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劉月琴 林選泉
細節(jié)決定生死
——2015上海外灘踩踏事件的設計細節(jié)反思
2015年1月21日,“上海外灘跨年踩踏事件調查報告”將其定性為是“群眾性活動預防準備不足、現(xiàn)場管理不力、應對處置不當?shù)墓舶踩熑问录?。”踩踏發(fā)生后,媒體大多數(shù)是還原現(xiàn)場事件、針對政府的管理和處置反思,但鮮有從“設計細節(jié)”角度來思考。
我們團隊連續(xù)8年先后研究并主持設計“上海世博會場地公共空間、陸家嘴金融城公共空間”,并對城市高密度人群公共空間設計積累了些許經驗,面對36條失去的生命,有責任對外灘踩踏事件進行“設計細節(jié)”反思。同時,探討外灘濱水帶是否存在設計需要改進的地方,以減少悲劇發(fā)生的后果,給相關城市高密度人流區(qū)域建設與改造提供一個參考,讓城市管理者和設計師,更多關注以人為本的細節(jié)。
2007年開始啟動的上海外灘城市濱水區(qū)改造,方案階段采用國際競標方式(7家境外、3家國內競標)。從各家設計方案來看,外灘這一重點城市特殊地段的濱水區(qū)改造更多從景觀綠化、休閑空間、步行系統(tǒng)、歷史人文、地下空間、機動車交通角度考慮。從“車流,人流”的研究重點上,還是偏向“車流”。而對于外灘這個中外聞名的“旅游圣地”所面對的超高密度人流問題以及需要采取的設計措施和空間應對策略缺少深入思考,也就是缺少從人的微觀視角來看待人流組織和人流引導問題。
與這次踩踏事件處于同樣時間節(jié)點的上海世界博覽會(以下簡稱“世博會”),我們作為其場地公共空間的總設計團隊,從一開始就關注到高密度人流對場地設計的影
1. 改造后外灘濱江帶從怡人以及人性角度來說,還是缺乏人性化設施,比如夏季遮陽、降溫設施、合理坐椅、免費直飲水等
2. 世博會期間,由于許多熱門國家自建館起,對中國“人口眾多”沒有實質概念認識,以及中方在設計時沒有考慮到排隊區(qū)不夠的情況下在館外設置合理的排隊等候區(qū),故造成人流擁擠
文·圖 ◎ 劉月琴 林選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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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響。世博前期我們做過人流分布的計算機模擬,對每個地塊出入口進行人流測試,從而確定其寬度。人流測試的結論是在每平方米中能容納的極限是4.6人,設計考慮到80萬/天的極端高密度人流(事實是出現(xiàn)了103萬人流高峰),因此在場地設計中要求外部場地空間設計基本以平地為主,幾乎不設臺階,也不設任何水體。場地上的許多配套設施如坐凳、遮蔭、舞臺、廁所等盡量采取可移動和可快速裝卸的特點。針對極端高密度人流與高溫天氣,在非餐飲高峰時段開放餐廳,讓人就坐避暑;地塊間楔形綠地不種灌木,便于人流應急疏散和通風。
從外灘現(xiàn)狀圖可知,陳毅廣場處于外灘萬國建筑群的中段(北起外白渡橋,南抵金陵東路),西接上海市重要的步行風情街—南京路,是外灘景觀帶一個相對核心的地段。同時,地鐵10號線和2號線的出口剛好也在南京東路上,大量的人流通過南京東路,穿過中山東一路上幾個臺階就可以到達陳毅廣場。而陳毅廣場的觀光平臺,又是欣賞外灘建筑群以及浦東陸家嘴建筑群的最佳觀景位置。從官方數(shù)據(jù)可知:陳毅廣場面積大概是2 877平方米,從中山東一路通過9個大臺階可以到達陳毅廣場,但是從陳毅廣場到觀景平臺則是通過其東南角上的兩級寬度只有6.2米的臺階上下。