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亞明

一

市府大院最大會議室能坐兩百人。市級四套班子領(lǐng)導三十來人，區(qū)、縣和市直部門黨政正職百來號人，加上工作人員和記者，全市領(lǐng)導干部大會一般不超過一百五十人?？山裉鞎鲎鶡o虛席，尤其是前區(qū)五十名參會者個個胸佩大紅花，格外醒目。

曹海不爽。胸口的花映得他難受，記得上次戴同樣的花是二十年前，那是應(yīng)征入伍，他一樣不爽。當時村里的小伙子大姑娘都忙著到廣東、深圳打工掙錢，沒哪個傻子愿意當兵，他是被父親從半道截回來的。父親是南海艦隊某獵潛艇大隊一名老兵，參加過20世紀70年代那場著名海戰(zhàn)，父親服役的320噸級獵潛艇重創(chuàng)了南越1400噸級驅(qū)逐艦，還配合陸軍步兵分隊和民兵一舉收復了被越軍侵占的甘泉島。只是父親的崗位生不逢時，他是一名帆纜兵——俗稱水手，在那場揚國威軍威的海戰(zhàn)中無用武之地，立功提干沒輪上。當年退伍命令下來，哪兒來還回哪兒去，依然不改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可撥弄土坷垃的父親從此再也改不了對海的向往，兒子出生起名叫海，兒子滿十八歲天天盼著送子參軍。那時老海軍仍有很強戰(zhàn)斗力，曹海不是對手，只得乖乖聽命父親。老海軍親眼看見兒子穿上那身上白下藍、后帽檐拖著兩根飄帶的海軍軍裝，自豪得淚花滿面。走的那天父親替他戴好大紅花，鄉(xiāng)親們敲鑼打鼓送他到縣人武部……一晃二十年過去，當年懊喪早已煙消云散，該向父親交代的都有了交代，唯一對不起的是轉(zhuǎn)業(yè)沒回老家侍奉父母，而是隨妻子安置到了這座江南名城——誰讓咱家鄉(xiāng)發(fā)展不如人家呢！

不過，今天帶給曹海不爽的主要是覺得有點小題大做——太小兒科。

會場大紅背景板上的會標是“綜合治水誓師大會”。連記者席上的記者都在竊竊私語：印象中以誓師命名的會議應(yīng)該屬于軍隊專利，真不敢相信地方也開這樣的大會。

市委書記平韜海作主題報告。平書記語音深沉，極富魅力?！按蠹乙欢ㄓ洃洩q新，去年受‘天鵝臺風影響，我市一晝夜主城區(qū)面雨量三百五十六毫米，為百年不遇。到處是被泡的汽車，進水的商店，癱瘓的交通，無助的市民……我們這座聞名遐邇的歷史文化名城，瞬間變成汪洋澤國。網(wǎng)上噓聲一片：跟韜海書記來看海。”

會場發(fā)出嗡嗡笑聲，曹海沒笑。去年這個時候他還在真正的海上，不知這天氣作怪造出來的海究竟什么樣？他無法產(chǎn)生共鳴。曹海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那片湛藍湛藍、一望無際的真正的海洋——那是祖國的南海！這里有中國最美的天、最美的水，以及翡翠般鑲嵌在碧波上最美的島。曹海是在登上甘泉島，飲了甘泉井里的甘泉水，撫摸著“中國西沙甘泉島”主權(quán)碑，三百六十度全境式眺望過這片遼闊海洋后，才終于明白撥弄土坷垃的父親為什么會那般眷念這片海洋的。

“一座看海的城市，多么具有詩意的諷刺！我對不起老祖宗留給江南人民這片美好家園啊！”平書記毫不忌諱承擔了責任?！敖刂寥ツ晡沂腥司鵊DP已超過一萬三千美元，可又咋樣？‘天鵝一舞，老天爺一個噴嚏，我們這座自詡為人間天堂的國際化大都市，就不堪一擊，成了人間地獄！——哦，我的話說重了?！逼綍浺庾R到用語不妥，但沒有更正，而是舉了幾個曾經(jīng)報道、家喻戶曉的事例佐證：“一對開車回家的母子在地下車庫被嘩嘩涌入的積水活活淹死在車內(nèi)，是事實吧！一位頤養(yǎng)天年的大爺被腳下漫上來漏電的雨水電死，是事實吧！兩位妙齡少女在繁華商業(yè)街正為蹚水好玩，一個卻突然消失在臨時掀開緊急排水的窨井，三天之后才找到尸體，是事實吧！……”

悲劇就是把最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次，曹海的共鳴特別強烈。多美的南海啊，美得連我們自己都怕捧在手里摔了、含在嘴里化了?？芍魅说恼湎Р⒉荒艽蛳\人的覬覦，有那么幾個心術(shù)不正的國家，占了別人的寶島賊喊捉賊，搶了別人的油氣四處喊冤。尤其令人發(fā)指的是，祖祖輩輩在這片海里謀生的中國漁民，在自家海里打魚撈蝦，竟反遭外來蟊賊高壓水槍、兵艦大炮強行驅(qū)趕，有的甚至被非法拘捕，強行帶到他國宣判入獄……顛倒黑白，毫無公理，那種氣憤就像親眼看見還沒有發(fā)育成熟的親妹子，竟然遭到隔壁無賴揩油猥褻。曹海的血性被喚醒了，這個當初被父親“旱鴨子趕下?！钡霓r(nóng)村青年，深深懂得了責任與使命、擔當與奉獻，并終于成長為一名能駕駛大型軍艦闖深海大洋的海軍軍官。父輩們當年小艦打大艦的年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啦！若是由著這幫新生代海軍官兵的烈性，對方怕是早已葬身海洋好幾回了?？蔀榱司S護國際大局，中國政府沒讓國防部下達作戰(zhàn)命令，而是由外交部出面提出抗議。每每想起南海還有數(shù)十個島礁以及釣魚島等祖?zhèn)骷覙I(yè)仍在遭外人作踐，曹海的心會痛得一陣陣顫抖。

“這些聞所未聞的噩耗，竟發(fā)生在我們這座叫了多年的國際化大都市，起因是什么？一場雨，僅僅一場雨呀！”平書記幾乎撕裂心肺，同時轉(zhuǎn)入了會議的正題：“所以，光靠GDP一根柱子是擎不起一座城市，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國際化大都市！我們必須遵照中央指示，靠科學發(fā)展，靠人與自然協(xié)調(diào)發(fā)展，重新規(guī)劃和建設(shè)這座城市！市委、市政府決心舉全市之力，用三年左右時間解決城市的綜合治水問題，絕不允許一陣風吹垮一座城、一場雨泡癱一個市的悲劇再次重演！”

平書記接著就綜合治水的意義、目標、路徑、方法、保障等作了全面動員部署。講話鏗鏘有力，極富鼓動性、戰(zhàn)斗性，與會者都有一種時不我待、舍我其誰，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激情和沖動。平書記見大家情緒上來了，十分滿意。他說盡管治水以屬地為主，但為了表明市委、市政府態(tài)度，市里決定從各部門抽調(diào)五十名同志到綜合治水辦掛職，每個城區(qū)十個人，時間一年。這時，平書記脫開稿子插話道：“我知道，各單位目前普遍存在編制緊人手少任務(wù)重的問題，但水患不治無以安邦。毛主席曾經(jīng)說過這么一句話，大意是，我不治水，水治我，所以我必須治水！中國有多少帝王是因水患而被推翻的？能不能把水治好，關(guān)乎中國共產(chǎn)黨執(zhí)政的大問題！這次抽人是我定的，要求各部門選調(diào)精兵強將，最好是后備干部。治水是一場硬仗，也是檢驗干部的好機會。組織部門要全程跟蹤，對表現(xiàn)好的市委將重用。今天，我們在這里為大家送行，明年第二批輪換時再為大家慶功，祝大家勝利歸來！”

誓師大會在平書記拋出的橄欖枝中，恰到好處地結(jié)束。

二

是軍人都會有一種氣場，不管穿不穿軍裝。

第一天到西城區(qū)治水辦上班，盡管不熟悉，曹海一眼望去組里至少有五六個當過兵。他首先打起招呼：“你好，我是南海艦隊的，今年剛轉(zhuǎn)業(yè)，在市計生委工作?！?/p>

“邊靈峰，空28師飛行大隊長轉(zhuǎn)業(yè)，在市黨史辦當副調(diào)研員。”

“馮秋濤，武警機動支隊副支隊長，轉(zhuǎn)業(yè)六年了還沒長大，在市政法委當副調(diào)研員。”

姚夢泉是警備區(qū)后勤部助理員轉(zhuǎn)業(yè)，在市財政局當科員。還有兩人一個是陸一師教導員轉(zhuǎn)業(yè)，在市臺辦當主任科員;另一個是雷達營副營長轉(zhuǎn)業(yè)，在市民政局當副主任科員。與曹海猜得一點不差。

“曹艦長剛來，職務(wù)明確了嗎？”馮秋濤對軍轉(zhuǎn)干部職務(wù)安排比較在意，見面就打聽。

“明確啦，調(diào)研員。”曹海說。

“跟我們一樣，全是非領(lǐng)導職務(wù)?！瘪T秋濤滿腹委屈，“什么中校、大校，到地方統(tǒng)統(tǒng)無效，以后要提拔必須競爭上崗。在部隊拼死累活干的那些，全泡湯啦?！瘪T秋濤心里清楚，不光在部隊的汗白流了，連到地方干的也完了?；蛟S是太看重那次競爭上崗，或許是怕被年少十來歲的小姑娘淘汰不服氣，鬼使神差使他寫了那封競爭對手跟常務(wù)副書記關(guān)系曖昧的舉報信。雖然是匿名的，結(jié)果卻比大字報還公開。政法委是什么地方？敵情觀念特別強，這么明顯的利害關(guān)系不猜便心知肚明。馮秋濤后悔做了件蠢事，事后雖然努力過，卻已無法挽回。馮秋濤覺得這輩子反正那么回事，于是便走到哪牢騷發(fā)到哪：“地方干部是干部，部隊干部就不是黨的干部啦？”要是沒有競爭上崗，至于使出這么下三爛的手段嗎？馮秋濤把過失推給軍轉(zhuǎn)安置上。

“按理說邊大隊長才高八斗，考試應(yīng)該不成問題，怎么轉(zhuǎn)業(yè)到現(xiàn)在，也沒競上一官半職呀？”姚夢泉跟邊靈峰同批轉(zhuǎn)業(yè)，一同參加過軍轉(zhuǎn)干部培訓班，知道邊靈峰當年高考全縣第二，若不是被空軍招飛，說不定就是北大、清華高才生。

