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佳 (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100000)
跳出“沉默的螺旋”
——評電影《十二公民》
賈 佳 (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100000)
電影《十二公民》改編自1957年經(jīng)典美國影片《十二怒漢》,講述了一個模擬西方法庭中由富二代殺人案引發(fā)的陪審團對決的故事。影片展示了“沉默的螺旋”(持富二代“有罪”意見的多數(shù)派)與反“沉默的螺旋”(持“無罪”意見的8號陪審員等少數(shù)派)之間激烈的博弈,凸顯了大眾媒體傳播會加快沉默的螺旋的形成。影片以縝密的邏輯推理見長,借人物之口,表達了對當今社會之地域歧視、職業(yè)歧視、仇富心理、中國式父子關系等濃厚的批判意識。但是,其對8號陪審員行為動機的交代以及對證人作偽證的心理假設值得商榷。
《十二公民》;沉默的螺旋;邏輯推理;社會批判
“沉默的螺旋”是一條著名的大眾傳播學理論,它把社會個體害怕孤立作為理論假設,描述了這樣一個現(xiàn)象:人們在表達觀點時,如果看到自己贊同的觀點廣受歡迎,就會積極參與進來,大膽地發(fā)表和擴散這個觀點;如果發(fā)覺某一觀點無人或很少有人理會,即使自己贊同它,也會保持沉默。意見一方的沉默造成另一方的增勢,如此循環(huán)往復,便形成一方聲音越來越強大,而另一方越來越沉默下去的螺旋發(fā)展過程。該理論強調大眾媒體的傳播會加快沉默的螺旋形成。
影片《十二公民》對犯罪嫌疑人——“富二代”的“有罪”或“無罪”的表決過程,可以被視作“沉默的螺旋”與反“沉默的螺旋”的博弈過程。在表決之初,認為富二代“有罪”的陪審員是11位,認為其“無罪”的僅有8號陪審員(何冰飾)1位,8號陪審員是孤立的,但他沒有選擇沉默,而是試探性地表明態(tài)度——富二代“無罪”從而引起了一場與今日社會之現(xiàn)狀密切相關的爭論。他跳出了“沉默的螺旋”,并力圖使之朝相反方向運轉。反“沉默的螺旋理論”者認為,該理論過分強調“害怕孤立”這一社會心理因素,忽略了其它導致社會行為的動力因素。因為即使感到孤立,人也很有可能在權衡利益后采取行動,不一定保持沉默,有的人在害怕孤立時不僅不沉默,還可能發(fā)出攻擊性的言語或行為(這一點在3號陪審員最終被孤立時采取的言行上得到印證)。
要跳出這一螺旋,需要巨大的勇氣。8號陪審員具有這種勇氣,影片交代是源于他的職業(yè)(這個動機并不充分,這一點本文第四部分還將詳述)。其余11位陪審員具有這種勇氣,原因多種多樣。這個“跳出”的過程,即從“有罪”改投“無罪”的過程,是非常艱辛的,伴隨著陪審員之間激烈的爭論甚至是肢體沖突。因為,這不僅是從意見多數(shù)陣營向意見少數(shù)陣營“倒戈”,它還意味著:否定自己原有的判斷,承認自己原來“錯”了,是對自身舊有價值觀念的挑戰(zhàn)。例如,在第一輪匿名投票中,最先選擇跳出“沉默的螺旋”、改投“無罪”的9號陪審員稱,是8號的話打動了他,使他回憶起自己在文革中被人幫助、決定活下去的難忘經(jīng)歷,但是,他的“倒戈”立刻遭到了意見多數(shù)陣營的強烈不滿和不理解,特別是來自10號陪審員的無理指責。第二位改投“無罪”的是5號陪審員,他因為回憶起自己蒙冤入獄的鐵窗生涯而決定支持8號。也就是說,個人經(jīng)歷是促使群體中的個人敢于跳出“沉默的螺旋”的最強動機。在后續(xù)的爭論中,9位陪審員出于多種原因否定原有判斷,改投“無罪”。當改投“無罪”的陪審員越來越多,超過半數(shù)(6位),原有螺旋瓦解,另一個沉默的螺旋正在形成,即持“有罪”意見者變成少數(shù)派,局面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十二公民》批判了什么?反思了什么?或者換句話說,討論了什么?其實,像8號陪審員陸剛一樣,對當今中國社會的一些看似“就是如此”的社會現(xiàn)象、觀念,編劇和導演也“想討論討論”,啟發(fā)觀眾進行“合理的懷疑”。影片借各位陪審員之口,對以下幾種社會流行觀念、現(xiàn)象進行了討論、反思和批判。