從當天晚上的人流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從23時到事件發(fā)生前,外灘風景區(qū)的人流量達到了31萬人。通過相關資料顯示,整個外灘景觀帶的總面積只有15公頃,包括了所有的道路、建筑綠化面積。因此,就保守估計,到23點的時候,整個外灘風景區(qū)內人均場地面積只有0.48平方米,而此時的陳毅廣場的人流已經達到10人/平方米(來自騰五曉,CCTV新聞頻道:上海外灘踩踏事件:問責與反思),根據(jù)美國公共安全專業(yè)韋特墨的說法是,踩踏災難的臨界點是7人/平方米。
另外,相關的景觀設計資料顯示“設計中考慮到了陳毅廣場是南京東路的‘水濱終端’,是整個外灘濱水區(qū)最為重要的公共活動空間以及人流集散轉換空間。陳毅廣場主要提供節(jié)日慶典、人流集散、休閑休憩、拍照留念、觀瞻偉人等功能的需求,也是節(jié)假日舉行活動的重要場所之一?!眥吳威,奚文沁,奚東帆.讓空間回歸市民——上海外灘濱水區(qū)景觀改造設計.中國園林,2011(7)}
雖然為此陳毅廣場預留了大量的廣場空間,但是廣場空間與觀景平臺的連接卻是靠兩個寬度為6.2米的臺階來連接,顯然設計者對高密度人流活動規(guī)律缺乏重視。因為方案的設計者是境外機構,“當時設計最大的問題是人流量,國外設計機構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外灘人流量多到什么地步。”(南方周末:踩踏事件:失守的守夜人,2015年1月8日)也就是說外資機構對“中國人口眾多”的國情沒有實質的概念,對外灘人流多到什么程度沒有確切概念。因為對這個小細節(jié)不關注,導致了2014年12月31日晚間23∶35的時候,由于兩股人流在上下臺階中間僵持,導致階梯底部有人失衡跌倒,繼而引發(fā)踩踏。
這和上海世博會“排隊等候區(qū)”這塊“硬傷”很相似。當初上海世博會許多熱門國家自建館起,對中國“人口眾多”沒有實質概念,沒有或者只是象征性建設排隊等候區(qū)。世博開園前,盡管世博局對外國參展方提出要求中明確了需要設置排隊等候區(qū),但除了澳大利亞、阿聯(lián)酋、以色列、日本館等少數(shù)展館在館外設計了排隊遮陽等候區(qū)(其實只有十幾米長容納不了多少人),其他所有展館都沒有在館外用地范圍內設置合理的排隊等候區(qū)。伴隨著這一現(xiàn)象,隨之而來一系列問題。首先是排隊等候區(qū)的空間布局問題:由于展館基本上沒有設排隊等候區(qū),許多熱門展館的排隊區(qū)域只能順著展館繞圈圈,不夠再排到廣場上,再不行就從別的展館區(qū)域“借地”。例如德國館、日本館、沙特館等排隊區(qū),不但把展館的安全出入口和廣場通道阻擋,還把臨近別的展館區(qū)域侵占了,場面比較無序缺乏安全。其次是隔離欄本身的形式問題:中國館、澳大利亞、美國、德國館等所有展館由于一開始都設置布條的“軟隔離”欄桿,面對“洶涌澎湃”潮水般的人流,軟隔離無法組織無序人流,場面一度失控。所以,出現(xiàn)了像澳大利亞等國家展館干脆“緊急”閉館,沒有中國武警出場維護秩序,“堅決”不開館。
回過頭來,因為外灘本身存在千年一遇的防洪堤而形成的防汛空箱,對于中山東一路的道路標高為3.7米,而箱頂標高為6.9米,存在3.2米的高差。需要設置人流聚散的轉換空間。因此就設計本身而言,我們認為可以有下面幾點對策:
