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倒過來的鳥瞰
劉荒田
忘記在哪本書上讀到的了,每個城市都有獨特的氣味。你去旅游,如果帶上靈敏度高,能辨識多種氣味的鼻子,就在看風景之外,多上一重享受,或者折磨。芥川龍之介散文《大川河的水》中引了俄羅斯作家麥列日科夫斯基的話:“佛羅倫薩的特有氣息就是伊利斯(希臘神話中虹的女神)的白花、塵土和古代繪畫的油漆味?!彼约簞t聲稱,東京的氣息就是“大川河的水的氣息”。二十年前一位從東海岸搬到舊金山來的朋友對我說:“找紐約唐人街,不必問路,憑鼻子就行?!币馑际悄抢锍粑堆?。那地方我去過,并沒那么嚇人。再想下去,便覺得此說失諸玄虛,一個城市不可能像市花、城徽一般“獨沽一味”,無非是一種譬喻,有如以花比美人,蘭喻君子。以氣味來概括城市的特征,是嗅覺上的抽象,如巴黎的炒栗子香,桂林的桂花香。有一年我到西安去,從飛機上鳥瞰,田地上冒著鋪天蓋地的濃煙,據(jù)說都在燒麥秸。于是,那些天,不管我在往華清池的路上還是逛食街,都被混濁帶辣的焦味纏繞著。
任是怎樣強烈的氣味,都難以彌滿一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除非是焦土戰(zhàn)術(shù)實施時的煙火氣。但是,每個特定區(qū)域,是有“嗅覺上的地標”的,例如,在意大利餐館林立的舊金山北岸區(qū),會聞到迭迭香、乳酪混合番茄醬的味道。在納山陡峭的街上,走得上氣不接下氣,每一口都吸進烤蒜子面包的濃香,那是從大旅館的廚房飄出來的。說到最為稔熟的唐人街,不能不承認,它遠不如日本城干凈,但沒有不堪到尿騷熏人的田地。穿行于五花八門的漢字招牌之下,在比肩繼踵的行人之中,聞得到烤鴨和燒豬的香,但那不是來自脆焦的皮,而是腔內(nèi)填充料復合的氣味,以蔥和豆瓣醬為主體,雜以八角茴香肉桂,濃郁而不黏滯,是標準的世俗誘惑。還有從海產(chǎn)店溢出的帶魚鱗閃光的腥氣,從蔬菜店冒出的露珠一般的青草氣,從小吃店撲出的臟襪子一般的臭豆腐氣,港式茶餐廳向人行道源源供應(yīng)的,是蔥油餅的香氣。但最好還是往虛里說——是剛剛打開大門的廟宇的氣息,早已熄滅香火,仍舊將煙氣裹在清新的海風里,若有若無的陳腐,附在喧囂的市聲末尾。
因我對花粉過敏,沒有一個獵狗一般好用的鼻子,在舊金山的街上經(jīng)過,大多數(shù)時間是無味。這倒是較合宜的,如果有什么氣味逼近,可不是好事——如果在巴士上,那是剛上來一個邋遢無比的流浪漢;如果開車,是誤闖垃圾遍地的貧民窟。
對一個城市、一個地區(qū)的印象,如果光憑眼睛,你會傾倒于它的景致,但要真正喜歡上它,留戀它,還須嗅覺的認可。前者賴于你的修養(yǎng),從美學到對城市風俗和歷史的把握;但氣味僅僅訴諸感覺,它決定著,你和城市親昵到哪個程度。
星期六下午四時四十八分,我站在離家最近的華人超市的魚檔前,面對著一排玻璃缸。小氣泵的突突聲,翻騰的透明的泡沫,天曉得是快樂還是不快樂的魚,種類永遠不超過四種:鯽魚,鱸魚,塘鲺,石斑魚。我悚然一驚,不是一模一樣嗎?一個星期前,也是這個時間,這個天氣,從來不給面前的魚缸做過特殊貢獻的太平洋,在一公里外,懶洋洋地翻著,浪的顏色和越南鯽魚的鰭及鱗的顏色一模一樣。同一位師傅,矮個子,神情謙卑,每次看到他,他暗中揣著的笑馬上往嘴角堆?!耙晃蔡瘤?,兩磅以下的。”他拿起網(wǎng)兜,“都不只兩磅呢!”網(wǎng)兜在魚池里攪起小小的波浪,我在旁指手畫腳,終于取得共識,他撈出一尾生猛的魚?!耙灰谐梢欢味危俊薄鞍杨^切下就好。”師傅生怕聽錯,又問一遍。我重復一遍,隨即冒出罪惡感——想起伊拉克的恐怖分子斬掉英國人質(zhì)頭顱的鏡頭。在對話的空隙,去另一個貨架拿了一盒豆腐。上一次和這一次,對話、動作、我的心理活動、師傅的剖魚過程、豆腐的牌子,出自同一個模子。
