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劉夙

櫻花起源之爭

文·圖 ◎ 劉夙

每年春天，東亞的櫻花都會盛開。每年櫻花盛開的時候，東亞中國、日本、韓國三國的媒體上都會出現(xiàn)櫻花原產(chǎn)地之爭。

今年中國的專家和媒體似乎格外高調(diào)。在“兩會”期間，全國政協(xié)委員王榮寶提交了呼吁國家支持櫻花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提案。有媒體在報道時就提到櫻花“源自中國喜馬拉雅山脈”“自秦漢時期就已應用于宮苑之中，而后才傳入日本”。

到了三月末，日本最有名的櫻花‘染井吉野’在三國均進入盛花期，韓國媒體照例一年一度地宣傳起“‘染井吉野’是我們的”來，而中國櫻花產(chǎn)業(yè)協(xié)會執(zhí)行主席何宗儒更是語出驚人——據(jù)《南方都市報》報道，2015年3月29日該協(xié)會在廣州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何宗儒在會上稱，櫻花既非起源于日本，又非起源于韓國，而是起源于中國。“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有責任讓更多的人知道這段歷史?！?/p>

其實，首先要弄清楚櫻花的定義。櫻花的起源現(xiàn)在在科學上基本是件很清晰的事情，并沒有這么多的紛爭——野生的櫻在數(shù)百萬年前誕生于喜馬拉雅，而現(xiàn)代栽培的觀賞櫻花，則是日本人多年前在日本選育出來的。

圖片說明

1.‘關山櫻’（阿蒙攝）

今天的栽培“櫻花”：核心種是日本特有，培育也是日本為主

櫻花并不是一種花，而是許多種和品種的統(tǒng)稱。在園藝界看來，櫻花是薔薇科、李屬、櫻亞屬（學名Prunus subg. Cerasus，有時也獨立為專門的櫻屬Cerasus）所有種的統(tǒng)稱。但對于大眾來說，櫻花首先是指那些經(jīng)過人工培育、通常已經(jīng)廣為栽培的種和品種。因此，我們首先要把櫻花分為野生櫻花和栽培櫻花兩類。野生櫻花的起源和栽培櫻花的起源，在科學上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先來說栽培櫻花的起源——這也是一般我們說“櫻花的起源”時想要表達的意思。栽培櫻花的品種極為繁多，可以按多種方式進行分類。比較常見的是按花期把櫻花分為早櫻、中櫻、晚櫻和冬櫻。早櫻、中櫻和晚櫻只在春季開花，以上海地區(qū)的物候來說，早櫻（代表品種是‘河津櫻’）的花期在2月下旬到3月中上旬，中櫻（代表品種就是‘染井吉野’）的花期在3月中下旬到4月上旬，晚櫻（代表品種是‘關山櫻’）的花期則在4月中下旬到5月初。至于冬櫻，一年往往可開兩次花，一次在春季，與中櫻基本同期，另一次則在冬季10月初至11月上旬。除了按花期，還可以按花朵直徑等其他性狀來分類。

2.‘河津櫻’

雖然這么多的品種令人眼花繚亂，但作為它們祖先的野生種并不多。全部栽培櫻花都是這些野生種反復選育、雜交的產(chǎn)物。因此，討論栽培櫻花的起源時，首先要搞清楚作為它祖先的野生種有哪些、分布在哪里。

以前技術手段比較落后時，這些問題還比較難判斷，但是分子生物學技術發(fā)展起來之后，很多以前的疑難都得到了比較圓滿的解答?，F(xiàn)在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絕大多數(shù)栽培櫻花品種都源自5個野生種，它們是大島櫻、霞櫻、山櫻花、大葉早櫻（日本名“江戶彼岸”）和鐘花櫻桃（日本名“寒緋櫻”）。在這5個野生種中，前4個在日本本土都有野生生長，大島櫻甚至還是日本特有種，特產(chǎn)于關東地區(qū)伊豆、房總半島至伊豆諸島?！按髰u櫻”這個名字就是源自伊豆諸島的主島——伊豆大島。

3.‘鐘花櫻桃’

事實上，大島櫻可以說是栽培櫻花的“靈魂”，很多非常著名的櫻花品種都含有大島櫻的血統(tǒng)。就以前面舉的幾個品種為例：‘河津櫻’是大島櫻與鐘花櫻桃的雜交；‘關山櫻’是大島櫻與山櫻花的雜交；‘染井吉野’則是大島櫻與大葉早櫻的雜交。由此不難看出，現(xiàn)代栽培櫻花的品系帶有極為鮮明的日本本土特色，它們是幾乎不可能誕生于連作為育種核心種的大島櫻都沒有野生分布的中國的。

4.‘染井吉野’