邊靈峰說：“你們單位大、位置多，還有機會參加競爭上崗。我們黨史辦總共十來個人二三個處，處長不退休沒崗可競。況且，就這么小一個單位，五年之內(nèi)接連安排了兩個副師軍轉(zhuǎn)干部，把一名當了十年黨組成員的處長壓得提不起來。他不提拔，其他人便動彈不了，哪里輪得上我？”

“財政局職位倒不少，可專業(yè)性太強，軍轉(zhuǎn)干部根本考不過那幫年輕大學生?！币羧獏⒓舆^幾次競爭上崗，每次連筆試都沒通過。

“天下好事別總想獨吞，我要是進財政局，當不當官都無所謂?！瘪T秋濤知道姚夢泉能進財政局全靠警備區(qū)司令員幫忙，因為司令員兼地方市委常委，唯有他這個軍隊領(lǐng)導說話在地方管用。若憑姚夢泉自身能耐想進財政局，做夢去吧。馮秋濤在部隊也走過后門，為了當支隊長，他給總隊首長送過二十萬，結(jié)果任命下來不是他。后來從了解內(nèi)幕的老鄉(xiāng)處獲知，正團職務(wù)的“行情”至少三十萬。他想這次沒成功，咬咬牙再補上十萬等下次吧。誰知沒等到下次，這位總隊首長被調(diào)往別的省份。馮秋濤吃了個啞巴虧，要知道這二十萬是他的私房錢，外加借老鄉(xiāng)的錢七拼八湊弄來的。為了還債他瞞著老婆投資炒股，幸虧運氣不錯，不僅還了債還賺了些。不過，馮秋濤終究咽不下這口氣，當著不少人的面臭罵那位總隊首長背信棄義?，F(xiàn)任總隊領(lǐng)導怕他亂說亂咬，便研究讓他轉(zhuǎn)業(yè)。因此，馮秋濤對后門成功人士姚夢泉有一股天然抵觸的憤懣情緒。

邊靈峰見馮秋濤和姚夢泉倆人話不投機，打起圓場：“職務(wù)乃身外之物，平平安安才是福。”邊靈峰在一次夜間飛行訓練時曾遭遇發(fā)動機空中熄火差一點機毀人亡，受了處分，為此直接影響軍轉(zhuǎn)安置。

出于對邊靈峰憐憫，馮秋濤不再跟姚夢泉爭執(zhí)，轉(zhuǎn)而問曹海：“你這個海軍正團怎么打分也那么低？以你的級別和駐邊海防時間計算，不至于只有計生委一家可供挑選吧？而且你都干到正團了，何不再熬一熬？副師轉(zhuǎn)業(yè)就歸組織部管，就能當副局長?！瘪T秋濤懷疑曹海安置時遇到了不公。

曹海本想跟大家不熟悉，不料軍轉(zhuǎn)干部聚到一起都有一股說不盡的委屈和怨怒，曹海心里那根最敏感的神經(jīng)被觸動了。

提起轉(zhuǎn)業(yè)，曹海也有一股羞辱。想自己堂堂一名正團軍官，曾經(jīng)在我國最先進的海測船和護衛(wèi)艦上當過艦船長，南至西沙、北到大連、東達釣魚島，足跡踏遍祖國萬里海疆。在南海，成功抗衡過菲律賓軍艦及外國記者企圖進入我島礁搗亂;在東海，與日美韓等國海上測量船開展過有禮有節(jié)斗爭，所制定的行為守則和對話原則填補了海軍這方面的空白;在軍民聯(lián)防協(xié)作方面，創(chuàng)造性地開展了小艦闖大洋、小艦打大艦等訓練方法，受到時任國防部長遲浩田上將贊許。若不是為了妻子女兒，中國海軍或許會添加一位叫曹海的將軍。

三

軍艦是沒有固定錨地的，這注定海軍家屬將四海為家。這輩子曹海覺得最對不住的是妻子冬妹，最放心不下的是女兒姣蕉。

冬妹是江南越劇團一名花旦，貌若天仙又婀娜纏綿。曹海是在一次來江南海軍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時，正趕上“八一”建軍節(jié)慰問演出遇見冬妹而一見鐘情的。在一個休假期間他把終身大事搞定了。曹海深知占領(lǐng)陣地容易鞏固陣地難，若要讓這位柔情似水又天天演繹愛情戲文的妻子一年夫妻只團聚一次，做丈夫的哪里舍得又哪里能放得下心？曹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領(lǐng)出結(jié)婚證就要妻子辭職跟自己做隨軍家屬。冬妹盡管很意外，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似乎很懂，內(nèi)心搏斗掙扎了幾天，便一紙辭書去了南疆。說是隨軍，其實更多時間仍是隔海相望。

老婆到手，曹海覺得不地道，一點海的氣魄都沒有，竟小心眼到怕老婆擱家里不放心，硬逼著她拋棄天堂生活和心儀舞臺，跟他到這荒礁孤島上風吹日曬。細皮嫩肉的冬妹哪受得了這般苦？島上蚊子多且大，又特別欺生，喝冬妹的血猶如人類吃海鮮大餐。冬妹的手臂、腿腳被蚊子咬得沒一片好肉，有些毒蚊子甚至把皮膚咬得紅腫發(fā)炎，留下女孩子最犯忌的疤痕。南海陽光燦爛但紫外線格外強烈，加上海風生猛，從江南綿綿細雨中浸潤出來的冬妹，很快被曬脫了皮吹黑了臉，哪里像花旦，不化妝就能演包公。

環(huán)境惡劣還在其次，最難辦的是冬妹的工作。部隊駐地大都遠離城市，海軍更特殊，不是島就是礁連村寨都不挨邊，上哪落實單位？只能自我消化。冬妹干過艦隊小賣部售貨員、基地招待所服務(wù)員，做的全是上不了臺面伺候人的工作，她可是國家二級演員啊！

每每想起這些，曹海心里便不是滋味。他擁著妻子說：“對不起，沒讓你過上好日子。是我太自私，不該逼你辭職的?！?/p>

冬妹不以為然：“越劇的春天已經(jīng)過去，你不叫我辭職我也可能已下崗。聽說我們劇團轉(zhuǎn)制后，有的演員迫以生計，只好去卡拉OK廳陪唱，好歹我總比她們強吧？”冬妹仰頭與曹海作交頸狀：“夫妻團聚、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一個女人一輩子最大的幸福，我沒覺得不好呀?！?/p>

曹海想，或許這是妻子為解脫他的內(nèi)疚故意說的。他擁冬妹更緊了。

若要海軍家屬夫妻團聚，恐怕太理想化了。這些年不說南海、東海不太平，單就我國海軍正由近岸防御、近海防御，逐步邁向近洋防御，其使命和責任是以往任何中國海軍所不遇的。軍艦出海的頻次越來越密，出航的時間越來越長。

每次曹海出海，冬妹下班后便到棧橋旁的礁石上眺望，直到太陽落入海平面下;第二天又早早站在礁石上，眺望太陽從海洋深處一躍而出，日復一日，直到曹海所在軍艦安全返港。第二次、第三次……從不厭倦。她把腳下這塊屁股般大的礁石，美其名曰望夫石。

當她在月光下，和著微風、踩著細沙、踏著浪花將這些告訴曹海時，這位在大海中劈波斬浪的軍人禁不住淚眼婆娑。

那一年冬妹將臨產(chǎn)，曹海已請好探親假打算送妻子回江南做產(chǎn)。不曾想從種種跡象探明，菲律賓軍方將搶奪我一座島礁，上級命令曹海所在軍艦立即出海搶礁守礁，粉碎菲方不良企圖。

礁搶回來也守住了，但冬妹只能在部隊醫(yī)院生產(chǎn)。曹?；貋?，女兒都三個月大了。冬妹像天底下所有當了母親的女性，總希望第一時間讓最親愛的人分享喜悅一樣，她把襁褓遞給曹海：“看，你女兒漂亮吧？十足一個大美人?！?/p>

說實話，三個月大的孩子好不好看難于分辨，但曹海信心滿懷：“那是自然的！咱女兒陽光雨露、日月精華一樣不缺，加上父母剛?cè)嵯酀幕?，長大了肯定沒得說！只是我沒在你們身邊，讓你受苦啦?！?/p>

“這樣不更好，礁也得了，女兒也得了，雙喜臨門。我想咱們女兒就叫姣蕉，如何？”

“姣蕉，好聽?！辈芎Ｒ蝗f個滿意。

……

姣蕉不枉父母期待，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既有江南女子的柔美，又有海島姑娘的颯爽，俏皮活潑，伶俐機智。

曹海本想多了女兒，自己出海冬妹不致太冷清，可以放心些。誰知揪心事才剛開始。

首先是女兒的上學問題。部隊沒有子弟學校，離得最近的地方學校也有三四十里。路遠倒也罷了，關(guān)鍵是教育質(zhì)量連江南農(nóng)村學校都不如。女兒長得漂亮，如果學習上差勁，不應(yīng)了那句“聰明臉孔笨肚腸”的老話？

再一個是女兒的情感問題。不知是陽光太足還是海鮮生猛，姣蕉比正常女孩發(fā)育早，才十一二歲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本來女孩子進入青春期，性格會變得含羞、矜持，可從小在部隊長大的姣蕉野慣了，一點不顧忌已是女兒身，照樣跟那幫野小子們沖沖殺殺、爬樹下海。軍人后代哪個不荷爾蒙過剩？這幫滿臉粉刺、喉嚨沙沙的愣頭青看姣蕉的眼神全都又貪婪又狡猾，總想在姣蕉身上占點便宜揩點油。尤其是3203艦政委兒子更加詭計多端，每次下海游泳，不是腿肚子抽筋就是腳被蛤蜊殼劃破，故意在水里做掙扎狀。若是其他人去救，他就亂踹亂踢，只有姣蕉游過去，才會把手搭在姣蕉背上，讓她馱上岸。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裝的，唯有姣蕉腦子一根筋，每次使詐都讓他得逞。莫非女兒是有意為之？曹海發(fā)現(xiàn)自己看這小子如眼中釘，女兒看這小子像藏著蜜。他真擔心什么時候女兒吃虧自己還蒙在鼓里。曹海想叫冬妹看女兒再緊些，可冬妹自己也有難言之處。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部隊也盛行起吃吃喝喝、吹吹拍拍那一套，招待所變成小賓館，大食堂改成小包廂，吃飯要唱歌，喝酒要人陪，作陪要靚女?？呻S軍家屬不要說城里人，就連發(fā)達地區(qū)農(nóng)村嫂子都不愿來，像冬妹這樣來自大城市，又漂亮、又有氣質(zhì)的女人可謂絕無僅有。起先，首長們酒至半酣興致上來想高歌一曲，唱《夫妻雙雙把家還》缺個織女，唱《纖夫的愛》少個妹妹，唱《心雨》找不著明天嫁人今夜還在精神出軌的新娘時，會臨時叫冬妹上場救急，唱完便完了。可后來發(fā)展到不光要陪唱，還要陪酒，不光要喝首長敬的酒，還要跟首長喝交杯酒……冬妹哪里知道陪了第一支歌，就會有第二支;陪了第一杯酒，就會有第二杯;陪了這一撥客人，就會有下一撥……如果冬妹不賞光，大家就會掃興，而首長豈能得罪的！冬妹根本無法招架。

