一拍即合。

后來，陳老伯騰出一間屋子讓王麗住，王麗也信守承諾，每天都抽兩個小時陪陳老伯聊天。陳老伯人很好，讓王麗少了拘束，兩人也很投緣。相處中，陳老伯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說出來與王麗分享，王麗在工廠有什么事也會向陳老伯請教。這一老一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王麗覺得陳老伯就像自己的父親。

一天夜里，陳老伯著涼發(fā)了燒，起來倒水時摔倒在地。王麗驚醒后，馬上起床扶著陳老伯到醫(yī)院掛了急診，在醫(yī)院陪了陳老伯整整一夜。陳老伯從醫(yī)院回家后，王麗還請假照顧他，給他做可口的飯菜，給他喂藥，陪他說話。陳老伯非常感動，從心里把王麗當成了自己的女兒。

法庭上，王麗越講越動情，她紅著眼圈說，陳老伯并沒隱瞞自己當年那段因婚外情離婚的經(jīng)歷，并把思念女兒的痛苦說給她聽。講到這里，王麗看了一眼原告席上的陳雯，繼續(xù)說：“陳老伯很后悔當初所做的錯事，但后悔已經(jīng)沒有用了。隨著年齡越來越大，他越來越害怕孤獨，所以才免費出租房子，想找個人陪他說說話。如果親生女兒不如此絕情的話，我也不會和陳老伯有這段緣分。”

王麗說，那時她正和趙志剛談戀愛。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趙志剛。沒想到趙志剛堅決讓她打掉孩子。趙志剛認為，他們在北京打拼還沒站穩(wěn)腳跟，怎么可以生孩子呢？并聲明他是不會再回老家的，因為他的夢想是留在北京。如果孩子沒有北京戶口，將來上學(xué)看病都成問題。所以現(xiàn)在他不想要孩子，并對王麗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她堅持生下孩子，兩人就分手！

王麗非常痛苦，她把自己的困境告訴了陳老伯。因為王麗沒有經(jīng)驗，等知道自己懷孕時，胎兒已經(jīng)3個月大了。此后，她和趙志剛經(jīng)常發(fā)生爭吵，一個要結(jié)婚生孩子，一個就是不同意。這樣一拖就是兩個月，王麗肚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5個月大了。

王麗說，看著肚子一天天變大，她十分焦慮，幾次哭著對陳老伯說，干脆帶著肚子里的孩子死了算了。是陳老伯極力安慰她，她才沒走這條路。

一天，當王麗再次為肚子里的孩子憂心焦慮的時候，陳老伯竟主動對她說：“這么長時間你主動照顧我，我一直心存感激，我有辦法幫你生下孩子，并讓孩子報上北京市戶口?！蓖觖惷枺骸笆裁崔k法？您快說說！”陳老伯說：“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和我結(jié)婚，你生下的孩子就可以作為我的孩子報上北京市戶口。以后在北京讀書看病不就有保障了嗎？”

陳老伯的這個主意讓王麗非常意外。王麗對陳老伯說：“謝謝你的好意，可這事兒不行，咱倆結(jié)婚外人會怎么看？我一個外地人無所謂，可你會被街坊鄰居說閑話的?！标惱喜χf：“我都這把年紀了，什么事兒沒經(jīng)歷過？你不要考慮我的面子，到了我這個年紀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其他一切都是浮云！”陳老伯的一番話把王麗感動得哭了。

經(jīng)過慎重考慮，王麗同意了陳老伯的建議。幾天后，她和陳老伯到民政局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登記結(jié)婚不久，孩子就出生了。當時陳老伯建議孩子姓王，王麗卻執(zhí)意讓兒子姓陳，并為他取名陳謝謝，以此表達她對陳老伯的謝意。

王麗說，陳老伯和她結(jié)婚并生下兒子的消息，一度成為街坊鄰居熱議的話題。但陳老伯見人就說自己生了個兒子，還自豪地夸自己身體好，反而平息了人們的議論。一起生活這幾年，王麗和陳老伯只有婚姻之名，而無婚姻之實，根本沒有發(fā)生外人所想象的事情。兒子雖然叫陳老伯“爸爸”，但是陳老伯對待謝謝就像爺爺對待孫子的感情。陳老伯生命的最后幾年，由于有了謝謝，才得以安享天倫之樂。

在法庭上王麗動情地說，陳老伯曾幾次提出離婚，想讓她和別人結(jié)婚，但她始終沒找到心儀的對象，所以就沒有和陳老伯辦離婚手續(xù)。在她心里，陳老伯就像她的父親一樣。陳老伯突發(fā)心臟病去世，她心里非常難過，她永遠不會忘記陳老伯的恩情。

王麗聲淚俱下的陳述令人動容，可陳雯根本不相信王麗說的話。她斥責王麗出爾反爾，前面一口咬定孩子是陳老伯所生，現(xiàn)在見真相敗露，又編出新的謊話欺騙大家，她懇求法官明察秋毫，不能讓這個滿口謊言的女人得逞。

法院通過調(diào)查審理認為，雖然陳謝謝不是陳老伯的親生兒子，但適用婚姻法有關(guān)“擬制血親”的條款。所謂擬制血親，是指本來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或沒有直接的血緣關(guān)系，但法律上確定其地位與血親相同的親屬關(guān)系，比如養(yǎng)父母和養(yǎng)子女關(guān)系，形成撫養(yǎng)關(guān)系的繼父母與繼子女關(guān)系，在法律上和親生父母子女關(guān)系是一樣的。陳老伯與陳謝謝的關(guān)系，是基于陳老伯與陳謝謝母親的婚姻關(guān)系而形成的撫養(yǎng)關(guān)系，這就是一種擬制血親關(guān)系。擬制血親和血親享有同樣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這與陳老伯和陳謝謝在血緣上是否親生沒有關(guān)系。因此，陳謝謝有權(quán)繼承陳老伯的遺產(chǎn)。這樣一來，陳老伯的遺產(chǎn)繼承人分別為陳老伯的配偶王麗、兒子陳謝謝和女兒陳雯。

法院還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第13條“對被繼承人盡了主要撫養(yǎng)義務(wù)與被繼承人共同生活的繼承人，分配遺產(chǎn)時可以多分”，以及“有撫養(yǎng)能力和撫養(yǎng)條件的，不盡撫養(yǎng)義務(wù)的，分配遺產(chǎn)時，應(yīng)當不分或少分”的規(guī)定，認為陳雯對父親陳老伯照顧少，應(yīng)適當少分遺產(chǎn)。王麗母子作為與陳老伯共同生活的繼承人，應(yīng)適當多分遺產(chǎn)。陳老伯的遺產(chǎn)主要是王麗母子居住的那套房屋。最后，法院下達了判決書：王麗母子繼承陳老伯遺產(chǎn)四分之三的份額，四分之一的份額由陳雯繼承，通過房屋變賣，三人按比例獲得房屋的折價款。

法院的判決讓陳雯憤憤不平，她質(zhì)問主審法官：“你們怎么可以這樣判案呢？”法官反駁道：“如果當初你能抽點時間照顧你的父親，你父親不至于那么孤單，也不會讓王麗免費住進家里來，更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你應(yīng)該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狈ü僖幌捳f得陳雯啞口無言。此時的她萬分后悔，她后悔自己不該對父親如此苛刻、薄情，她后悔在父親晚年最需要贍養(yǎng)的時候?qū)ζ洳宦劜粏?。一切后果都是她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別人。

〔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