第一,反地域歧視、反職業(yè)歧視。10號陪審員是這一觀念的反面典型。當8號陪審員投出“無罪”一票時,10號陪審員率先開火了,但他一開頭便離題千里,開始無來由地拉黑河南人,直至坐在旁邊的11號陪審員忍無可忍,表示“我就是河南人”,河南人惹誰了?這一憤怒的質疑由來已久,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對河南人的地域歧視就已初見端倪,2002年3月,馬說在《河南人惹誰了》一書中把這一命題正式擺在國人面前。作為大城市居民,這種地域歧視顯然已經(jīng)深入10號陪審員的內心,成見的背后是其對社會和他人(特別是其房客)的忿忿不平和不自信。影片借其他陪審員之口,有力回擊了10號陪審員的地域偏見。
反職業(yè)歧視,主要是針對7號陪審員(大學小賣部老板)和11號陪審員(大學保安)而言。他們并非補考學生的父親,為了孩子來參加這次投票,而是為了討好學校相關領導、保住飯碗來配合這次投票,特別是7號陪審員,巨大的生活壓力使他習慣于滿臉賠笑,內心卻有苦說不出,他在自白中說“可我說的話你們聽得見嗎?你們永遠也聽不見!”影片通過7號陪審員的內心獨白,以及其與11號陪審員之間關系的變化——從同處社會底層卻互不理解,反而因為工作關系而互相指責,到達成諒解——提醒社會對底層職業(yè)的應有尊重。
第二,質疑仇富心理。“富二代”是影片的關鍵詞之一,其中隱含的社會意涵是多位陪審員作出犯罪嫌疑人“有罪”判斷的重要依據(jù),透露出社會對“富二代”這個群體的負面看法。在陪審員之間的激烈辯論中,4號陪審員因其富有以及和女學生的特殊關系充當了其他陪審員仇富心理的發(fā)泄對象,為此他甚至與3號陪審員、7號陪審員、10號陪審員之間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語言和肢體沖突。為了駁斥仇富言論,4號陪審員還為自己進行了慷慨激昂的辯護。在當今社會,“國民老公”王思聰現(xiàn)象很好地呈現(xiàn)了大眾對“富二代”“仇富”的復雜心理,金錢對于社會話語的支配、逆襲、隱喻,在影片中被變形地表達出來。
第三,中國式父子關系的鏡像化呈現(xiàn)。中國式父子關系,是影片著墨最多的一筆,滿含著心酸、寄托、爭議。影片故事的發(fā)生,起因就是父親們來參加子女西法課程補考,扮演模擬法庭的陪審團。從更深層次上看,“富二代弒父”這個關乎親情的命題觸碰到了大多數(shù)陪審員(父親)的心靈深處。因此,在由“有罪”改投“無罪”的過程中,不只是科學的邏輯推理說服了11位陪審員,對陸剛反對最為激烈的3號陪審員、10號陪審員、7號陪審員都是被辯論中的點滴觸碰到了自己不愿為人所知的“父子故事”,引發(fā)內心的激蕩。特別是3號陪審員,從小接受的都是“父為子綱”的傳統(tǒng)倫理觀念,但其子叛逆,在父子二人爭吵、動手之后其子離家出走,六年不歸,導致其妻離子散,內心承受、集聚了巨大的憤怒、痛苦,因此,在他的價值判斷里,“富二代”就是大逆不道該槍斃的,為了維護“有罪”觀點,他甚至在與8號陪審員的沖突中吼出“要弄死你”,但就是如此,在最終流淚的傾訴出自己的故事之后,他也選擇了“向真理低頭”(4號陪審員語),投出了自己“無罪”的一票。3號、7號、10號陪審員的故事,是中國式父子關系的鏡像化呈現(xiàn),令人唏噓、反思。