盡管冬妹隱忍著，但曹海還是聽說了。自從娶了冬妹，曹海對中國女性藝人算是作了些研究。她們一般具有截然相反兩種性格，要么視貞潔如糞土，水性楊花，要么視名節(jié)如玉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妻子肯定屬于后一種。他不遷怒妻子，是世風不正。血性的曹海見不得岸上的污濁，想想還是出海好，海上風清氣正，可出了海的曹海又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妻子女兒，畢竟放心不下。

這天，基地政治部副主任下基層蹲點，人稱“海量”的副主任跟冬妹喝過交杯酒后嫌不過癮，要跟冬妹喝大交杯酒，說有好消息告訴她。冬妹知道喝大交杯酒跟摟抱沒啥區(qū)別，死活不依，最后招待所長當調(diào)停人，連喝三個交杯酒替代。當喝到第三杯時，副主任故意貼近冬妹耳朵露了句“曹海要提副司令”，說完用別樣的眼神看著冬妹。放下酒杯，冬妹突然冒出讓曹海轉(zhuǎn)業(yè)的念頭。冬妹把此前陪唱、陪喝統(tǒng)統(tǒng)都算在“逼”的賬上——她是不情愿的，但今后如果成為報答，她豈不要甘心情愿、主動迎合他們？這才真對不起曹海！而且曹海一旦提了副司令，是否也會像這些人一樣，跟別人老婆唱歌、喝交杯酒？她怕曹海上岸后學壞。

到家后，冬妹把即將到來的喜訊告訴曹海，也把這段時間以來陪唱陪喝的事一股腦兒倒了出來，最后由曹海定奪。曹海覺得對妻子判斷是正確的，她是重名節(jié)的女人。既如此，有什么可選的：“老子不能無恥到用老婆做梯子往上爬吧！”

就這樣，曹海在大家普遍覺得一帆風順的中途，突然掉轉(zhuǎn)航向，攜妻帶女轉(zhuǎn)業(yè)啦。

按曹海職務(wù)，加上長期駐海防艱苦地區(qū)，又立過功，安置分很高，他也選好了市港航管理局——好歹與船舶搭邊的一個單位?？删珠L死活不肯，專門到組織部告狀：局里去年接收了一名副師職軍轉(zhuǎn)干部，上班頭一天竟把辦公室主任叫去質(zhì)問：“有幾家定點飯店？副局長簽單金額多少？”這哪是來工作，分明是來享樂的。何況局里沒有這一套。為了消除局長火氣，組織部只好臨時要求調(diào)整安置方案。最后協(xié)商來協(xié)商去，并答應(yīng)算作明年指標，計生委才同意接收，解決了曹海的安置。

其實，軍轉(zhuǎn)安置是政治任務(wù)，國家有特殊政策，沒有編制可以暫時不占編制，沒有位置可以暫時拉長“板凳”，按理說地方單位一般不會推三阻四。還是咱軍轉(zhuǎn)干部自己不爭氣，曹海心里罵道：“壞了部隊風氣嫌不夠，還到地方丟人現(xiàn)眼，真不知害臊！”

四

“一組十人六個軍轉(zhuǎn)干部，清一色非領(lǐng)導職務(wù)。接收安置時蔫了，抽人時盡拿軍轉(zhuǎn)干部充數(shù)。”埋怨過軍轉(zhuǎn)安置，馮秋濤又對治水抽人發(fā)起牢騷，“比如曹艦長，上班不到二個月就抽來，明顯是糊弄湊數(shù)。這是真心治水嗎？”

全組除了組長紀云松是市委辦公廳處長、副組長皇甫柳鶯是市委宣傳部副處長，以及另兩名同志是土生土長的地方干部外，其余都是軍轉(zhuǎn)干部。

“是不是真心，平書記在會上已經(jīng)表明態(tài)度，平書記還拿出了實際行動。”這回是皇甫柳鶯接過話去，“大家恐怕不知道，紀處長是平書記秘書，平書記的講話稿就出自紀處長之手。平書記把最離不開的秘書都派來了，不真心嗎？”

大家不由朝紀云松望去。曹海的直覺是：年輕、有才氣。

馮秋濤卻在肚子里嗤之以鼻——小姑娘馬屁功夫好，一拍拍倆。“那是書記的無奈之舉，書記有難言啊?！?/p>

“書記能有什么難言的，他講話市里哪個敢不聽？”

平心而論，一個年齡、資歷都不如自己的女人，卻已當上副處長，在這里還管著自己，馮秋濤心里特別扭。他本來就沒把皇甫柳鶯放眼里，便決定一開始就“修理”她，省得以后管頭管腳?！皠e看書記位高權(quán)重，有些事未必想辦就辦。”

“只要公事，只要書記想辦，哪有辦不成的！”皇甫柳鶯說話滴水不漏。

“恰恰相反，老百姓辦私事難，書記辦公事比辦私事難?！?/p>

“你的話我怎么越聽越不明白？”

馮秋濤心想，選派身邊秘書或許就藏著書記私心——正好借個理由回去提拔。但他不想擴散火力，繼續(xù)對準皇甫柳鶯：“是人總有軟肋吧？領(lǐng)導也不例外，領(lǐng)導的軟肋就是手下不跟他一條心。這話是否有理？”

“歪理?！被矢αL直言不諱。

“好，我再問你，領(lǐng)導在會上講得最多哪句話？”

“哪句話？”皇甫柳鶯被問得一頭霧水。

“統(tǒng)一思想??！”馮秋濤自問自答：“為什么要強調(diào)統(tǒng)一思想？說明別人跟他不一個思想！這次抽人就算書記把秘書都派上，可究竟有多少人聽他？看看派來的人就清楚了，六個軍轉(zhuǎn)干部哪個像后備干部？還有兩個掛職干部到現(xiàn)在都沒來上班，事實擺著還用我說嗎？”

“抽調(diào)軍轉(zhuǎn)干部怎么啦？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作賤自己？”皇甫柳鶯與馮秋濤杠上了。

“你知道什么叫待人受過？你——你——你，還有你，我們統(tǒng)統(tǒng)是單位派來湊數(shù)的！”馮秋濤指著軍轉(zhuǎn)干部轉(zhuǎn)了一圈。

“你們軍轉(zhuǎn)干部怎么有那么多牢騷怪話？”皇甫柳鶯臉都漲紅了，“就算單位安排不理想、職務(wù)安排不到位、業(yè)務(wù)工作不熟悉，可這些都是客觀現(xiàn)象，關(guān)鍵要看主觀努力?！被矢αL露出咄咄逼人的樣子：“優(yōu)勢是從天下掉下來的嗎？業(yè)務(wù)是自個跑你腦子里的嗎？想如今，考公務(wù)員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點不比軍轉(zhuǎn)安置難。機關(guān)干部想當處長、副處長都得競爭上崗，比拼容易嗎？拿紀處長來說，人家中文系畢業(yè)也沒學過治水，可照樣練成半個治水專家——至少是理論家吧。要是不服氣，出來比試比試！這回治水大家都是新手，零起點競爭，公平吧？”

淋漓盡致一番話說得馮秋濤無言以對。想不到這個看起來像小姑娘似的皇甫柳鶯，嘴巴子挺厲害。曹海后來知道皇甫柳鶯當過記者，以針砭時弊見長。

喜歡搏擊、永不言輸是曹海參軍以后養(yǎng)成的習性。既然當年的“旱鴨子”能成為后來的海燕，難道還怕上了岸撲騰不起來？曹海覺得來治水辦掛職有點意思，他仿佛找到了初上甘泉島時的感覺。不過他明顯看出，軍轉(zhuǎn)干部普遍有一種懷才不遇、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委屈和冏態(tài)。難道，軍隊與地方真有那么大鴻溝？

五

曹海到家沒看見平日冬妹忙著下廚、姣蕉忙著作業(yè)的景象，母女倆全神貫注盯著電視機，冬妹指揮，姣蕉摁遙控器?！安藛巍夭ァ弦活l道——江南要聞，對，就這條?！倍萌玑屩刎摰刈?，專注觀看電視。

“什么節(jié)目，用得著這么廢寢忘食嗎？”曹海想，冬妹除了喜歡看看戲曲，平時對電視并不癡迷，今天怎么啦？還拉上姣蕉，她轉(zhuǎn)學過來學習壓力挺大，幾乎不允許看電視。

“曹海，快來看，你們上新聞了。”冬妹一邊招手，一邊仍盯著屏幕。待曹海落座，新聞剛播完。“姣蕉，再重放一遍，讓你爸看?！辨队洲袅艘淮沃夭ユI，電視里出現(xiàn)了昨天誓師大會的新聞場景。

“我以為恐怖分子又襲擊美國，或者俄羅斯跟北約干起來了，原來是開會，每天都好幾個，值得大驚小怪嗎？”

“姣蕉，有沒有看見你爸爸？”冬妹不理會曹海，繼續(xù)讓姣蕉一遍又一遍重放。曹海想，當年她跟錄像帶亦步亦趨學袁雪芬戲也不過如此吧！上鏡頭、上電視對冬妹這樣一個國家二級演員來說，應(yīng)當最平常不過了，可她為什么對自己一掃而過上了回電視竟這般興奮？曹海感到一股無名壓力，這個受中國戲曲熏陶的女人，不僅懂得嫁雞隨雞、潔身自好，而且懂得夫榮妻貴，她是多么希望曹海干出一番事業(yè)，哪怕微乎其微一點點也好??！