“要每天每日去開拓生活和自由/然后才能做自由和生活的享受。”師傅把濕漉漉的塑料袋遞給我,夾帶一個諂媚的微笑,就在這一刻,我想起歌德《浮士德》里的詩句。是啊,開拓意味著向前,向前意味著眾多的未知,不可測,疑問,困難,求索,搏斗,堅持,突破。毫無疑問,這對既成秩序是不加猶豫的破壞。改天換地,痛快淋漓。
年輕時至為畏懼的,就是“老樣子”。偏偏世道多艱,壓迫和禁錮極少松動,站在秋天的田野中,被稻浪包圍著,何等向往藍天一般的自由。四十多年過去,從前制造窒息的因素早已遠遠離開。如果我擁有雙翼,背上的藍天,不存在準不準飛的問題,而是能飛多高多遠。然而,依然心存憂懼,為了日復一日的生活,在物質(zhì)層面的重復之外,精神能否“向上”。
且回顧兩次買魚之間的日子,做了什么屬于“開拓”的事。早餐必備的麥片,電視新聞里的南加州山火,圣荷西市市民放在門外的包裹被順走一類信息,手拿球拍,站在門外和鄰居的閑聊,傍晚走路,這些組裝出晚年面貌的“零件”,自屬必要,但未必可以變?yōu)殪`性生命的養(yǎng)分。使得人生境界提升的,主要是新的思想,新的生命體驗,新的作品。即以可劃入“創(chuàng)造”的文字論,浮濫之篇也不能算數(shù),必須是要么有所進步,要么成為對抗遺忘的人生實錄。我做到了嗎?沒有交白卷,但也驕傲不起來。于是乎,一尾頭部作湯其余拿來清蒸的魚,不敢全部作為“自由和生活的享受”。為了延續(xù)生命而做的,未必都有讓生命高級一點點的功用。而這,恰是我須時加警醒的,尤其是作為缺乏宗教情懷的中國俗人。
把魚吃掉之后,對著窗外黑得神速的天空,腦際冒出痖弦先生的名句:“今天的云抄襲昨天的云”,它無疑是抄襲人生的詩性寫照。為了顯示對“抄襲”的抗拒,我把它改成“今天的湖水抄襲昨天的云影”。云直接抄襲云,只有二者,加上湖水,多了李白“對影成三人”式的趣味,似乎。
午間,風和溫度都恰到好處的納山公園。園里盡是享受自然的人。略無纖云、干凈得教人恨不得栽進去泅泳的藍天,邊緣有秋千在靈巧地擺蕩。一對情侶,偃臥在草地的溫柔鄉(xiāng),以省得不能再省的布料,把身體烤成三分熟的龍蝦。
我從人群中穿過。噴泉的水花,被藍天襯托成嘩啦啦地笑的翠玉,不經(jīng)意地灑在池子外。有人在高聲叫:“向右,對了,再向右!”發(fā)號令的,是歐洲口音的中年男子,赤裸上身,坐在噴泉附近的長椅上,聲音帶著炫耀的得意和施惠于人的優(yōu)越。我尋聲看去,一個高個子白人,正在一排長椅上摸索。再細看,是盲人,他正在根據(jù)指令去尋找屬于他的白杖。折疊式白杖,是盲人的專利品,過馬路必不可少的憑借?!霸龠^一點,摸到一件夾克沒?前襟上有個徽章的?那是我的,從夾克再過去一英尺,就是你的白杖?!泵と私K于把白杖摸到,向歐洲佬說聲感謝,卻沒離開。他挺直高大的身軀,揮動白杖,做起只有他自己才叫得出名堂的體操來。盲人的上身裸著,胸毛被陽光照成直立的草原,隨身體的移動閃著微光。藏青色長褲,兩道熨折和白杖一般筆直。不甘寂寞的歐洲佬為他當啦啦隊長,“嘿,棒極了!再來,一二三,一二三!”周圍的人,都微笑地盯著盲人。專心看書的老人,把書放在膝蓋,熱烈鼓掌。盲人一本正經(jīng)地操練,一個段落結(jié)束,便向發(fā)出聲音的地方揮手道謝。我深深地感動著。一位和光明無緣的強者,尊貴地生活在太陽下!
