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小淺

[一]

我結(jié)婚那天，我媽出了個大糗。

確切地說，是司儀先生事先功課沒做好，出了個大失誤。在介紹雙方家屬的環(huán)節(jié)，他突然大腦短路，將我媽說成了“新娘的奶奶”。

我媽的臉，瞬間暗了，臺下更是一片騷動。要命的是，他壓根沒意識到自己哪里出了差錯，還一邊四處張望，一邊說“有請新娘的媽媽也到臺上來”。

氣氛變得異常尷尬，我趕緊搶過他手里的話筒，拉起我媽的手，對著全場所有人說：“司儀先生還真會開玩笑，我媽在這呢。借這個機會，正好我想對我媽說聲謝謝。這些年，我媽為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

臺下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我媽紅了眼眶。

原本妙語連珠的司儀，傻愣在那，一臉的尷尬。這應該是他主持生涯中的重大失誤吧，可我知道，這不能完全怪他。我媽和我爸看起來不搭，這是多年前就已經(jīng)存在的事實。

即便是在我結(jié)婚這樣大喜的日子里，我媽也樸素得有點過分，而站在旁邊的我爸西裝革履，風采不減當年。

婚禮前夕，我拉著我媽去逛街，想幫她挑幾件像樣的衣裳。可最后，挑來挑去，拎回來的，卻是我爸的西裝，我的高跟鞋。而我偷偷幫她買的那件紅色大衣，被她拿回去退了。

我媽對自己，從來都是這樣吝嗇。吝嗇的結(jié)果是，五十歲的她，看起來真的有點老。

盡管我媽極力掩飾，婚禮上的這個小插曲，還是讓她有了淡淡的失落?？粗巳豪锏乃覞M是心疼。那一刻，我很想上前給她一個擁抱，告訴她，從此她要學著對自己好一點。

我想我終于長大，因為我開始心疼她，而不是嫌棄她。

[二]

漫長的青春期時光里，我一度有些嫌棄我媽。

那時常常奢望，如果我媽能有玲玲她媽的三分之一，我就心滿意足。玲玲家住我家隔壁，我叫玲玲媽馮姨。馮姨和我媽年紀相仿，她們都是超市收銀員?？伤齻z站一塊，簡直就是天上與人間。

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即便我們兩家做了多年鄰居，馮姨和我媽的關(guān)系也一直淡淡的。私底下，我媽說馮姨是個“妖精”，賺的錢總是用來給自己買化妝品和衣服。我媽長年用大寶，買件好點的衣服，前后得猶豫上好幾天，她當然沒辦法理解馮姨的生活方式。

同樣，馮姨對我媽也嗤之以鼻，連我都能看出她眼神里的不屑。一個女人整天活得老氣橫秋，臉上寫滿怨氣，連她女兒都嫌棄她，何況別人？

我第一次有這種強烈感覺，是在初二。那年，身邊的同學個個都買了復讀機。我家剛買新房，手頭拮據(jù)得連吃個菜都得精打細算，所以這件事，我提都不敢提。

那天，我媽看到我拿回的成績單，英語比其他幾科差了一大截，就開始朝我嚷：“我省吃儉用供你讀書，你在學校都干嗎啦？英語考這么爛。”

被她這么一說，我心里也不舒服：“你以為我想這樣??？他們都有復讀機，就我買不起，英語能考好嗎？”

我沒想到，第二天，我媽會拿著復讀機，來學校找我。在這之前，我總是找各種理由讓我爸出席家長會。所以除了玲玲，幾乎沒人知道，我有個看起來苦大仇深，且滿臉滄桑的媽媽。我努力維護的那點驕傲，在那個下午前功盡棄。

那天，我媽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衫，褲子是幾年前的款式，頭發(fā)隨便捋一把盤到腦后，站在教室門口，扯著嗓子喊我的名字。

我能感覺到，大家看我的眼神，帶著長長短短的問號。十幾歲的年紀，總是敏感又脆弱，有著驕傲的虛榮心。這是我第一次，為有這樣一個不體面的媽媽，感到汗顏。那晚，我在上著鎖的日記本里寫，為什么我有這樣一個媽媽？

實際上，我應該感到愧疚。因為后來我爸告訴我，買復讀機的錢，是我媽求了店長很久，才預支到的工資。你看，我媽就是這樣偉大。她全部的心思都在我和我爸身上，可悲的是，我們還常常不領(lǐng)情。

有時，我爸會感概地說，你媽當年不是這樣的。

[三]