看看時候不早，冬妹起身，一邊哼著《官人好比天上月》的越劇調(diào)門，一邊下廚做菜，在輕松歡快氣氛中，很快做好了三菜一湯。“開飯啦！”冬妹招呼全家吃飯。

這是一套20世紀八九十年代建造的小中套，四十來平方米切割為二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處處顯得局促拘謹。冬妹說，小反而更溫馨。的確，經(jīng)冬妹一番布置，這間小屋處處洋溢家的味道。

好在還有這個窩，否則憑部隊發(fā)的那點安家費，要在這個單價已竄至數(shù)萬元一平方米的城市，可憐得連個衛(wèi)生間都買不來。曹海慶幸沾了越劇春天之光。

“爸，你們大人也戴小紅花呀？真滑稽?！辨陡糁妥绬柌芎！?/p>

“誰說小紅花？是大紅花！”冬妹搶著糾正女兒。

“有區(qū)別嗎？”姣蕉說，“爸，是不是特光榮、特自傲？”

“你爸戴不戴花，這點使命感總是有的。”曹海期待地看著女兒說：“你在學校要加倍努力，多戴小紅花，讓爸媽高興高興?！?/p>

“什么年代了，還戴小紅花？”姣蕉挺起胸脯，表明自己已是中學生?！鞍郑銈冞@次治水動作好大，搞得我們也當回事。今天老師專門講巴黎、倫敦的排水系統(tǒng)，人家那個叫先進！”姣蕉露出羨慕之情?！袄蠋熯€布置作文，題目叫《城市的良心》。老師說，我們的政府真該學學人家。爸，是不是我們政府沒良心呀？”

“老師還說了什么？”曹海對老師用這種簡單化類比和一邊倒評價，教這些尚無判斷力的年幼學生感到驚訝。

“沒啦，老師就說這么多。”姣蕉看父親表情嚴肅，便開玩笑道：“爸，是不是說痛你啦？你也是政府官員?！?/p>

“事情沒這么簡單，先吃飯，吃完爸再跟你說。” 曹海覺得有必要跟女兒談?wù)劇?/p>

現(xiàn)在只要一提起城市治水，很多人會搬出倫敦、巴黎作為典范，又總會引用雨果在《悲慘世界》里描寫冉阿讓在下水道與警察周旋時寫下的那段“下水道，就是城市的良心”，并以此作為準則，拷問政府官員。下午，曹海就曾同一個話題跟皇甫柳鶯爭論起來。

皇甫柳鶯幾乎跟姣蕉老師一樣，搬出雨果老先生，如數(shù)家珍般夸贊倫敦、巴黎的排水系統(tǒng)，對國內(nèi)市政設(shè)施數(shù)落得一無是處。正在她顯露出知識豐富，自鳴得意之際，冷不防邊靈峰潑了一盆涼水：“柳鶯處長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雨果除寫了‘下水道，就是城市的良心外，還有另一段文字不知你有沒有印象？”

“哪段？”皇甫柳鶯可不希望被人當作半瓶子水。

“仿效巴黎，就會使你破產(chǎn)?！边呾`峰一字不差念出了雨果的原文?！皬倪@段文字不難看出，雨果其實是罵倫敦、巴黎的管理者是敗家子，哪有夸他們的意思??？”

“邊大隊長不愧高考尖子，對經(jīng)典名著爛熟于心?！?皇甫柳鶯嘴上夸著，心里并不痛快，她話鋒一轉(zhuǎn)，語出驚人：“正是因為冒著破產(chǎn)危險，砸鍋賣鐵也要建造一流下水道，不更說明人家是一個對市民高度負責任、有良心的政府嗎？如果這是面鏡子，可以照出我們國家以及政府官員多少丑陋?。　?/p>

“柳鶯處長，你為什么總喜歡美化外國、丑化中國呢？”作為軍人，曹海最容不得有人對中國說三道四。此刻他必須站出來，捍衛(wèi)國家尊嚴：“若論砸鍋賣鐵的話，只有社會主義才做得到，資本主義是絕不可能為了老百姓那點事砸鍋賣鐵的！”

“可人家做了，而且早在一百五十多年前就做了。我們吶，我們做了什么？”皇甫柳鶯喜歡用質(zhì)疑腔調(diào)，以顯示話語的尖銳。

“不要問我們做了什么，而要問他們對我們做了什么？”曹海說：“他們把我們鍋砸了，把我們鐵賣了，他們欠我們良心賬比天大！”

曹海上過軍校，對資本主義那點歷史是了解的。尤其得知要參加治水，專門查過這方面資料——都說不打無準備之仗嘛?！翱匆幌聜惗?、巴黎建造地下排水系統(tǒng)前后二三十年，英法政府對中國做了什么？”曹海猶如給官兵上政治輔導課，邊講邊掰著手指頭：“1840年英國挑起鴉片戰(zhàn)爭，1842年簽中英《南京條約》，中國賠英國銀元二千一百萬，割讓香港本島，開放廣州等五處港口。見英國發(fā)財，法國緊跟效仿，1844年簽中法《黃埔條約》，開放廣州等五處口岸。1856年英法挑起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1858年簽《天津條約》，中國賠英國白銀四百萬兩，增開牛莊等五處口岸及長江沿線;賠法國白銀二百萬兩，增開瓊州等六處口岸。1860年英法聯(lián)軍攻進北京，搶劫并焚毀圓明園，簽《北京條約》，中國賠英國白銀八百萬兩，割讓九龍半島，增開天津商埠;賠法國白銀八百萬兩，增開大連商埠。1898年，法國強行租借廣州灣;英國氣急眼紅，簽《拓展香港界址專條》，強迫將新九龍和新界租借九十九年。1901年八國聯(lián)軍攻占北京，簽《辛丑條約》，中國賠英法等十一國白銀四億五千萬兩，分三十九年還清，本息共計九億八千萬兩，其中賠英國本息一億一千萬兩，賠法國本息一億五千萬兩……我們連吃飯的錢都被逼賠光，哪有錢扔陰溝里去？”曹海用重重責問回敬皇甫柳鶯。

皇甫柳鶯是捧電腦長大的，大都人云亦云缺少獨立思辨。她在網(wǎng)上見的可不像曹海說的那樣，除了贊譽仍是贊譽。盡管曹海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令她耳目一新，但她覺得缺乏可信度：“你能證明他們是靠發(fā)我們國難財，造了如此豪華的下水道嗎？”

“英法等帝國主義從中國發(fā)了大量不義之財，鐵證如山，還用證明嗎？至于錢是如何花的，這本賬只有他們心知肚明。但有一個現(xiàn)象非常有趣，足以證明資本主義是絕不可能為老百姓砸鍋賣鐵的！”

“什么現(xiàn)象？”皇甫柳鶯急切想知道。

曹海舉起一根手指：“倫敦建造排水系統(tǒng)的是1865年，工程之浩大不亞于地鐵，竣工時總長度兩千公里。當時倫敦總?cè)丝诙偃f，這筆費用如果平攤到市民頭上，將是一筆難以想象的稅賦，可倫敦市政府好像并沒有為錢犯愁。”曹海舉起第二根手指：“據(jù)英國《金融時報》2013年5月27日報料，倫敦計劃建造一條橫跨泰晤士河的超級下水道，長途為二十六公里，目前倫敦總?cè)丝诔^八百萬，人均GDP越過四萬七千美金。可英國政府對工程經(jīng)費愁霧彌漫，希望中國企業(yè)能夠提供三分之一或更多比例項目資金?！辈芎筛种割^掰回，像老師結(jié)束講解希望聽一下學生反應(yīng)一樣，問皇甫柳鶯：“對于發(fā)生在一個半世紀頭尾兩次同樣的地下工程，真正需要砸鍋賣鐵時卻很慷慨，不需要砸鍋賣鐵時卻又止步不前。你說該如何解釋這種現(xiàn)象？”

皇甫柳鶯早在網(wǎng)上看到過這條消息，當時覺得又是國人吹牛外，并沒有產(chǎn)生更多聯(lián)想。曹海一番話使她猛然醒悟：當過兵的實在狡猾，喜歡綜合各種信息抽絲剝繭搞分析，不像自己只知道直筒筒發(fā)問。更無奈的是，她腦子像突然遭遇停電，連發(fā)問已想不出題目，空白一片。

“說完他們，再來說說我們做了什么?！辈芎＝又矢αL開頭的話，繼續(xù)掰開指頭：“中國是一個水患嚴重的國家，洪澇與干旱并存。新中國在一窮二白基礎(chǔ)上，修好了淮河、辦好了黃河、治好了海河、治理了長江、筑起了紅旗渠、建成了三峽大壩、實現(xiàn)了南水北調(diào)……每一項都驚天地泣鬼神，受惠百姓論億計數(shù)。事實雄辯證明，只有社會主義才會干出這種砸鍋賣鐵、造福百姓的事情！”曹海把他們、我們的事情說完后，又轉(zhuǎn)回雨果那段文字：“其實網(wǎng)上和你剛才引用的這段文字并不完整，雨果完整的描述是‘下水道，就是城市的良心，一切都在那兒集中，對質(zhì)。可見雨果要說的并非下水道，而是下水道里種種物質(zhì)的對質(zhì)。雨果是用下水道做比喻，對資本主義社會制造的悲慘世界進行無情揭露。因此，我們不能斷章取義，把資本主義管理者當成道德騎士歌功頌德，反倒把我們自己釘在恥辱柱上無情曝曬，這是天大笑話，更是天大不公！”曹海覺得該說的說透了，這才結(jié)束跟皇甫柳鶯爭論。

姣蕉吃完飯，還幫媽媽收拾好碗筷，然后等著父親講故事——以往父親跟她講的幾乎都是故事。

“人家下水道的確造得寬暢、先進，至今我們還不如他們?！辈芎Ｅc姣蕉并排坐下，緩緩對女兒說，“但是僅憑這點，并不能說明他們政府有良心，我們政府沒良心。”曹海怕姣蕉聽不懂，指著自己家打比方道：“譬如我們家只有四十多平方米，而你同學家有的八九十平方米、一兩百平方米，甚至大別墅。你能簡單說，有大房子住的家長良心好，沒大房子住的家長良心不好嗎？”

“不能?！辨稉u搖頭。

曹海進一步啟發(fā)：“父母是否講良心，關(guān)鍵看是不是真心愛孩子，對孩子負責任。愛孩子、負責任的家長即使家境貧困，也是好家長;溺愛甚至縱容孩子的家長，即使有金山銀山，也算不上稱職。”

“爸，我懂啦，我們國家還不富，造不起那么好的下水道，不是政府沒良心。”

