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婷[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現(xiàn)代女性覺醒后的突圍
——20世紀80年代女性文學的承繼與探索
⊙郭婷[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女性是人類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婦女問題成為研究社會改革的人們普遍關心的重大課題,成為許多文學家著力描寫的對象。婦女的命運不僅是文化問題,更是與社會、政治的變革息息相關。本文選取一個小小的視角,試圖通過對20世紀80年代幾位具有代表性的女作家女性寫作主題的繼承和突破及其作品的對比分析,以期對這一時期女性寫作道路的探索做簡單梳理。
女性 形象 解放 女性主義
新時期以來,我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和女性主義批評深受歐美女權主義批評理論的影響。在中國,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覺醒”是發(fā)現(xiàn)了女人,發(fā)現(xiàn)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樣”,要在一樣中找回自己。正是在這種社會文化的背景下,我國女性文學批評及其小說創(chuàng)作也在不斷地進行探索和實踐。在此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女性作家清單:宗璞、茹志鵑、鄭敏、黃宗英、張潔、諶容、戴厚英、程乃珊、王安憶、陸星兒、張辛欣、張抗抗、池莉等等。她們身為女性,又在為女性寫作,在女性“獨立”“解放”等問題上,努力地為廣大女性探索一條解放的光明之路。她們不同的女性價值觀體現(xiàn)在具體的寫作實踐上,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不同的立場,下文選取三個立場的代表作家和作品加以分別論述。
從表面上看來,中國婦女已經(jīng)解放了,很少有“五四”時期的“夢醒來卻又無路可走”的迷茫和困惑,可是廣大女性在經(jīng)濟上的獨立、政治上的平等,并不意味著女性壓制完全被消滅,歧視仍在生理上、觀念上、社會習慣等等方面無形地困擾著婦女,使她們難以在生活中調(diào)整自己的位置?!芭畽嘀髁x是一種文化或政治態(tài)度。女權主義批評則是指從文化批評的立場和方法著眼,通過解讀文學作品,對以往傳統(tǒng)價值觀念(指以男性為主體的文化)進行顛覆和質(zhì)疑,它探討文學中的女性意識,改善女性形象,研究女性特有的表達方式,關注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狀況,倡導一種具有女性自覺性的閱讀。”①張辛欣是一位較早探討了女性在社會發(fā)展中所遭遇的艱難處境的女性作家?!锻坏仄骄€上》最先觸及到男人和女人的矛盾,女導演在爭取與男人的事業(yè)、精神上的平等的過程中認識到,作為一個女人,如果去追求事業(yè),就難免會使自己不能成為一個男性所要求的賢妻良母;如果讓自己去做這個賢妻良母,就會失去與男性平等對話的條件而仍會失去他。《我在哪兒錯過了你》里那個女公交售票員,雖然她既粗魯又剛烈,然而她自信、堅強,有才華,能寫出優(yōu)秀的劇本,但是與愛情無緣。這是一個令人同情的角色,生活的磨難使一個原本有著很好修養(yǎng)的女性在爭取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中變得面目全非,從而揭示出作為一個普通女人的矛盾:既想在一個可信賴的肩膀上掉幾滴眼淚,又渴求擁有自我價值。社會提供給女性的是無法成為贏家的虛假選擇,女性在獲得女權倡導后,若想和男人有同樣的地位與待遇,就必須和男人一樣在社會里運作,在追求所謂的“男女都一樣”的過程中“女人”的身份也變成一種被自我丟棄的陳舊的符號。女性被定義在家庭領域中,被套上家務勞動的義務,這樣一條被定義、套住的沉重的鏈條不斷地拖曳著職業(yè)女性。她們就像是背著孩子拿著掃帚和男人一起比賽跑步,因而她們走得比男性艱辛,比他們慢,并且沒男性遠;這使得她們的辛苦勞動失去意義,喪失價值……張辛欣等人的作品敏銳地察覺到了男女平等、婦女解放背后的女性苦難,使女性的苦難如冰山似的兀立與男女平等的汪洋大海之中,不容忽視,不容回避。
這些女作家也是想通過小說向人們展示女性的生存苦悶和無根的荒涼,是女性身體解放到獨立意識形成這個長期復雜過程的一個緩沖。
