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在《被圍者》寫道：“因為我們已是被圍的一群，/我們消失，乃有一片‘無人地帶?！痹娙藢懙氖窃跓o數(shù)個暫時連接起來的平庸的永遠(yuǎn)中人的掙扎與無奈，寫的是人被放逐于時間河流之中的普遍性命運。如果將“被圍”換成“被窺”，這數(shù)十年前寫下的詩句依然是有效而且有力的。今天，我們的苦痛與困擾不是被時間所“圍”，而是被他者所“窺”。

文珍的《覷紅塵》就是這么一個資訊傳播時代窺視如何改變?nèi)说拿\的故事。小說中的“她”與“他”當(dāng)年是“一段全校艷聞的主角”。他們在教室里熱烈擁吻，卻被好事者跟蹤偷拍公諸于眾，兩個人身敗名裂，此后他們便像被剝光了衣服一樣活在人們的飛短流長里。“他”很快作為交換生留學(xué)美國，“她”則在恥辱和痛苦中畢業(yè)、工作，直到結(jié)婚，也沒有辦法淡忘這傷痕。

《覷紅塵》的故事背景應(yīng)當(dāng)是21世紀(jì)初期——一個私生活開始流行被翻拍成公眾話題的時代，主動或被動，璩美鳳、木子美事件強(qiáng)烈攪動著人們的神經(jīng)，信息、網(wǎng)絡(luò)和傳播將人們的生活變成了一個窺視與被窺視的世界。從這個意義來說，我們完全可以把小說視為當(dāng)下時代的一個征象，一個巨大的預(yù)言與隱喻。與彼時相比，今天，資訊更為浩瀚發(fā)達(dá)。當(dāng)我們的興奮度被極大地挑動時，我們的安全感也在與日俱減。每一個人既是窺視者，也是被窺者。與80年代殘雪《蒼老的浮云》、《阿梅在一個太陽天的愁思》、《山上的小屋》等小說中的“窺視”主題不同，那是形而上的寓言，今天則成為現(xiàn)實——到處都是窺視，逃也逃不開。

小說從“她”的角度出發(fā)，以深入情感和心理的細(xì)密手法將女性在這場艷麗的窺視游戲中的傷痛、羞恥、憤怒、沉默一一道出。文珍將兩個年輕人的戀愛與擁吻寫得鏤骨銘心，熱烈沉醉，這幸福的濃度恰與女主人公在事件中受到的傷害程度成正比。結(jié)婚后，雖然丈夫敦厚，但“她”依然難以擺脫陰影，只能通過給“他”寫永遠(yuǎn)不會發(fā)出的郵件來度過某些畸零時光，這種宣泄也差點因為丈夫的“窺視欲”而終結(jié)。這樣的處理顯然是戲劇化的，也是極度張揚(yáng)的?；蛟S作家正是要借一個延續(xù)十余年其濃度絲毫未減的傷痛事件，揭橥我們這個傳播時代在喧嘩和繁華之下的隱疾。

小說以女主人公為敘事視角，這一方面來自于文珍同為女性而對同性命運的感喟與隱憂，另一方面，從傳播時代的修辭與狂歡來看，在窺視事件中，受傷最深的往往是女性。作者在創(chuàng)作談《放膽去愛，便得著自由》中寫道：“女體永遠(yuǎn)被定義為觀看、想象的客體，而那些狀若滿足的看客又究竟從中得到了什么？”有時候，不僅是“看客”，連窺視事件中的男主角也成了加害者。在《覷紅塵》中，“他”雖然不是陰謀的共謀者，卻以沉默和退卻與公眾合力將“她”推到了恥辱的聚光燈下。“她”之所恨所苦不僅來自于被窺視的羞辱，還有“他”對愛情的背叛與全身而退。于是，女人在網(wǎng)絡(luò)訊息傳播時代的情感傷痛既是古老的，也是全新的。

在今天，我們?nèi)绾伪４鎼鄣淖杂膳c秘密？這是一個問題。有時候，我們甚至連最基本的言說空間也被無處不在的、貌似友好實則危險的“窺視”剝奪了。然而，文珍無疑對“愛”、對女性在情感上的執(zhí)著又是有信念的。構(gòu)成小說堅固基石的是，即使是在最潦倒痛苦、眾叛親離的時候，“她”依然堅信自己是愛過的，并從不后悔愛過。在窺視事件后的無數(shù)個日夜，“她”想的都是與情人擁吻時的筋酥骨軟、心花怒放，想的是情人愛得咬牙切齒又甜蜜如許的承諾，是兩個人僅有的約會去小西天看電影的隱秘快樂，“她”一遍遍摩挲著那些感覺和細(xì)節(jié)，才能抵抗充滿恥辱的灰暗生活，“正常地”活下來。十余年后，“她”在同學(xué)聚會上聽說“他”回來了，不動聲色地打聽到他的微博，決定去他上課的地方看看。不過，文珍并沒有用這些庸俗的橋段搭起通往大團(tuán)圓的通途。在作家看來，生活和愛情已然潰敗，“她”無非是為多年前的“錯過”尋找一個解釋，將自己拔出來。“她”做到了，雖然重逢的每分每秒都如同酷刑，雖然“他”的饒舌顯得格外多余。當(dāng)他們在地鐵口分別時，愛恨都已泯然，余留的只有年輕時小鹿似的為愛雀躍，對山盟海誓的深信不疑，以及在公交卡背面始終保留的兩個人都喜歡的梵高的向日葵。

在這個以回憶和沉默完成的結(jié)尾中，文珍用愛，用溫暖的打量，用對感情和自我的信念，打敗了傳播時代的無恥、無趣與無聊。因為，沒有什么可以摧毀一個“勇敢的愛者”。

曹霞，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