“是啊，我們雖然欠了老百姓許許多多事情沒做，但我們沒有做過昧良心的事。相反，那些所謂講良心的富國卻做了許多傷天害理的事情。資本家的第一桶金幾乎都是帶血的，這個國家也一樣。因此，從本質(zhì)上講資本主義或者帝國主義才是悲慘世界的制造者！”曹海摸摸女兒腦袋，說：“如果爸爸媽媽靠貪污受賄得來不義之財買了大房子，住得安心嗎？”

“不安心！”姣蕉說：“憑能力踏踏實實做事就是講良心。城市的良心靠每個市民共同講，治水也有我一份。爸，到時你帶我去;媽，你也要去呀！”

“你去能做什么？你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好好讀書，這是有良心的最好表現(xiàn)?！倍靡恢苯蚪蛴形堵犞概畟z交流，接姣蕉的話接得很牢。

“現(xiàn)在我們有能力做點事了，因此這次治水不僅要截污納管、疏浚河道，還要建造水庫、攔洪蓄水，我們將堵疏結(jié)合、洪澇兼治，用不了幾年，我們會度過這道坎的。”曹海把這兩天聽來的一些治水術(shù)語搬出來，不管她們聽懂聽不懂。隨后，又回到姣蕉作文題目，“必須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才能真正看出良心來?，F(xiàn)在知道怎么寫了嗎？”

“爸，你講得比老師好。我好好想想，一定把這篇作文寫好?！?姣蕉用佩服的目光看著父親。

平時都是姣蕉先睡，夫妻倆才上床的。今天姣蕉特別興奮，埋頭作文，一副挑燈夜戰(zhàn)的勁頭。夫妻倆相視一笑：女兒照此用功，學習一定跟得上。

“到了地方，我總覺得有些人不太看得起軍轉(zhuǎn)干部，有的軍轉(zhuǎn)干部也有點自暴自棄。曹海，我看你行！”躺在床上，冬妹回味著父女倆的交流，吐露出心中想法。

“那是自然的，你老公什么時候不行過？”曹海側(cè)身，趁機抱住了冬妹。

“要死，弄痛我啦?！弊焐险f痛，其實并沒反抗?！鞍?，是不是到計生委，連那個也計劃掉啦？”冬妹逗他。

“誰說的，有計劃比沒計劃質(zhì)量高?！辈芎Ｃ偷匾活^撲了上去：“不信，試試！”

“別，姣蕉聽見！”曹海果真被冬妹唬得瞬間一動不動。冬妹撲哧一笑：“你不會輕點聲？”

“明白，我當潛水艇。”說完，曹海一頭鉆進被窩。

“慢一點，我還沒準備好呢。”冬妹想拉他出來，可曹海早已潛進被窩，不見了。

六

西城區(qū)位于市區(qū)西北方，平原和山區(qū)、丘陵各占一半。早先平原地區(qū)濕地、河網(wǎng)密布，是江南市的儲水盆和養(yǎng)魚蕩。近幾十年這里填河造路、圍蕩建房，生態(tài)系統(tǒng)人為改變。過去從山上下來的雨水，濕地、河網(wǎng)儲的儲、泄的泄分工有序。現(xiàn)在水脈紊亂，一遇大暴雨積水找不到出路便四處蜂擁，上馬路、進家門哪里方便去哪里。去年“天鵝”臺風期間，西城區(qū)受災最嚴重。這已不是頭一遭，如果再不改變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地形地貌要改回去是做不到了，緊要的是不再讓洪水沖下來或少沖下來，當前有效的解決辦法就是建水庫，攔洪蓄水，還能提高城市備用水保障天數(shù)，可謂一舉兩得。錢準備妥當，就等動員老百姓遷移，水庫便可破土動工。

可難就難在征地拆遷。

紀云松交代了本組的任務(wù)：配合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做好征地拆遷工作，確保水庫大壩按期開工。

“這可是一塊硬骨頭！”皇甫柳鶯提醒大家。

“有錢能使鬼推磨，多給點錢就是啦?！币羧氘斎徽f。

“一幫刁民，胃口大得很，再多的錢也填不飽他們?！瘪T秋濤對此類情況見得多。

“注意口氣，別忘了子弟兵身份。”曹海耳朵似有過濾器，開玩笑的話一概聽之任之，遇到原則問題還像在部隊一樣較真。

“你剛轉(zhuǎn)業(yè)，對地方復雜性不了解，接觸多了會感同身受的。”馮秋濤擺起了老資格。

“現(xiàn)在老百姓難纏，我看得來硬的，請馮支隊長出面，動用武警幫忙，看誰還敢不搬？”姚夢泉丟棄胡蘿卜又撿起了大棒。

“亂用警力是違法的?！被矢αL一口否決。

“20世紀下半葉天下第一難是計劃生育，21世紀上半葉天下第一難是征地拆遷?！瘪T秋濤感嘆道：“這難辦的事全攤我們頭上了！”

“人跟房爭，房跟地爭，地跟水爭……爭得連地球都神經(jīng)了。說來說去還是人口太多，要怪只怪老人家腦子發(fā)熱，多生了那么多人?！被矢αL滿意自己的思辨。

“柳鶯處長，你這樣聯(lián)系起來看問題，我堅決反對！”曹海態(tài)度鮮明。

“我說得不對嗎？”又遭曹海駁斥，皇甫柳鶯很難堪?！澳闶怯嬌?，應(yīng)該清楚計生委就是為擦這個屁股才設(shè)立的?！?/p>

“你用當下標準簡單指責歷史，我認為不公平。”

“歷史就是讓時間來檢驗的，難道不對嗎？”

“歷史總有自身的局限和無奈。我想，老人家當年之所以號召全國人民大生產(chǎn)，一定有其當時的歷史需要。從我作為一個當過兵的人來說，當年蔣介石要反攻大陸，美國圍堵封鎖我國，蘇聯(lián)想扔原子彈，如果我國沒有一定規(guī)模人口基數(shù)，如何捍衛(wèi)國家安全？”

“可關(guān)鍵是這些都沒發(fā)生，說明戰(zhàn)略判斷失誤;而人口基數(shù)無限膨脹，又說明戰(zhàn)略決策失誤?！被矢αL伶牙俐齒，不放過任何可以辯駁的機會。

“戰(zhàn)爭最后沒有發(fā)生原因是多方面的，或許人口多也是原因之一，由此斷定判斷失誤是不嚴謹、不科學的。人口政策的確有過失的地方，但全盤否定，我認為太過偏激。事物都具有兩面性，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利弊相生么。”

“禍就是禍，再怎么遮遮掩掩仍是禍。直到今天，我們還在遭受人口超生的罪呢！”皇甫柳鶯判斷事物的原則是非對即錯，沒有調(diào)和余地。

“改革開放讓我國取得了舉世公認的偉大成就，對吧？”見皇甫柳鶯點頭，曹海接著說：“論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最沒有爭議的原因，除了政策紅利外，還有什么？”

“人口紅利呀?！被矢αL脫口而出。

“這人口紅利是從哪兒來的？”

“……”皇甫柳鶯憋紅了臉，想不出如何回答。

見皇甫柳鶯啞口無言，馮秋濤喜不自禁：“不服氣，來比試比試呀，咱軍轉(zhuǎn)干部能人多去啦！”

“爭論這些有什么用？還是動動腦筋，想想征地拆遷的事吧！”皇甫柳鶯主動轉(zhuǎn)移話題，以防在不利語境中越陷越深。

“據(jù)說各組還要排名，任務(wù)完不成無法交賬?！奔o云松好幾次想打斷他們，可一直插不上嘴，終于聽見皇甫柳鶯把話題轉(zhuǎn)到正事上，便見縫插針：“大家想想有什么辦法？”

“我沒轍，聽組長的。”馮秋濤把皮球還給紀云松。

紀云松說：“既然市里給各區(qū)下達指標，我們也來分分工吧，把征遷戶數(shù)平分到人頭上，實行定人、定責、定完成時間。”

“不行不行不行！”馮秋濤嚷嚷著反對，“紀處長，你把今年的活干完了，明年掛職干部干什么？總要留些給后人干干吧！還是一塊兒干得啦，何必分工呢？”馮秋濤知道征地拆遷是難活，要是責任到人，這一年日子會非常難過。他又不是后備干部，何必吃這種苦！特別是這段時間股票行情忽冷忽熱，一驚一乍，他早已由贏家變成了輸家，因此必須隨時掌握行情變化，該出手時就出手。

由于馮秋濤堅持“大鍋飯”反對“包產(chǎn)到戶”，加上另外兩名經(jīng)常遲到早退的掛職干部公然站在馮秋濤一邊，真正理直氣壯支持紀云松的就皇甫柳鶯，紀云松顯得蔫頭耷腦，不知如何服眾。

通過幾天觀察，曹?？闯黾o云松單兵作戰(zhàn)寫材料行，組織指揮帶兵打仗毫無經(jīng)驗。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尤其還是六個老兵，紀云松根本不知怎么用、怎么管。不過，曹海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干部在主要領(lǐng)導身邊工作，雖然有些嬌氣，但沒有傲氣，這次也是真心來鍛煉的，只是經(jīng)驗不足。曹海決定幫他一把。

怎么幫？曹海既不是組長、副組長，有行政領(lǐng)導權(quán);又不懂專業(yè)知識，有技術(shù)發(fā)言權(quán)，充其量普通一兵，還是新兵。其實，當曹海跟冬妹說“你老公什么時候不行過”時就已想好了施展身手的辦法。

午休時曹海邀紀云松：“出去走走吧？”

紀云松很想跟大家融到一起，可不知什么原因，人家總拿有色眼鏡看他，并不真心服他。見曹海主動邀他，便愉快應(yīng)道：“好啊，出去透透氣。”

他們沿著西溪河邊的游步道，慢慢散步。

“是不是覺得我們這幫軍轉(zhuǎn)干部難管？”曹海認為沒必要兜圈子，開門見山把令紀云松頭痛的問題擺出來。

“主要是我沒經(jīng)驗?！奔o云松顯得內(nèi)斂，“不知能不能帶領(lǐng)大家完成任務(wù)？”

“人心齊泰山移，只要大家一條心，即使最難總有辦法克服的！”曹海為他、也為自己鼓勁。

“話雖這么說，可要統(tǒng)一思想真不像材料寫寫那么容易?！笨磥眈T秋濤的那番話讓他印象深刻。

“我倒有個點子。”

“曹艦長，你帶過兵經(jīng)驗豐富，快說出來。”

“我建議成立臨時黨支部，加強思想政治工作。我們都是黨員，是黨員就得講黨性，必須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個人服從組織，這樣便于統(tǒng)一思想，也便于你開展工作。”