他是太陽下的奇跡。四十來歲,臉上的胡子刮得極干凈,頭發(fā)一絲不亂。太陽鏡滿稱職地掩蓋住唯一的缺陷。我從來沒看過,一個絕對不需要鏡子的人,全身上下整齊和鮮亮,竟超過在場的所有男人。多帥氣,多高貴!我甚至推測,他受過良好教育,是卓越的專業(yè)人士。他的魅力來自自尊。作為和命運對峙的強者,是值得尊重的。
助手讓我坐在牙醫(yī)診所的皮椅子上,把靠背調(diào)到近似躺的角度,正好對著落地窗外的后院。又一次,真巧!退休三年來,回到舊金山居住的日子大體近似,辦類似的事情,不能不多次興起“確曾相識”的感嘆。以眼前論,后院的陽光和坦蕩如砥的藍天當然是一樣的,偎依柵欄的扶?;ㄒ粯鱼紤校瑯簶湎碌鸟R蹄蓮一樣高傲,老成的日本楓和去年一般高?;ㄆ灾g,碎石顆顆潔凈如洗,也沒有落葉,教你忽然想及,“花徑不曾緣客掃”的古典意蘊,被按鐘點拿薪水的勤快園丁掃進垃圾桶。躺下不一會,楊牙醫(yī)進來,和我握手,略問好后,我恭維他“一樣英俊”。他擔任我一家的牙齒總管超過十五年,老小的“牙事”,洗牙,脫牙,鑲牙,填牙,無一不經(jīng)這位不會說中國話的中國人之手。
打交道的都是熟人,乃是“老”的部分含義。每年替我們報稅的會計師,是二十五年不變的黃先生。從家門走出,遇到許多熟臉孔,其中必有和老妻聯(lián)袂散步的余先生(他們的獨子二十六年前因憂郁癥從金門橋跳下自殺)。總在來來回回地趕路,路漫漫其修遠兮似的,那是鄰居戈爾曼先生,他每晚在年過八十,依然開“科韋德”跑車的女朋友家過夜,大清早回家喂自己的狗。天天進去買報紙的雜貨店里,收款員是同鄉(xiāng),她是唯一關(guān)注我們老兩口行蹤的好事者(回去有大半年了?回來習慣嗎?真會享福……)。隔壁的女同性戀者,維持著短發(fā)和男子的龍行虎步。蒲公英和波斯菊,維持著各自的淡雅或明麗。剛才,在我為買菜走了無數(shù)次的“哪里愛嘎”大街的人行道上,看到一處漆成褐紅色的車道旁邊,兩排小小的鞋印,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學步小孩,趁媽媽不在意,踏過未干的油漆,再在水泥地上奔跑留下的,已存在好多年,肇事者該已長成少年,然而鞋印堅持著當年的頑皮。一如牙醫(yī)診所的接待室,一年年下來,小圓桌上堅持放上雜志《浮華世界》《體育》和《人物》。
楊牙醫(yī)開始洗牙,去年這活計是助手包的,今天師父出馬,未始沒有給很久不見的老客戶以較高禮遇的用心。在新世紀堅持近于純粹“手工活”的大夫,努力清洗齒上的黑垢(開始前他隔著口罩發(fā)問,抽煙嗎?喝咖啡嗎?喝茶嗎?我說煙不抽,茶和咖啡不常喝)。電動刮子、刷子、手動小鉤、小夾子、噴水器,工具不時變換,在口腔里鼓搗。我只負責把嘴巴張成一個大窟窿。
我所面對的滑動門的右上角,電視機正播放一個具有相當文化含量的有獎游戲。記得去年,也是這個屏幕,評析道·瓊斯指數(shù)漲跌的財經(jīng)專家侃侃而談。這陣子是一條價值兩萬九千美元的選擇題:“有皺紋的地方,表示微笑在那里待過”,是誰的名言?四個答案,B是馬克·吐溫。應(yīng)考的年輕人答對了,氣宇更加軒昂。掌聲過后,刮子在嘴里嗚嗚有聲。