首先要做的是對外灘人流進行引導,現(xiàn)在很多城市已經關注了中心城區(qū)的停車位引導系統(tǒng),但對于外灘這樣高度人流聚集的地方,是否也應該有一個景區(qū)的人流引導系統(tǒng),在人群進入之前告知是否適宜前往。盡管外灘是開放的城市空間,但在今天移動大數(shù)據(jù)時代,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比如一家名為個推的互聯(lián)網公司在外灘踩踏事件后運用“電子圍欄”技術,通過移動互聯(lián)網和大數(shù)據(jù)分析,測得12月31日晚上六點到次日凌晨三點,外灘地區(qū)的人群密度變化圖,還有百度的大數(shù)據(jù)智能分析技術等。
在空間設計時,注意設置大的銜接空間,盡量不要設置臺階,城市高密度人流公共空間哪怕設置2級臺階,都會增加踏空、摔倒的幾率。上海世博會經驗是廣場不設置任何臺階,外灘陳毅廣場這個高密度人流廣場,合理的設計是采用大型緩坡上升的形式。
3. 外灘踩踏反思——原始設計窄臺階高落差
4. 外灘踩踏反思——大緩坡
5. 外灘踩踏反思——隔離欄
如果出現(xiàn)超高密度人流,在緩坡出現(xiàn)人流無序的情況下,可以在坡道上根據(jù)人流大小,合理設置多道(依據(jù)人流通過斷面分析)分流的欄桿。上海世博會經驗是將排隊區(qū)1列的寬度集約到0.8~1.2米寬,而且這種欄桿不能采用布條的“軟隔離欄”,需要采用市政的“硬隔離欄”。欄桿端部可活動調節(jié),欄桿基礎采用可插入式,欄桿本身可以拆卸組裝,在平日人流量不多的時候,可以全部移除或者間隔移除隔離欄。如果保留隔離欄,人流可以在寬敞的隔離欄桿間的空間中自由上下,而一遇到節(jié)假日或是節(jié)日活動,調節(jié)移動端部欄桿,封閉中間的欄桿端部通道,只留一個進出的口,利用交警輔助引導人流。同樣,也可以借鑒上海世博會最熱門沙特館,面對8~9小時超長時間排隊,我們研究不下二十幾種的排隊方案:之字形,回字形、直線形,同時武警領隊,一個個千人方陣前進,遇到急事臨時要出隊可以領卡,卡的不同顏色代表不同功能?;剡^頭來看外灘,一旦人流密集超過管理極限,就需要在坡道的欄桿群里預先設置一條緊急通道,就像高速路上的快速撤離通道。如果這些通道在沒有事發(fā)的時候利用率低,且影響設計整體,那可以借用現(xiàn)有措施,比如通往觀景臺下的停車場的通道,我相信一般人不會去地下停車場逛的,所以它相對于景區(qū),人流量低,所以在未來,地下車庫的通道需要和應急車道、外部空間以及景區(qū)整合,可以讓人從應急通道中撤離,讓救護車第一時間到達事發(fā)地點。
6. 外灘踩踏反思——大臺階
如果非要設臺階,就設置大型臺階。為了防止單一面的臺階體量過大,中間可以設置綠化等“軟”的形式進行隔離,分割空間,柔化環(huán)境。另外,對于城市空間的塑造,我們還是習慣站在空間載體本身,站在空間與空間的關系上來談空間,但缺乏從城市節(jié)慶活動的角度來規(guī)劃空間,設計空間。
城市最終還應該是人類文化的聚集地,城市公共空間還應該是文化展示的舞臺,不能因為說今天外灘這件事的發(fā)生,就要取消掉所有的城市節(jié)氣活動,而是應該吸收教訓,為更好的建設與管理。
在過去的10年,中國經歷了快速的經濟增長,也經歷了快速的城市化,就像美國19世紀末20世紀初“城市美化運動”的Daniel Burnham所說:“不做小的規(guī)劃,因為小規(guī)劃沒有激發(fā)人們血液的魔力……要做大規(guī)劃,……一旦實現(xiàn),便永不消亡”。因此我們的城市中出現(xiàn)了很多宏大的規(guī)劃,宏大的建筑,但是對很多人性的細節(jié)關注不夠,也造成今天的城市粗看大氣,宏偉,但身處其中,就會發(fā)現(xiàn)城市的空間缺乏細節(jié)。