“可不知組織部允不允許？”對上級沒要求的事，紀云松沒把握。

“黨章有規(guī)定，我想組織部會同意的?！辈芎５讱馐?。

“等請示組織部再定吧?！奔o云松顯得謹慎。曹海理解，秘書嘛，當然不能自作主張。

紀云松請示市委組織部，想不到部長高度重視。其他掛職單位也有同樣不服管理現(xiàn)象，組織部正為此犯愁?，F(xiàn)在有了這個不要成本、見效快的辦法，組織部決定不僅各掛職點要成立臨時黨支部，面上還要成立臨時黨委，確保平書記提出“全程跟蹤”要求落到實處。組織部希望西城區(qū)治水辦先行一步，并要求一定要選好書記，可以由組長、副組長兼，也可由素質(zhì)好的同志擔任。

有了組織部的尚方寶劍，紀云松膽魄十足。他召集全體黨員開會，民主選舉支部書記。最終，曹海以七票贊成當選為臨時黨支部書記。

七

“你真那么自信，知道大伙選你當書記？”冬妹既為丈夫高興，又不明白曹海使了什么招數(shù)。

“我分析過，書記只能從三者中產(chǎn)生：一是組長紀云松，二是副組長皇甫柳鶯，三是軍轉(zhuǎn)干部中任一人。既然紀云松當組長都吃力，再加頭銜也白搭，估計他也不想當。再說皇甫柳鶯政治上不夠成熟，又咄咄逼人，估計軍轉(zhuǎn)干部不會選她。剩下六名軍轉(zhuǎn)干部，我無論部隊還是地方職務(wù)最高，部隊講官大一級壓死人，估計只能選我。而且我看這些人轉(zhuǎn)業(yè)后情緒消極，對這種閑職不感興趣，或許巴不得我這個新來的不明就里接這個燙手山芋呢?！?/p>

“你又為什么感興趣呢？”冬妹不解地問。

“就想證明你老公行?。　辈芎Ｉ钋橐黄?，看得冬妹情濃意暖?！傲硗膺€想證明軍轉(zhuǎn)干部行，我想做點事情出來讓大家看看?！?/p>

是啊，部隊干部數(shù)十人里產(chǎn)生一位排長、上百人里產(chǎn)生一位連長、上千人里產(chǎn)生一位團長，如此高的淘汰率，留下的不是金子也是塊好鋼吧？而且在培養(yǎng)過程中往往任一職軍事主官、再任一職政工主官，輪換螺旋式提拔，黨務(wù)、行政都懂，素質(zhì)比較全面。曹海之所以設(shè)想出這個臨時支書頭銜，正是覺得可以露一手。

要管十個人對紀云松或許是天文數(shù)字，對曹海充其量一個班，小菜一碟?？伤麄儺吘共皇潜呐萝娹D(zhuǎn)干部也已融入地方元素，不能用簡單帶兵方法靠壓服管束。曹海盤算起對策：對紀云松，要尊重并通過他實施對全組管理——這是軍政主官配合起碼常識。對皇甫柳鶯，要讓她先在“嘴”上服自己，再發(fā)揮她喜歡挑刺顯擺來扶正祛邪。至于軍轉(zhuǎn)干部，一般都有指揮欲——在部隊誰不指使得手下團團轉(zhuǎn)？到地方成光桿司令，手下沒兵，連自己還要受毛頭小伙、黃毛丫頭派遣，失衡的滋味不好受。曹海開出的方子是“造兵”——讓那些曾經(jīng)的副團指揮正營、正營指揮副營、副營指揮正連，同職級老兵指揮新兵，反正指揮鏈不脫節(jié)就行，層級關(guān)系順了自然無為而治。況且，軍人出身尤其喜歡干一些富有挑戰(zhàn)性、刺激性，有勇有謀的差事。相對來說馮秋濤棘手些，剩下便是一男一女兩個被單位差遣來“休閑度假”的掛職干部。曹海決定先找他倆談心，把情況摸清再說。

當曹海表明想跟他們談心時，倆人很驚訝：工作這么多年，單位領(lǐng)導從沒正式跟他們談過，同事之間更不會正經(jīng)八百交心。即使面對面辦公，相互知之甚少，真應(yīng)了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古話。這讓曹海又驚又喜，驚的是地方思想政治工作太弱，喜的是既然這是片空地，就是用武之處。

曹海跟男干部談心，幾乎沒障礙一次成功。他業(yè)余愛好攝影，遲到早退一大半原因是為搶早晨和傍晚陽光最美時刻搞創(chuàng)作。在單位有些顧忌，到這里便一發(fā)不可收拾。這位老同志說：“我想培養(yǎng)興趣愛好，退休后不至于日子單調(diào)。像我這個年齡掛職無非圖個虛名，哪會提拔？既然有規(guī)定，我按時上下班便是了?！辈芎Ｕf：“你可以拍一些河道整治前后照片留作對比，特別是水庫蓄水前山野風光留著紀念，日后一定很珍貴。要是把工作與愛好結(jié)合起來，是否就叫工作著是美麗的？”從第二天起，這位老同志真帶了相機，跟著去西山庫區(qū)走訪的同志噼里啪啦拍照，美得皇甫柳鶯趁機大擺POSE臭美。

曹海跟女同志談了三次，從交流中，她得到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關(guān)懷，曹海得到的是她的信任。

“大家看我換名牌汽車像換玩具，換名牌服裝像換紙片，老公開房產(chǎn)公司，小孩初中出國留學，以為活得很光鮮，其實我的痛苦沒人知道，連親生父母都瞞著?！痹瓉硎俏辉箣D。

她在市規(guī)劃局測繪處從事用地測量，有自己的專業(yè)。測繪一方面很辛苦，經(jīng)常跑工地，另一方面接觸房地產(chǎn)老板多，往往一兩年不見，對方便身價翻倍，特別是有時搭乘老板豪車去現(xiàn)場測繪，那種氣派令她羨慕不已。終于一顆有縫的“金蛋”同意離婚后跟她結(jié)婚，雖然家里反對，但一嫁升天坐擁上億家產(chǎn)的誘惑，令她比春心萌動還怦然心動。結(jié)婚后，房產(chǎn)行情一漲再漲，人人夸她騎上了一匹黑馬?？捎绣X男人并不都適合做老公。一開始，她害怕外面女人奪走自己位置，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誰讓自己曾經(jīng)使過類似手段！后來發(fā)現(xiàn)老公經(jīng)常換女人，并不專一。她作為妻子的地位是鞏固的，但作為女人她受不了這種背叛。其實她明白，他們的婚姻不是建立在愛情而是建立在金錢基礎(chǔ)之上，因此當老公說：“你別死心眼，當我是提款機，你不是喜歡車嗎，以后我換一個女人，你換一輛車，互利共贏?！彼唤邮芤矝]辦法。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可在單位她儼然一個敲開幸福之門的女人。人們看著她由國產(chǎn)車換成進口車，乘用車換成跑車，奧迪換成寶馬，保時捷換成法拉利……在目瞪口呆之際由羨慕而生嫉妒，特別是年齡、資歷相仿的，遇到她會不陰不陽說幾句：“哎——你上什么班呀，回家叫老公養(yǎng)著，又不差錢。”“唷——你還在乎這么個小職務(wù)，跟我們一起競爭？”說是為了回避，她從熱門崗位調(diào)到打雜工種。每次競爭上崗，她資歷夠了，業(yè)務(wù)考得不差，就是沒人投票。本來對這些她可以放棄，但不能受人埋汰！她想，既然你們眼紅偏炫給你們看，氣死你們。她成了單位仇富的靶子，但又不想辭職——否則更加無聊。單位拿她沒辦法，用——用不了，推——推不走，只好聽之任之，市里抽人、臨時幫忙，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她，眼不見為凈。她也樂得自在，出來換換新鮮，何樂不為呢？

“曹書記，你第一個找我談心。我的這些事，你一樣幫不上，但憋在心里十多年的苦水吐出來，痛快多了，為這也要謝謝你。”她苦笑一下，“你放心，我不為難你，該上班上班，該干活干活。其實我的業(yè)余時間就是逛商場、做護理，閑得很?！?/p>

“朋友呢？”曹海猜有錢人交際一定廣泛。

“不怕你笑話，我沒有朋友?！币姴芎⑿艑⒁?，她解釋道：“我老公自己花心卻管我很牢，不許我有異性朋友。女同學、女同事總有股吃不到葡萄的酸酸味，談不上知心。他的那些女朋友沒一個好貨色。因此，實在悶得慌我就上高速飆車，去上海打個回來?！?/p>

高處不勝寒，曹?？蓱z起這些有錢人來?！耙遣幌訔?，我給你介紹一位女朋友?！?/p>

“誰呀？”

“我老婆，她叫冬妹，在區(qū)文化館工作。那里活動挺多，有空不妨去看看。”曹海將冬妹聯(lián)系方式告訴她。

不知是否作為報答，反正她沒有再遲到早退，有時遇到緊急任務(wù)，還會將跑車供大家當交通工具，讓開飛機的邊靈峰過足了跑車癮。

八

紀云松說話靈多了。早晨上班，他把全組集中起來交代任務(wù)，大家各司其職、分頭落實;下班前聽一下各路人馬情況反饋，有事說事，無事回家，工作井然有序。他從實際工作中感悟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關(guān)鍵是不懂方式方法。其實，兵是最有組織性、紀律性的群體，只要掌握要訣，指揮棒指哪打哪，決不帶半點含糊。

還有一個人不服管，那便是馮秋濤。

曹海第一次找馮秋濤談話，馮秋濤說：“我佩服你有骨氣，不像有些人為了往上爬什么丑事都做得出。不過，我跟你不一樣，還是別管我。我保證以后少說牢騷怪話，但要我全身心投入絕不可能，因為我沒那必要。”

紀云松勸曹海：“不行就算啦，他一個人誤不了多少事。何況你們都是軍轉(zhuǎn)干部，留點面子?！?/p>

“是他不要面子！”曹海覺得越是同為軍轉(zhuǎn)干部越不能不管。

“他連頂頭上司都告，你打算怎么對他？”紀云松知道馮秋濤是因為那次競爭上崗失策埋下怨氣，從此不僅消極怠工，而且心理扭曲，一遇單位調(diào)整干部、上級下來考核，就喜歡搞些小動作，散發(fā)匿名信，鬧得上下人人頭痛，又無能為力。曹海如何對付他？紀云松想學一招。

“先禮后兵?！辈芎Ｕf：“我準備再找他談一次，限期改正。如果還老樣子，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p>