我信馬由韁地放牧思想。時間的流速,何以如此緩慢?眾多參照物,幾乎都一仍舊貫,一如從船上望開去,景物沒有推移,因而造成“不動”的錯覺。這緩慢,不同于因病痛和失眠之類而生的“度日如年”,也有別于由嚴冬、梅雨一類倒霉天氣所催化的“永晝”,而是命運之神最慈悲的眷顧:讓人在最好的風景中停留得長久一些,促使你運用從來沒有如此細膩和敏銳過的感官。
牙醫(yī)在用鉤子突破牙齦,清理根部的積垢。對了,日子的慢,若就近取譬,就是細嚼,用味蕾把進入口腔的食物和飲料,咬嚼,品味,無一遺漏地捕捉其品質(zhì),發(fā)掘全部佳處。過去,太多的快餐,飽肚是唯一宗旨,多少美食洶涌而下,不留痕跡。那時,有許多“以后”,如今,只剩眼前。而在“有能力享受時沒時間,有時間享受時沒能力”這一永恒的悖論之下,能夠及時修補,以挽回每況愈下的能力,是命運的又一光寵。
電動工具都關(guān)掉了。牙醫(yī)和助手聯(lián)手,在更新我的牙齒檔案,牙醫(yī)以小鉤子,像海關(guān)官員用鐵鉤鉤貨箱一般,一邊檢查,一邊報出數(shù)字,讓助手輸入電腦?!?,沒了;7,沒了;15,沒了;28,沒了……”,指的是已掉的牙齒?!?號,3;2號,4;……12號,7;15號,2……”我猜是評估每一顆牙齒的質(zhì)量,也許主要指牙齦包裹牙齒的狀況,至于數(shù)字多為佳或相反,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敝牙在這個年紀,是木心所形容的“敗瓦殘垣”。然而我想,盡管老子在有關(guān)“牙齒和石頭誰生存更久”的駁難之中,牙齒作為“堅硬”的象征,被“柔軟”擊敗;中國古代第一名嘴張儀嘗盡三寸不爛之舌的甜頭之后,問:“舌尚在否?”但是,牙齒不但比舌頭韌長,而且贏了生命本身。人死之后,即使只齒無存,咬合肌等全部腐爛,白森森的牙床骨不是依然附在頭骨上?牙齒所對付的,是食物,更是光陰。豈止“大躍進”時期的野菜,知青時代的番薯,移民年代的雞翅膀,更是你自己的人生,甜酸苦辣,悲歡離合,喜劇悲劇,一一在兩排患上亞洲人很少幸免的牙周病的牙齒之間經(jīng)過。
到了晚年,如果你保有起碼的健康,一如維持著能夠咬嚼的原裝牙齒(假牙也湊合,費多些工夫就是了),那么,盡可以放慢節(jié)奏,尋找從前來不及細品的真味。過去的忙迫,是因為欲望的鞭子在催;如今,荷爾蒙的波濤平復了,對金錢和權(quán)勢的渴望遠去了,你終于拿到進入佳境的門票—平靜的心情。
“或是在寂靜的樹林中緩步沉思/想著那些配稱為聰明、善良的人和事”,古羅馬詩人賀拉斯所道,就是晚年的靜觀之態(tài)?!芭浞Q為聰明和善良的人與事”,便是歲月“靜水”的“流深”。林子中盤桓,看日影緩緩地隨著搬家的螞蟻蠕動。和可愛的外孫女,坐在草地上,撫摸落葉的脈絡(luò)。一碗加上藍草莓的麥片粥,吃掉半個早上。三頁紀伯倫的詩集,對付沒有蟬聲的夏午。以咖啡調(diào)友情,以鐵觀音泡親情。終于有這么一段光陰,摒除欲望加諸身上的一部分短視和偏見,力求透徹而全面地體驗生命。
“好了!”楊牙醫(yī)遞來一面鏡子。鏡中的牙齒,白得耀眼,我滿意地道謝。走出診所,依然是藍天麗日。前年在診所的接待室內(nèi),久坐無聊,讀了《人物》周刊上的一篇專訪,六十四歲的好萊塢影星蘇珊·薩蘭登(Susan Sarandon)說:“想到前面還有那么多東西我弄不明白,真是快樂透了!”我對大街旁“東北餃子館”內(nèi)埋頭包韭菜餃子,沒工夫跳廣場舞的大媽們,暗暗說,想到前面還有那么多東西,沒來得及嘗試,真是快樂透了!