如果說張辛欣是關注女性生存的社會困境,暴露男女平等神話后的沉重現(xiàn)實,那么張潔的作品則是在愛情這個男女交錯面對中揭示女性情感上的悲劇。一篇《愛,是不能忘記的》較早地探討了婚姻和愛情的關系,被認為是中國新時期最早的女性主義文本,在1980年的文學評價毀譽交加。小說寫愛情在女性生活中的地位和意義。鐘雨在愛情中獻祭了一生,執(zhí)著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兩個人從沒有說出過“愛”,更沒有性的描寫,只是一種感情的寄托。作為一種婚外感情,他們無法說出愛,而是懷著各自的情感在現(xiàn)實中掙扎。老干部與“我”的媽媽鐘雨盡管如此壓抑痛苦,但因為心中有愛,所以心滿意足。這篇小說所表現(xiàn)的是女性在傳統(tǒng)社會規(guī)范中近乎自虐的痛苦與壓抑,表現(xiàn)了女性在愛情和婚姻發(fā)生矛盾的情況下的掙扎。在三十年后的讀者看來,簡直不可理喻。但在結(jié)束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不久的中國內(nèi)地,這篇小說對于女性主義文學作品來說,意義遠不止此,它的價值在于對愛情意義的拷問,肯定愛情在女性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更在于探討中國傳統(tǒng)女性意識在“愛”中的體現(xiàn)。當“我”在敘述“母親”與老干部的愛情時,“我”猜想“母親”一定是崇拜他的。這種崇拜,也作為“母親”愛的出發(fā)點,支撐著母親這凄苦而壓抑的一生。我們不能否認,鐘雨是個中國現(xiàn)代知識女性,是覺醒了的女性,她的精神世界與情感境界已然超越了普通中國婦女的樊籬;但我們也可以看出,她的覺醒與勇于追求,依然是以男性為精神依托的,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獨立的,而她的情感世界卻是屬于“老干部”的,她依然是個情感的弱者。這實際上是女性獨立意識自我覺醒后的又一次淪陷。
張潔早期的另外一篇小說《祖母綠》中的女性則更是沉醉在自身的受難之中。小說一改英雄救美的模式,而是女人拯救男人,女人成了男人的庇護所。曾令兒與左崴相愛,在大海中救過左崴的命,在她懷上了左崴的孩子后,為了左崴的前途而選擇做出自我犧牲,遠走他鄉(xiāng),獨自撫養(yǎng)孩子,曾令兒的愛高度忘我,無條件付出而不求任何回報。在那個特殊而又殘酷的年代,作為一個女人她堅強地獨自承受著因未婚生子所帶來的種種非難,歷經(jīng)身體和精神的苦難,而左崴卻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女人的愛情,自己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多年后,左崴的前途需要曾令兒的幫忙,曾令兒卻豁達大度地答應了。女主人公曾令兒身上表現(xiàn)出“圣人”一般的超然與寧靜,無怨無悔、無憎無恨,“她與左崴的合作,既不是為了對左崴的愛和恨……而是為了對這個社會,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雖然小說為她的犧牲由對左崴的個人犧牲上升為對社會的奉獻,但是作品的女性主題沒有得到很好的拓展,這個借口使得曾令兒的形象更為暗淡無光、虛無縹緲。
女人的悲劇有時大部分是由自己的性格和泛濫的母性、妻性導致的,“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tài)中養(yǎng)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②。千百年來女性的這種犧牲精神被不斷地贊美與歌頌,男性以有這樣的女人為他犧牲為榮,女性更是以秉持這種“美德”為己任,從而陷入一個惡性的循環(huán),導致了女性主體意識的喪失。所幸張潔并沒有在女性自我犧牲的崇高中沉迷得太久,在《方舟》里,張潔轉(zhuǎn)為對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觀念進行猛烈抨擊。小說剛發(fā)表時有“你將格外的不幸,因為你是女人”的題記。作品里的三個獨立的知識女性在社會打拼的過程中弄得身心疲憊,傷痕累累,在認識到女性在社會上立足的艱難后退居于同一室。她們?nèi)齻€中,兩個已經(jīng)離婚,另一個的婚姻也名存實亡。在現(xiàn)實世界里,她們受到種種不公正的待遇和侮辱,只能退回到三人的私密空間,在痛罵男人、抽煙、喝酒中聊以自慰?!斗街邸防铮孕詣e意識被強烈地關注。在張潔筆下的女性形象,沒有一點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所塑造的理想女性形象的特點。她們不溫柔、不美麗、不以家庭為重,她們身上有種近乎瘋狂的特質(zhì)。但是,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關懷,既不能是靠情感來填充女性的內(nèi)心空白,也不能是靠徹底顛覆和否定男性世界,與之敵對或是仇恨,因為這都不能解決源自女性自身的彷徨、孤獨,也不利于建立一個正確的、合理的兩性觀念。
兩性就好比一個硬幣的正反面相互依存、相互補充,共同促進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這也是文化多樣性的基礎之一,不能說哪個性別更優(yōu)越,因此,人們試圖消除這種差異,或是用敵對的態(tài)度看待兩性之間的關系,那都是對平等的錯誤理解。在1980年代的中國文壇上,劉索拉、王安憶、鐵凝等女作家的作品就以非女權主義的面貌登場,為女性文學開辟了新的實踐領域。