我媽當年確實不是這樣，那時是小城一枝花。

你要認識以前的她，也許就會對婚姻大失所望。因為從我媽身上，你會看到，婚姻是怎樣讓一個貌美如花的姑娘，變成一個庸俗婦人。

那時，追我媽的小伙子排成隊，她唯獨看上我爸。我爸長得眉清目秀，但家里窮得叮當響，可我媽硬是非君不嫁。這點，讓我爸一直心存感激。

婚后，我媽全心全意打理這個家。從人情世故，到柴米油鹽，都被她安排妥當。白天當超市收銀員，晚上她還批發(fā)水果到街上賣，賺點零錢貼補家用，所以她每天忙得像個停不下來的陀螺。在她的苦心經(jīng)營下，這個家漸漸有了起色。連一向無比挑剔的奶奶，都對她贊不絕口。

從我記事起，我媽對自己就很吝嗇。她穿十幾塊錢的地攤貨，給我爸從頭到腳添置的行頭，全都出自小城的專賣店。用她的話說，男人出去，衣服是面子。

可我媽不知道，其實除了衣服，男人出去，女人也是他們的面子。

我爸單位組織活動，能不帶家屬，他堅決不帶。不是我爸薄情寡義，我理解他。就像我，家長會總是拉著我爸出馬。

潛意識里，我倆都有一點嫌棄她。盡管我們知道，這是多么不合適。而我媽對這些，全然不知。她只顧著照顧我們，完全忘了她自己。

就這樣，我媽由當年的小城一枝花，變成一個庸俗肥胖的市井女人。要命的是，對于這樣的變化，她心安理得，且理直氣壯。

是啊，誰能責備一個為家庭為孩子全心付出的女人呢？所以她是偉大的，是值得尊重的。

只是，一段和諧的家庭關(guān)系里，絕不是一方一味的付出，便能給幸福加分。相反，一方愛得太多愛得太滿，反而讓另一方想要逃離。

我確定我爸和我一樣，有過99次想要逃離的沖動。而我爸之所以沒離開，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責任，以及我媽對他最初的恩情。

[四]

婚禮過后，我曾試圖借這個小插曲，讓我媽有所覺悟。但顯然，這是件徒勞的事。

這些年，她習慣了忙碌，習慣了付出，習慣了活得沒有自我。同時，她也習慣了抱怨，習慣了在自己累趴下來之后，哭著說：“我也想休息啊，可你們一個個都不讓我省心，我哪有時間休息，哪來精力管自己？”

我媽不知道，她毫無保留的付出，對我和我爸來說，是一種負擔。有時，我寧愿她不要那么勤快，寧愿她不要一味只對我們好。若是她能稍微自私一些，反而讓我們心安。

但顯然，我媽做不到。

我懷孕后，她操碎了心。她不肯放棄工作，又迫切地想要照顧我，所以只好擠時間。每天下班趕到我家，幫我做家務，給我熬粥，搭配一日三餐的伙食。老公過意不去，找了個保姆來幫忙，她二話不說，就辭退了人家。

晚上，我們坐在客廳看電視。我媽不是在廚房煲湯，就是在擦地板，拉她坐下來休息，她又戴著老花鏡，給尚未出生的寶寶縫制棉衣。我媽就像個上緊了的發(fā)條，晝夜不停地運轉(zhuǎn)?？粗烀€不停，我和老公連看個電視，都覺得心有不安。

有時，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忍不住說她幾句。但看到她那副受傷的表情，我又覺得很心疼。這樣的處境，一度讓我崩潰，老公更是有苦難言。

我媽沒有錯，她只是不知道愛自己。

[五]

可我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我爸會跟我媽提離婚。這一年，我爸五十五歲，我媽五十二，這聽起來就像我爸開的一個玩笑。

一開始，我媽完全沒當回事。她照樣沒日沒夜地打理這個家，照顧我們每一個人。直到我爸讓我來做她的思想工作，她才真正停下手中的活，愣在那，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然后號啕大哭起來：“男人果真沒個好東西啊，我為這個家，辛苦了一輩子，他說離婚，憑什么啊，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也不確定我爸的這個方法到底奏不奏效。那天，他找到我，對我說：“女兒你知道嗎？這些年，我過得一點都不快樂。那時，我總是想，我是因為有你媽，才有今天，所以我不能對不起她?？赡翘焱砩希齽诶圻^度，對著我數(shù)落不停，我突然想，也許只有離婚這種方式，才能徹底地改變她?！?/p>

最后，婚到底還是沒有離掉，我奶奶用她在這個家的權(quán)威阻止了事情的發(fā)生。但這件事，差點將我媽擊垮。這是她結(jié)婚三十多年來，第一次坐下來，重新梳理自己的人生。

好在這之后，我們慢慢地看到了她的一些改變。那天晚上，我去找她，在一群歡天喜地跳著廣場舞的大媽群里，看到了我媽。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一副輕松愉悅的表情。

這樣真好。

看著我媽的身影，我想對她說，媽媽，請你一直這樣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