在報上讀到波蘭詩人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一首題為《履歷表》的詩,意譯如下:“有關(guān)林林總總的愛情糾葛,只提及婚姻;有關(guān)所有的兒女,只提及業(yè)已生下來的;和你息息相關(guān)的人,并不只你所認識的那些,可是誰對此在乎?旅行次數(shù)再多,也只提及出國。被哪些團體吸納要列出,但不必提及你‘如何加入’。獎項不能遺漏,但不用提‘怎樣獲得’。你寫時須持這樣的心態(tài):好像從來不曾自說自話,也一直和自己保持距離。至于你的狗兒、貓兒、鳥兒、諸般被灰塵覆蓋的紀念品、朋友,乃至夢想,哪怕再多,也不值一提?!?/p>
這首毫不抒情的詩,教我沉思良久。履歷表不是追悼會上所宣讀的“生平行誼”,盡管二者所羅列的事體頗多重疊。履歷表的功用,是為了求職或者升職;入黨入團,往往要填寫,被組織部門放進檔案袋。美國有專家開課,教人填履歷表。它所要求的,簡練明了還在其次,最需避免“文不對題”。比如,你要申請擔任“營運經(jīng)理”一職,就得寫下盡可能多的相關(guān)學歷與經(jīng)驗,至于你曾經(jīng)在舞蹈大賽得了第三名,養(yǎng)了一條智商奇高的狗之類,均可從略。
雖然“履歷”就是生命途程,一路所經(jīng)的“站臺”多著,但多數(shù)都是不需寫,不應(yīng)寫,寫了無用乃至幫倒忙的。正如上文所引詩句所涉及的,哪怕你談過十次戀愛,不乏驚天地、泣鬼神的章節(jié),但在表上只寫“已婚”或“單身”。
再想下去,不能不發(fā)不合時宜的感慨。填寫履歷表是為日后的生計,也就是面對未來,面對世俗人生,它關(guān)乎事業(yè)、前途、名譽、責任、地位、義務(wù)、職責、家庭、社會,即所謂價值,豈能隨便?然而,履歷表所遺漏的,太多了!說得殘忍些,它是一個冷血的篩子,把造就生命的獨特、豐滿和熱烈的內(nèi)容,差不多都排除掉,只剩下干巴巴的“骨架”,說是“骨架”溢美了,僅是以“金錢”為材料,以世俗“成功”為目標打造的“標準件”而已。唯其遵照制式標準,才快捷地嵌進社會角色,勝任愉快地運轉(zhuǎn)。
那么,履歷表之外的人生,該有別的承載工具吧?文學就是其中之一。文學所展現(xiàn)的“怎么樣”和“為什么”,大抵是履歷表所省略的部分。按照履歷表的模式生活的,該是世俗的成功者,但不是含義廣大得多的“生命”項下的完美者、豐富者、超越者。
大年初一的舊金山,清早,一切都是平淡的,按部就班的,沒有戲劇性,除非車禍和搶劫。但此刻車禍的概率較低,剛剛喝了咖啡的駕車人都清醒,對突發(fā)事件能作出敏銳的反應(yīng),而況能見度這么優(yōu)越。至于刑事案件,在這個最講“兆頭”的日子,中國產(chǎn)的小偷不會出動,他們要圖個流年吉利;美國產(chǎn)的呢,還在睡懶覺——我總覺得但凡干壞事的,都是黑暗里的動物,和金絳絲般的晨曦把整個人間整治得輝煌如皇宮的時段,緣分較淺。而況,早晨是青年才俊的象征,希望的象征。當然,我們要接受平安的副產(chǎn)品——刻板。我無所謂,只要安寧的思緒不被敗壞,就欣然于庸常的一切。