“如何還治其人？”這句話紀云松懂其意，卻不明其術(shù)。

“他不是喜歡告狀嗎，我們也告??！如果你同意，我們召開支部大會，對他違反規(guī)定，上班炒股票以及不服管理等問題，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如果他不接受、不改正，就提請全體黨員表決，要求組織部取消他掛職干部資格，退回原單位。我們告他的明狀！我想，即使他最不要面子，也得掂量掂量后果吧?！?/p>

“是不是太重了？”紀云松心軟。

“按理說，這些問題批評教育有效果，的確不用拿到支部大會公開曝光。但如果屢教不改，甚至拿它發(fā)泄，決不能心慈手軟。其實這樣做是對他負責！相信我，這招肯定管用，因為我覺得這個同志黨性未泯，部隊傳統(tǒng)沒丟盡?！?/p>

紀云松將信將疑。

曹海再次找馮秋濤談心，并將打算如何對付他的辦法和盤托出。而且十分嚴肅指出，目前部隊反腐力度很大，軍中已揪出大老虎，如果那位總隊首長真拿職務(wù)明碼標價，遲早會受到查處，到時會不會追究送禮者責任很難說。因此作為當事人，明智的辦法就是夾著尾巴做人。不知是黨性使然還是膽魄使然，正如曹海所料，馮秋濤果然不敢作對。不過，曹海知道要讓他振作起來，關(guān)鍵要喚醒他血脈中潛在的上進心，讓他體會存在的價值。

九

西山水庫位于兩個鄉(xiāng)、一個街道交界處。這幾年隨著落實扶貧幫困政策，山上村民大都下山到農(nóng)居點安置，城郊接合部農(nóng)民在城市化進程中住進了高樓，目前仍生活在庫址的還有七八十戶三百余人，涉及房屋上百幢。只有把這些村民遷移，水庫才能動工。

這天區(qū)里召開緊急會議，紀云松被叫去開會。原來有跡象顯示，這七八十戶村民準備到市里上訪，區(qū)里要求派干部進村入戶做工作，絕不讓事態(tài)擴大。會議開到一半，信訪局告知上訪村民已圍住市政府，打出了抵制建造西山水庫橫幅，要求區(qū)里趕緊來人勸返。氣得區(qū)委副書記一頓臭罵：“鄉(xiāng)里干部白當啦，連個報信的都沒有。”隨后叫上幾個部門負責人匆匆趕赴市里準備挨批。陣腳被打亂，會議半途而散。

回到組里，紀云松舉棋不定，究竟要不要帶組里同志一起到市里做勸說工作，還是等區(qū)里下一步通知？

皇甫柳鶯認為解圍重要：“不能由著他們圍堵市政府，造成惡劣影響?！?/p>

曹海故意看著馮秋濤說：“這方面政法委同志有經(jīng)驗，聽馮支隊長意見吧?！?/p>

馮秋濤想了想說：“現(xiàn)在去市里恐怕意義不大，那邊一定戒備森嚴，不差我們這幾個。原先區(qū)里布置進村入戶做工作，我覺得可以抓緊開展起來。”

“人都來市里上訪了，到村里找誰去？”皇甫柳鶯發(fā)問道。

“不會走光，總有看家的。”曹海站在馮秋濤一邊。

憑在武警機動支隊和政法委工作多年的經(jīng)驗，馮秋濤判斷：“看家的往往才是幕后指使者。”

紀云松聽聽這邊有理、那邊也有理，于是折中各派五人分別去市里勸訪和到村里調(diào)查。自己則想跟曹海一同去村里。沒想到事到臨頭皇甫柳鶯突然變卦，也要去村里，如此去市里便沒人帶隊。

邊靈峰提議：“既然你們?nèi)齻€頭兒都不愿去市里，沒必要再分兩撥，全去村里不成啦！”

于是，邊靈峰開跑車帶著地方干部從大路走，曹海領(lǐng)著軍轉(zhuǎn)干部騎免費自行車抄小路走。在約定地點曹海沒有見到紀云松一行，也沒有發(fā)現(xiàn)跑車痕跡。姚夢泉譏道：“還法拉利，我看就一狗爬犁?！?/p>

等了一回仍不見蹤影，曹海怕出意外，撥通紀云松手機。紀云松說村民把馬路堵了，不光他們的車進不了村，連區(qū)里工作組的車也進不了村，全擋在村口進退兩難。

曹海問馮秋濤：“你在機動支隊呆過地型熟，有其他近路嗎？”

馮秋濤想了想說：“從原路退回去二三百米，那里有一條上山茶道，只要沿著茶道翻過山岡，便可以進到村里?！惫?，不出半小時全組又會合了。

這么嚴密的一次集體上訪背后一定有人組織，找到組織者市里的圍自然解了?，F(xiàn)在進入村里的工作組就他們，紀云松把大家分成三個小組分頭行動。一股臨戰(zhàn)氣氛氤氳開來，大家既忐忑又興奮。

進了村但要進老百姓家，門都沒有。只要一見生人靠近，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隨便怎么敲，都不開門。敲了幾十戶，全吃閉門羹。三組人馬轉(zhuǎn)了一圈回到原地，一點進展都沒有。

“接下來怎么辦？”皇甫柳鶯像泄了氣的皮球。

“老百姓好像很怕見我們?！瘪T秋濤憑直覺說。

“我們有什么好怕的？”皇甫柳鶯滿腹狐疑。

“看不見的眼睛！”馮秋濤分析道：“村民怕的是暗中監(jiān)視的那雙眼睛才拒我們于家門之外?！?/p>

“監(jiān)視什么呢？”皇甫柳鶯一頭露水。

“秘密，監(jiān)視誰泄露了秘密。”紀云松恍然大悟，“村民心里藏著秘密，而且這個秘密不能讓外人知道?！?/p>

“究竟藏著什么秘密呢？”皇甫柳鶯不覺又提起了精神。

“這更說明背后有人搗鬼?！辈芎Ｇ玫膸讘舸迕穸际且酝?“老熟人”，可今天這些“老熟人”統(tǒng)統(tǒng)閉門謝客。曹海說：“前幾次入戶調(diào)查，村民絕大多數(shù)支持建水庫，盼著改善居住環(huán)境，可今天為什么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

“我也奇怪，這里有什么好的，交通不便，環(huán)境讓幾個采石場破壞得差不多了，不光山頭是白的，村民房頂是白的，菜園子是白的，連溪水也白得像牛奶。”皇甫柳鶯指著周邊被污染的環(huán)境說。

“如果換成你，是搬有利呢還是不搬有利？”曹海追問皇甫柳鶯。

“當然搬有利?！被矢αL想都不想：“又不是背井離鄉(xiāng)，拆遷房就在大壩邊，水庫建好這里就是上等湖景房，居住環(huán)境不知好多少倍。而且這次搬遷政策優(yōu)惠，每戶至少分兩三套房，全部有產(chǎn)權(quán)證，光房產(chǎn)增值就好幾百萬，除了自住還可出租，增收都解決了，這種好事求都求不來，沒理由抵制?。俊?/p>

“采石場，是采石場老板不愿搬。”馮秋濤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他說：“據(jù)我所知，采石場很賺錢，目前房地產(chǎn)行情火爆，城市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力度大，需要大量沙石。這里離市區(qū)近，運輸成本低，這么好的買賣，采石場老板肯定不肯輕易放棄?！?/p>

大家不由朝山塢里的采石場望去，只見那里機聲隆隆、卡車奔駛、塵土飛揚，一片繁忙景象。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雖然還沒拿到佐證，但只要沿著利益鏈這條線索分析，離真相一定不遠了?！奔o云松發(fā)現(xiàn)軍轉(zhuǎn)干部都有尋找蛛絲馬跡、順藤摸瓜的職業(yè)敏感，其嚴密性、邏輯性一點不亞于自己搞材料。

“必須從老百姓口中找到證據(jù)。”馮秋濤提出了工作方向。

“可村民連門都不讓我們進，找誰拿證據(jù)呀？”皇甫柳鶯感到無奈。

“等到天黑，只要暗中盯梢的那雙眼睛起不了作用就有辦法?！瘪T秋濤說。

“對，等天黑以后再去敲門。”皇甫柳鶯有了信心。

山里天暗得快，天很快黑了。

“曹書記，下一步該如何行動？”曹海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明顯豐富，紀云松主動征求曹海意見。

“先找熟悉的，最好是黨員戶?！辈芎Ｏ癫贾密娛滦袆右粯?，作了周密安排。曹海帶大家去一戶老黨員家，剛要敲門門開了，傳來女主人的聲音：“是曹同志呀，快進屋?！彼袷孪扔屑s似的：“我知道你們還會來，前面吃閉門羹，別見怪啊?！?/p>

果然如分析那樣，是采石場老板按每人每天三百元代價，組織村民或采石場工人去市政府上訪的。這里一共有三個采石場，不是村支書就是村主任的兒子或親戚承包，動員能力特別強，村民敢怒不敢言。走了六七戶村民，說法基本一致。

“唯一遺憾的是沒做取證工作。”曹海故意說。

“誰說沒取證？”皇甫柳鶯指著馮秋濤說：“馮支隊長始終開著手機，早有職業(yè)敏感?！?/p>

“柳鶯處長眼真尖，連這也被盯梢啦！”受夸獎的滋味不一樣，尤其被嘴巴刻薄的皇甫柳鶯稱贊，馮秋濤沾沾自喜。

“咱們?nèi)硕嗔α繌?，做事滴水不漏?！奔o云松非常高興。“回去我把材料整好，現(xiàn)在沒別的事，大家趕緊回家吧?！?/p>

既然搞材料是紀云松強項，沒旁人啥事，出村后大家沒有客套，告別一聲各自回家。

十

紀云松一宿沒睡，第二天上班前材料便擺在區(qū)委副書記辦公桌上。有了這份第一手資料，區(qū)里態(tài)度鮮明，把幾位村干部和采石場老板叫來，講明政策，曉之以理。在事實面前，幾位幕后指使者不得不服軟認輸，上訪計劃不攻自破。事情圓滿解決，掛職干部立頭功，全組喜氣洋洋，十分有成就感。

西城區(qū)征遷協(xié)議簽訂率噌噌上升，幾次通報排名第一?！罢沾怂俣?，大壩如期開工毫無懸念。”皇甫柳鶯樂觀預測，大家亦有同感。不料，好事多磨。正在皇甫柳鶯喜極之際，偏偏當頭一棒，恨得她痛罵有人“背后捅刀”。