在上述5個栽培櫻花野生種祖先中，最后一種鐘花櫻桃據(jù)說在日本沖繩先島諸島的石垣島（與中國臺灣距離較近）有野生生長，但有可能是從中國華南移栽的，因此可能不是日本原產(chǎn)。然而，鐘花櫻桃在中國長期沒有得到開發(fā)利用，只是在它傳入日本之后才被日本人熱情地納入到栽培櫻花體系中來。因為鐘花櫻桃花期很早，所以很多早櫻都是它的后代，大大拓寬了櫻花在春季的花期。這樣一來，即使是含有鐘花櫻桃血統(tǒng)的栽培櫻花，起源地也仍然在日本，而不在中國。

日本櫻花的野生種（分類處理遵照美國農(nóng)業(yè)部種質(zhì)資源信息網(wǎng)）

百萬年前的野生“櫻”：起源于喜馬拉雅地區(qū)

如果要說野生櫻花的起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的確，有些生物地理學研究表明，現(xiàn)生的100多種野生櫻花的祖先有可能起源于喜馬拉雅山地區(qū)，起源之后，它便向北溫帶其他地區(qū)擴散，其中一支經(jīng)由今中國東部到達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但是，請務必記住這些事情發(fā)生在幾百萬年前的漸新世和中新世，那時候中國和日本作為兩個國家還不存在——連人類都根本還不存在，作為人類祖先的古猿還遠在非洲呢。當智人在約7萬年前走出非洲、約4萬年前到達東亞的時候，日本列島早就有至少8個種的野生櫻花了。很多主張櫻花起源于中國的人喜歡把日本著作《櫻大鑒》當成證據(jù)，說這本書提到“櫻花起源于喜馬拉雅地區(qū)”。然而人家說的其實是野生櫻花的起源，并不是栽培櫻花的起源——也就是說，并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櫻花的起源”。正是因為一些中國專家有意無意把這兩個問題混為一談，用野生櫻花的起源來誤導大眾，甚至散布“櫻花在唐代才傳入日本”的不實說法，才讓原本不應有爭議的櫻花起源問題在中國成了一樁“疑案”。

至于栽培櫻花起源的日韓之爭，情況和日中之爭又有不同。首先，韓國人僅僅是認為‘染井吉野’這一類品種起源于韓國而已，而不像某些中國專家胃口那么大，張口就是全部櫻花起源于中國。其次，韓國人的主張本來的確是一個歷史上的科學假說。在韓國濟州島和全羅南道南部有一種野生的“王櫻”，形態(tài)上和‘染井吉野’有些相似。正因為如此，1932年，日本植物學家小泉源一首次提出‘染井吉野’可能源自王櫻的假說（請注意，這是日本人自己提出的猜測）。但是后來越來越多的證據(jù)表明‘染井吉野’是大島櫻和大葉早櫻的雜交后代，小泉的假說并不成立。2007年的一項分子研究則更明確地顯示王櫻和‘染井吉野’屬于不同的品系，沒有親緣關系。至此，小泉的假說徹底成為歷史陳跡，再拿來作為‘染井吉野’起源于韓國的證據(jù)就完全不符合科學精神了。

根據(jù)Flora of China（《中國植物志》英文修訂版）的統(tǒng)計，中國有野生櫻花38種，其中29種為中國特有種。這個數(shù)目當然比日本的野生櫻花多，如果加以開發(fā)，也完全可能培育出優(yōu)良的栽培櫻花品種。然而，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櫻花并不在最著名的花卉之列，根本不可能和梅、蘭、菊、牡丹、荷花這些第一等的名花相提并論。雖然從南北朝開始就有歌詠櫻花的詩文，但這在浩如煙海的中國古籍中不過一粟，遠遠不如歌詠那些中國傳統(tǒng)名花的詩文多。我們必須承認，讓櫻花文化全世界聞名的是日本人，不是中國人（自然也不是韓國人）。如果不是沾日本文化的光，光憑中國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是不可能把櫻花產(chǎn)業(yè)做成產(chǎn)值達到萬億元的“巨型蛋糕”的。如果中國的櫻花產(chǎn)業(yè)需要靠“櫻花起源于中國，后來才傳入日本”的說法保駕護航，那么至少我自己是厭惡這樣的宣傳和背后反映的某種心態(tài)的。

所以，如果非得讓我用一句簡單的話來說明櫻花的起源的話，那我只能說：作為栽培的櫻花就是起源于日本，別的國家就別爭了吧。

劉夙 上海辰山植物園科普部工程師，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系統(tǒng)與進化植物學研究中心博士。專業(yè)從事科學傳播活動和科普創(chuàng)作，曾在《新京報》《新知客》《科學世界》《環(huán)境與生活》等報刊發(fā)表科普文章逾百篇，參著或翻譯有科普圖書《基因的故事》《植物名字的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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