不過,奇跡還是給我遇上了。送女兒上班去,歸途沿薩特路開行,交通燈一路阻攔,但我心平氣和。退休以后,沒有任何理由趕時間了。一輛大卡車停在馬路上,占了一條線道,駕駛員正在卸貨,好往餐館送。我停在卡車后面,等候時機越線。就在這當兒,幾點白色在車窗前晃動。我沒在意,行道樹上的布條或紙片罷了,昨天半夜大雨,早晨的蕭疏,就是這些被風雨造就的小玩意襯托出來的??墒?,不對呢!白點明晰了,是花,梅花!貼在鐵青色枝干,散兵游勇一般,并不成陣勢,只有主干長得較多,不算繁密。就這樣,在春天的第一清晨,梅花以潔白的花瓣和幽微的芬芳,向這個總嫌太冷的城市發(fā)動美的奇襲。
我驚呆了,把車停下來,打開緊急停車燈,反正前面有卸貨的大卡車擋著,我的車子有不動的理由。何其干凈,爽利!單薄得無限豐厚,零散得何其濃密,這春之信使!沒有一星半點預警,想開就開。我該怎樣來形容?三十六歲的詩人余光中,描摹巴爾的摩的郁金香,用了“孤注一擲”;舊金山的詩人程寶林,在散文中以“得理不饒人”來修飾后院恣肆開花的李樹,我卻詞窮,只好向經(jīng)典黑白片《羅馬假日》求援,它里面有一個不朽的鏡頭,被出訪的繁文縟節(jié)整得煩悶至極的英國公主,在羅馬,逃出領(lǐng)事館,隨意閑逛,走進理發(fā)店,把由宮廷理發(fā)師侍候的長發(fā)剪去,然后,對著鏡子,狠狠一甩利落的短發(fā),請定格,二十三歲的絕色美人奧黛麗·赫本就此留下至為銷魂的一瞬:叛逆,得意,婉約,滿不在乎。我曾經(jīng)對著銀幕暈眩。此刻亦然,赫本一樣絕美的花魂,將化入我記憶的“松脂”,成為至美的“琥珀”。
花中的赫本啊,在龍年的第一個早晨,以維多利亞式屋宇正面那粉藍色油漆爆裂的墻壁為背景,花枝下面,從大卡車卸下袋裝面粉和箱裝啤酒,用手推車往西餐館送的墨西哥人,神情麻木地走過,和他差點撞上的,是穿大衣的白領(lǐng)麗人。這些陪襯都是可以忽略的,一如我凝眸于迎風緩緩搖動的花瓣,不必調(diào)來“疏影橫斜”“已是黃昏獨自愁”之類的古意。
然后,我的老眼噙著一點也不老的淚,快快逃離,怕大風無端吹起,把花瓣擊落,摧毀我心中的奇跡。對花的最后一瞥,成就了永恒。
小城核桃溪,位于內(nèi)陸,和舊金山距離不到五十英里,但論植物的色譜,核桃溪不知豐富多少。在舊金山,秋天難得看到一棵通體如火的楓樹,核桃溪卻觸目皆是。豈止紅楓,路過任何一處花木扶疏的街道,從褐色到朱紅一個譜系完完整整地呈現(xiàn)。一個秋天,在大面積的綠之外缺乏異色,即使搬出“空翠濕人衣”“萬條垂下綠絲絳”“苔痕上階綠”,乃至“歲寒方知松柏之后凋”等雅致詩句,為綠張目,也未必討好。成熟季的紅,有如男人的血性,快意恩仇,說一不二,看著順氣。一年到頭綠之外還是綠,誠然溫文爾雅,但嫌單調(diào)且懦弱。