這是一部主角都是男性的影片,是一部主要場景沒有任何轉換的影片,是一部以假設、推理、辯論為主要內容的影片。8號陪審員對“富二代弒父”這個其余11位陪審員看來毫無疑問的命題提出了質疑,“我就是想討論討論”,“誰也不能隨便宣布一個人有罪,除非證據(jù)確鑿”,他拋磚引玉,對兩位證人的證詞(案發(fā)現(xiàn)場樓下的大爺、對面樓上的女人)、物證(案發(fā)現(xiàn)場的匕首)、匕首插入的角度、富二代的心理一一作了假設、分析、推理,并在此過程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上述證人證詞、證據(jù)的疑點,這些“合理的懷疑”逐步說服了另外11位陪審員,使他們也對“富二代弒父”這一看似證據(jù)確鑿的推斷產(chǎn)生了質疑,紛紛由認為富二代“有罪”改投“無罪”,最終,12票“無罪”通過。影片結尾的字幕也用事實“一個月后,真兇(非富二代,筆者注)落網(wǎng)”,回應了十二公民邏輯推理及判斷的正確性。
8號陪審員角色最寶貴的意義,不在于他堅持啟發(fā)、引導其他陪審員逐一分析與本案相關的關鍵人證、物證,而在于他告訴大家,在人命關天的事情面前,要敢于懷疑,并且應該懷疑,生命高于成見。當8號陪審員投出“無罪”的一票,其余11位陪審員的憤怒就來自于上述認識上的天壤之別,他們已經(jīng)默認了“富二代弒父”這一推斷并對其作出了道德審判,對這一行為(弒父)、犯罪嫌疑人(富二代)都呈現(xiàn)出一種“集體的憤怒”,因此,當8號陪審員對這一推斷“想討論討論”的時候,這種“集體的憤怒”就轉移到了他頭上。因為,在看似確鑿的證據(jù)面前,“想討論討論”就等于說“想偏袒富二代”,這在道德、情感上都是不能為人所容的。之后的情節(jié)之所以能夠出現(xiàn)逆轉,很大程度上歸功于8號陪審員強大的邏輯推理能力,因此,在最后高舉的12只手臂里盡管有多種含義,如個人經(jīng)歷、父子故事,但更多陪審員是被陸剛有理有據(jù)的分析、推理說服了,其中一些陪審員,如2號、5號、6號、11號,還積極參與到了這場邏輯推理活動中,盡己所能提供幫助?!把灾当怼?,恰當概括出該片以臺詞凸顯邏輯推理力量這一藝術特色。
第一,以職業(yè)作為8號陪審員的行為動機似顯說服力不足。在觀影過程中,8號陪審員的動機一直是個懸念。他為什么敢于跳出沉默的螺旋、亮明觀點?他不怕招致眾怒嗎?(事實證明,他確實在亮明觀點之后成為不被眾人理解的焦點人物。)影片結尾處以他的職業(yè)身份——“檢查官”對此作出了解答,但這個答案顯然有些牽強,難以令觀影者完全信服。
第二,兩位證人“想要被重視”的心理,導致其證詞可信度受到質疑,是劇情的根本轉折點,這個重要的情節(jié)設置是否合理?證人在大眾媒體面前,是更容易隨意發(fā)揮嗎?可以確定的是,在大多數(shù)陪審員持“有罪”意見的沉默的螺旋形成過程中,大眾媒體扮演了重要角色:其一,大眾媒體的輿論導向促成了大多數(shù)陪審員“有罪”意見的形成。各位陪審員在多重辯論、交鋒中多次提到媒體對該案件的報道,包括對案情、兇器、“富二代”的身世的報道、評論,這些有選擇的報道和評論難以做到完全的“真實”,其輿論導向直接影響到大眾對案情的判斷,對“弒父”猜想道德倫理意義上的輿論審判,這無疑加快了沉默的螺旋的形成。其二,大眾媒體的介入,使證人作偽證。影片用大量的篇幅,重現(xiàn)兩位證人親歷案發(fā)當時的情景。8號陪審員在其他陪審員的協(xié)助下,用情景重現(xiàn)、數(shù)據(jù)計算等方式,試圖證明證人在說謊。那么,證人為什么要說謊呢?8號陪審員等人的推斷是:因為證人想要被重視,在大眾媒體面前,他們不由自主地說了謊,作了偽證。
那么,這一推斷合理嗎?人們在大眾媒體面前表現(xiàn)的,是真實的自我嗎?在面對電視鏡頭時說的話,和在面對網(wǎng)絡時鍵入的字符,哪個更接近自我呢?這是影片留給觀眾的一個無聲的問號,其合理性值得商榷。
賈佳,女,河北省石家莊人,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文化產(chǎn)業(yè)政策、文化貿(mào)易、文化與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