20世紀80年代中期,文學所表現(xiàn)的體裁領域越來越豐富全面,許多限制和禁忌不再成為問題,但王安憶的“三戀”的作品中關于“性”的問題還是引起了不少爭議。古人都有這樣的認識:“食色,性也”,而在經(jīng)歷了十年人性扭曲的“文化大革命”時代的中國內(nèi)地,“人”的本真的生存方式、人的本質(zhì)的思考被一再地扭曲和異化,所以“三戀”是真正透過愛情與性的故事,傳達出對人、對女性命運的終極關懷。《荒山之戀》開頭就在著力刻畫一個孤獨、敏感、自卑的男性形象,與此同時又展開另一條線索:一個生長于金谷巷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女孩兒,她漂亮、自信、爭強好勝,過早地品嘗女人的性角色和性功能。他們宿命般地相遇相愛了,彼此的欲望和壓抑的自我在“性”中得到了排解與宣泄,對于他們來說性成了完成自我的一個方式。他們的愛情悲劇不能歸咎于社會,也不是被壓抑的畸形的性欲所造成的,而是帶有愛情宿命色彩的、根植于生命之中的“性格悲劇”,王安憶對他們的敘述冷靜、細膩,甚至帶有詩意的悲劇意味。而《小城之戀》則淡化故事的情節(jié)和結(jié)構(gòu),專注于表現(xiàn)“性”的發(fā)生過程以及在這一過程中人物心理的復雜變化。一對青年男女在隱約意識到彼此的存在和性的存在之后,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心理變化:緊張、躁動、厭惡、壓抑……對于這一切,他們又近乎無知,無法擺脫的性的誘惑與罪惡同時糾纏、折磨著他們,使他們?nèi)找娉鸷?,然而純粹的性本能卻又拖著他們深深地沉溺于其中,無法自拔,關于這一“性”的矛盾和悖論,王安憶也是無法解釋和解決的,所以又搬出“母性”作為女性的自救:“她”在懷孕之后覺得一切都安靜又美好,沒有了罪惡感。她不再掙扎于與他的欲望糾葛,也不再有置身荒原的死亡感,對孩子的責任“令她感到一種博大的神圣的莊嚴”,使她“不禁肅穆起來”。相比較而言,《錦繡谷之戀》沒有直接寫“性”,而是寫了一個白日夢戀情。
女編輯厭倦了日常瑣碎的生活,她想逃離,在廬山之行中,她在男作家的關照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是個“女人”,體內(nèi)的欲望和女性感覺被激活,不可抑制,但作者最后還是安排女編輯回到她原來的生活中去,讓戀情化作瑣碎生活中美好的回憶。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是從女性獨有的角度來觀照性戀中的男女,她的“三戀”確實是三種不同的戀與愛,探討了在這三種“戀”之中女性的命運和歸宿,以期探討男女和諧的融合狀態(tài)。她在“三戀”創(chuàng)作中處處淡化男女的二元對立,而是從性著筆。她認為,“如果寫人不寫性,是不能全面表現(xiàn)人的,也不能寫到人的核心,如果不真的是一個嚴肅的、有深度的作家,性這個問題是無法逃避的”③。她的“三戀”偏重于表現(xiàn)女性的情感與欲望,而淡化女性的命運與社會、政治的關系,她的作品力圖展示真實的、更為復雜的女性形象。她關于戀與性的創(chuàng)作不以男性為比照對象,淡化了男女二元的對立觀點。然而,她沒有為女性提出一個理想的生活與戀愛的模式,她也沒能給她筆下的女性指明一條出路,而是讓這些女性在母性、妻性本能的約束下繼續(xù)艱難地前行。她的作品越來越理性、蒼涼,透露出對女性解放道路的懷疑,她冷靜地述說著女性生的苦悶和依戀。
新時期以來,婦女從封建樊籬中覺醒了,認識到自我的價值,走出家庭、走向社會甚至走向世界……我們?nèi)缃窬蜕钤谇拜呫裤降睦硐胫?,但是,廣大女性還是會面臨許多問題和苦悶,這并不是某個理論或某種方法就能解決的,女性文學和任何批評并不能為人類給出一個理想王國的藍本,但它至少可以從否定的意義上說明哪些不是這個理想王國。“路漫漫其修遠兮”,上下求索會有盡期嗎?
①陳傳才:《中國20世紀后20年文學思潮》,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21頁。
②蕭紅語。
③王安憶、陳思和:《兩個69屆初中生的即興談話》,《上海文學》1988年第3期。
[1]沈奕斐.被建構(gòu)的女性——當代社會性別理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2][法]珍妮薇·傅雷絲.兩性的沖突[M].鄧麗丹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3]馬中紅.被廣告的女性——女性形象傳播的權利話語研究[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9.
[4]周海波,孫婧.尋找失去的天空——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5]林宋瑜.文學婦女:角色與聲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作者:郭婷,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
編輯: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