整整一個11月,紅色汪洋恣肆,淹沒了街道,公園和山坡。常綠的花旗松知趣地退避,柵欄前的扶桑花,略加收斂,紅艷艷的花開得相當謙卑。早上八點,我駕車送外孫女上幼兒園,路過一個十字路口。初升的太陽君臨,光束從楓林中穿透,各個層次的紅色,被日照加工成絢爛至極的云蒸霞蔚。斑馬線上,光斑浮動。朝拜般的鳥聲中,幾個慢跑的身影被樹的光華融化了。正是上班時間,車子繁忙,但到了這里,四面在“停車”標志旁邊的車子,都故意停得久一些,為了欣賞可遇不可求的華麗。跟著后面的車,居然沒一輛按喇叭催促。
好了,說話間到了12月。雨季來臨。昨夜下了半宿的雨。早上開窗,沒一處不濕,檐下的水滴,悠長的節(jié)拍含著期待,似乎要呼應(yīng)什么。瞬間,歇過氣的雨又鼓起余勇,漫天的雨絲灑下,沙沙之聲,略似故土田野最早的蛙鳴,檐溜就此有了著落,為雨聲標出拍子。我打開大門,雨簾里,一棵糖楓下,由紅變枯竭的葉子鋪了厚厚一層,心里想,色彩的輪流執(zhí)政,該到此為止了吧?
不料,才走出屋門一百米,大大地吃驚!哪里冒出如山如海的黃葉?平日不是見不到,但那些落葉喬木,都小家碧玉的模樣,豎在街旁,為石階供應(yīng)的只是小額,且都在夜深人靜的夜間悄然下墜,何曾這般明目張膽。造成視覺震撼的,先是顏色的純粹,正宗的明黃,不摻一點雜色,連霜造的褐斑也難以看到。菊花里有一種姚黃,花瓣仿佛涂上蠟,黃得亮堂堂,眼前的黃就是這般。其次是多。車子下山那陣,雨稍歇,大風刮來,黃葉的巨浪洶涌而起,不親眼目擊不曉得其威力。這是樹上樹下的夾擊,樹上的葉子借風勢匯集,成為波浪的前沿,早已委地的厚厚的累積,被風兜底掀起,成為波浪的底部。二者組合為巨大的橫放的問號,夾帶著被雨后日頭濾過的金色粉塵。黃浪往大路上卷去,再向路旁的屋宇蔓延,一時間,天地變色。離我一百米的一輛跑車,仗著轉(zhuǎn)動靈巧,要和黃浪周旋,但須臾間,車子被葉子埋了半截,慌忙撥方向盤閃避,從斜刺逃離。我在后面看著,哈哈大笑。
開車一路,才明白紅葉的家族與黃葉的家族并不交集。怪不得紅的自紅,黃的自黃,各循自己的生長秩序。紅葉并非由黃葉變來,反之亦然。紅葉當令時,黃葉韜晦,是為了醞釀屬于自己的嘩變,時間定在此刻。黃色一族,由什么樹木組成?該由植物學家來解答。我只認得出銀杏,它無疑是主力,其次該是槭樹家族的若干成員。
二十多年前,有一次,我把車停在唐人街的偏僻處,一邊坐等買菜的妻子,一邊讀書。一片銀杏葉,輕盈地飄,在前窗落定。我大吃一驚!這不就是生命進入秋天的信號嗎?回到家,寫了一首短詩,探究這片葉子為何黃得這般觸目,有一句是:“莫非是綠卡上的綠所蛻變?”今天,車子上落的黃葉少說也有上百,卻沒有心思推敲出處。盡管也輕輕吟詠了“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來不及傷感,就傾心于“黃”的壯闊與凌厲。
呼應(yīng)節(jié)令的黃葉翩翩而舞,紅葉亦然,綠葉就沒份了。如果辭枝是終結(jié),葉子的舞蹈就是死亡前的最后表演。如此純粹,又如此夭矯,盡情,黃葉死而無憾。盡管舞蹈的主宰是風,而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