我們來看看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龍頭、中國金融城的典范和先行者的陸家嘴金融。1.7平方千米內,林立著50多座高樓,匯聚著15萬人白領。作為“陸家嘴金融城公共空間提升”的總設計方,
62011年起我們對陸家嘴進行系統(tǒng)研究,通過現(xiàn)場及樓宇白領發(fā)放問卷、物業(yè)協(xié)調組織調查等多渠道廣泛調研,獲取關于交通、文化、信息等城市功能滿意度情況。陸家嘴金融城在“軟”環(huán)境上和紐約、東京等國際金融城相比,距離“宜居宜商”的環(huán)境還有一段距離。其實,不僅是上海現(xiàn)在很多城市中心區(qū)都面臨同樣一個問題,那就是在總體規(guī)劃時對公共空間考慮不夠,除了“硬”的建筑群外,“軟”的公共空間不是缺失,就是布局不合理。公共空間不怡人、沒有人情味,缺乏人性化設施,使用起來不方便,有空間卻沒活力。陸家嘴金融城公共空間經過4年的改造,逐步完善了“八大功能系統(tǒng)”:公交候車系統(tǒng)、便民服務系統(tǒng)、金融標志系統(tǒng)文化展示系統(tǒng)、標識引導系統(tǒng)、信息發(fā)布系統(tǒng)、夜景照明系統(tǒng)、街道步行系統(tǒng),通過設計,最終是要實現(xiàn)有“個性”和“人性”的“精致陸家嘴”。
7. 陸家嘴金融城道路標示引導牌
8. 陸家嘴金融城提升后的公共空間
9. 陸家嘴金融城公共空間提升設計——雨洪花園
劉月琴 上海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博士,高級城市規(guī)劃師,上海選泉建筑景觀設計有限公司創(chuàng)始人兼首席規(guī)劃師。
林選泉 碩士,高級建筑師,上海世博會場地公共空間總設計師,上海選泉建筑景觀設計有限公司創(chuàng)始人兼首席設計師。
其實,真正影響人們生活其實是一些很小的方面,小到一個吸煙點、無線WIFI點、直飲水點、出租車揚招點、餐飲點、便民服務亭、移動廁所、雕塑小品、演藝舞臺、行人標識、停車引導標識、信息發(fā)布屏、街道照明、無障礙設施、健身步道等等。但是正因為這些和我們最直接接觸的小東西,才組成了我們日常生活的環(huán)境,而作為城市建設者管理者、城市規(guī)劃師、景觀設計師卻總是忽略他們。即使一個小小的改變,都可以極大地方便市民,但是如何將小的設計做到精致,做到以人為本是值得城市深入研究的。
因此這次的外灘踩踏事件也在警醒城市管理者和設計師,一個細節(jié)可以引發(fā)“多米諾骨牌效應”?!凹毠?jié)決定生死”,我們關注的不應該只是設計本身,還要關注以人為本的細節(jié)。同樣,也向大眾傳遞這樣一個信息,到底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城市公共空間?中國城市化發(fā)展到了今天,我們需要思考。解決城市公共空間問題是改變城市發(fā)展的思路、從經濟以及交通快速發(fā)展的單一思維更重要還是從生態(tài)保護、人本化關懷、創(chuàng)造一個開放空間連續(xù)系統(tǒng)的多思維角度更重要。我們從不缺乏絢麗的設計理念,而是缺乏腳踏實地的實施。關注真正意義上的“以人為本”,關注“細節(jié)設計”,正所謂“千里之堤,潰于蟻穴”。這就是我們選泉設計所倡導的“極致小美”,關注細節(jié)并做到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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