這天網(wǎng)上瘋傳一張照片：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嫗和一口黑漆漆的棺材。說的是紫來村有位八旬有余老婆婆，為對抗拆遷迫不得已抬出棺材以死相爭。

網(wǎng)上像炸開了鍋，惡言謾罵的、人身攻擊的、人肉搜索的，恨不得揪出那名政府工作人員，千刀萬剮碎尸萬段方解恨。

紫來村就剩一戶沒簽征遷協(xié)議，由皇甫柳鶯負責做動員工作?！半y道網(wǎng)上人肉的是你？”姚夢泉負責進度匯總，對情況一清二楚。

“要是讓我查到，非告他誹謗罪不可！” 看來這名網(wǎng)絡(luò)達人傷皇甫柳鶯不輕。

“可人家立此存照，你有口難辯啊?！瘪T秋濤本想說“想賴也賴不掉”，話到嘴邊想起前兩天她還說過自己好話，便嘴下留情。

皇甫柳鶯氣得滿臉通紅：“無中生有，照片是假的！”

照片還能造假？大家跟馮秋濤一樣，無法相信“眼見不實”。

“照片是真的，以死抗爭是假的！”皇甫柳鶯申辯道。原來，那天皇甫柳鶯去紫來村動員老婆婆搬遷，這里是半山腰，就剩老婆婆一人孤零零窩著，既不方便也不安全，子孫們都盼著她下山團聚。皇甫柳鶯信心充足，還帶了一幫記者上山。該出彩時反而出丑，任她奶奶長、奶奶短，嘴巴甜得蜜似的，老婆婆就是沒反應(yīng)。而且老人好像不習慣人多嘴雜，眼不見為凈躲進后屋念起佛來。后屋恰巧擺著那口棺材，不知哪位記者突發(fā)奇想，拍了那幅照片，更無恥的是寫了那段無中生有的文字?！八粌H出賣了我，更出賣了記者的良心！”皇甫柳鶯咬牙切齒。

紀云松勸皇甫柳鶯不必憤懣。他說去年有個鄉(xiāng)干部到村里組織抗災，因為被人拍了張“鄉(xiāng)干部穿名牌皮鞋怕臟，硬要村干部背過水汪凼”的照片。其實那個鄉(xiāng)干部與背他的村干部關(guān)系非同一般，是村干部突然襲擊硬背他過去的。照片是死的，嘴是活的，網(wǎng)上一片口水，硬生生把這名鄉(xiāng)干部職務(wù)淹沒了。紀云松感嘆：“網(wǎng)絡(luò)是雙刃劍，太鋒利難免誤傷！”

皇甫柳鶯在網(wǎng)上也算一名小V，如果翻閱她的微博，可以發(fā)現(xiàn)她的發(fā)聲以尖刻居多。在那場背人風波中，她是炮火較猛的博主之一。只有當傷害輪到自己，才真正曉得十指連心的疼痛?；矢αL一陣耳燥臉熱，郁悶得不再說話。

十一

“姣蕉，明天去秋游好嗎？”周末回家，曹海向女兒發(fā)出邀請。

“爸，明天不用五加二、白加黑啦？”自從征地拆遷開始后，掛職干部常常白天連著黑夜干，雙休日也不保證，于是便有了五加二、白加黑的形象說法。

“怎么，不想去？”曹海逗她。

姣蕉偎著曹海撒嬌道：“你還記得討我們母女歡心？說吧，帶我們?nèi)ツ膬和?？?/p>

“要說那個地方呀，太有意義啦。”曹海故弄玄虛：“如果再不好好玩玩，以后有天大能耐也別想再去?！?/p>

“爸，別賣關(guān)子，究竟去哪兒？”姣蕉催道。

“紫來村?！辈芎Ｕf出地名，見姣蕉迷惘，解釋道：“這里馬上會被淹沒，趁它還沒變成龍宮之前務(wù)必到此一游，以免留下千古遺憾?！?/p>

“原來陪你去上班呀！”姣蕉恍然大悟。不過她并非不情愿：“好吧，我說過要為治水出力，我跟你去。媽，你也去?。　?/p>

曹海說：“這事還非請你媽出面不可。”

出了棺材照的事，只要提起紫來村，皇甫柳鶯便不寒而栗，發(fā)誓再也不去那個鬼地方。

皇甫柳鶯不去不等于拆遷可以停止，曹海主動攬下這塊硬骨頭。曹海想，老婆婆不搬肯定是有原因的，必須搞清原因才談得上做工作。如何讓老婆婆道出實情？曹海雖然不信佛，但他相信心誠則靈。

曹海得知老婆婆年輕時喜歡看越劇，覺得正好可以發(fā)揮冬妹特長，助自己一臂之力，于是策劃了這出舉家秋游。

去紫來村要路過紫來洞。這是一個石灰?guī)r坍塌形成的山洞，每逢雨過天晴紫來洞會升起裊裊云霧，遠遠望去似云蒸霞蔚、紫氣東來。不知哪朝哪代，這里的祖先留下不走，把洞命名為紫來洞，村莊叫作紫來村。山下種地，山上栽茶，經(jīng)過數(shù)代人精心培育，產(chǎn)出一種名喚云霧的綠茶，成為百姓養(yǎng)生長命的甘露和養(yǎng)家糊口的搖錢樹。

曹海一家繞過紫來洞，拾級來到老婆婆居住的半山腰。極目眺望，只見山不高連綿環(huán)抱，塢不深曲里拐彎，在這里建小型水庫可謂天造地設(shè)，地形十分理想。曹海向老婆婆介紹了家人，老婆婆嬉笑道，這里沒風景，就她一個孤老太婆。曹?？滟澾@里清靜，不似景點人山人海，反倒淹沒了風景。

“冬妹，你不是想唱戲嗎？我看這地方好。”冬妹說是想唱呀，就怕干擾了老婆婆。曹海說我?guī)湍銌枂?。夫妻倆一唱一和，演起了雙簧。曹海征詢老婆婆，老婆婆爽快應(yīng)道：“好呀，這地方?jīng)]人打攪，盡管唱吧，我老太婆喜歡聽越劇。”

冬妹唱了一曲《我家有個小九妹》，唱腔純正，身段輕盈，功夫不減當年。老婆婆畢竟見過世面，一聽就知道是個角兒，聽得如癡如醉。“我沒猜錯的話，這位小嫂子一定是戲班子出身，十多年了沒聽到過這么正宗的袁派唱腔呢?！?/p>

“胡亂湊合，請老婆婆別見笑。”冬妹謙遜道。“老婆婆如果喜歡，想聽什么自己點，我們是來放松放松、唱唱高興的?！?/p>

“我不客氣啦?！崩掀牌沤器镆粯罚沧套厅c了一曲《十八相送》。

由于缺一個小生，冬妹一忽兒唱祝英臺、一忽兒演梁山伯，小生戲、花旦戲輪番上場，還借老婆婆門前這方場地，邊走邊唱，且做且演，唱得聲情并茂，演得逼真自如。

既然是老婆婆點的戲，便一定是她的最愛。曹海注意觀察她的反應(yīng)，發(fā)現(xiàn)老婆婆不僅聽得入迷，而且感同身受，入戲了。隨著劇情發(fā)展，姣蕉扶著老婆婆站起來、走動、駐足、凝望……直到冬妹唱完“梁兄你花轎早來抬”才松口氣，自得其樂倒在躺椅上。

“老婆婆，還想聽什么？”冬妹輕聲問了兩遍，見她沒反應(yīng)，好像睡著了。畢竟上了年紀，像嬰童一般說睡就睡。冬妹替老人蓋上毛毯，怕她著涼。

秋日的山野，林木參差，樹葉繽紛，煞是好看。

“曹海，你過來，這是什么？”冬妹沿著門前平地轉(zhuǎn)了一圈，當來到東南角時，她指著一棵虬枝崢嶸的棗樹，好似有所發(fā)現(xiàn)。

曹?？吹綏棙浒肴烁咛幱幸蝗Χ齻€手掌寬的樹皮特別光滑，顯然是長年累月被手摸出來的，從光潔度越往下越呈加重的跡象看，好像樹長高、人變矮，可見時間久遠。腳下石頭留著兩個明顯印痕，也像天長日久磨出來的。這里除了老婆婆沒別人，她在望什么呢？

“望夫，望她的男人回來！” 冬妹太有同感，能讓老人望眼欲穿的肯定是丈夫！冬妹以女人的同情凝視著老人：她的內(nèi)心一定比這棵棗樹還盤根錯節(jié)，好想猜透她的心?。?/p>

“啊，睡著啦?！崩掀牌乓缓鲂褋?，不好意思抿抿嘴：“夢里還聽見小嫂子唱，真好聽?！?/p>

“想聽嗎？”冬妹接連又唱了幾段。

“夠了夠了，老太婆飽耳福啦。小嫂子喝口茶歇歇氣，唱戲蠻累身子的?！?/p>

曹海一家與老婆婆圍坐著喝茶。揀個機會，曹海問道：“老婆婆，你家有人出遠門嗎？”

老人瞇起眼睛，盯著曹?？戳艘粫器锏匾恍Γ骸澳氵@同志上得山來，我就知道是工作組的。不過，你比那位女同志明理，小嫂子戲唱得好，孩子孝順，一家人都好，我喜歡跟你們打交道。”老婆婆停了停說：“我是快入土的人啦，在這里等了他一輩子，你們就讓我等完，不差這幾天！要是眼閉了，他回來找不著我，怪我不得;要是沒閉眼獨自離開，他回來找不著我，無法向他交待啊！”老人滲出了淚花。

“老婆婆別激動，我們替你想辦法?！辈芎裎康?。

“要有辦法早有啦，哪會等到現(xiàn)在？”老人吐口氣，道出了埋藏胸中的秘密。

那是1948年秋，新婚不久的丈夫和村里幾個青壯年沿著徽山古道去皖南做秋茶生意。茶葉脫手后，他說要去宣州城里買水東蜜棗——新婚妻子愛吃甜食，誰知這一走便失去音信。直到江南解放前三天，那是1949年5月1日——老人記得特別清晰。半夜傳來敲門聲：“風荷、風荷，我是涌金，快開門！”果然是失蹤的丈夫回來了。涌金穿著一身軍裝——他被國民黨73軍714團二營五連抓了壯丁，當伙夫。涌金告訴她部隊從皖南撤往閩東路過，駐扎在山下，天亮開拔。風荷不讓他走，說父母知道也絕不放他！涌金說抓壯丁的事千萬別告訴父母，他這次能回家全靠班長開恩，門外還有伙夫跟著，若當逃兵，不光他要被槍斃，全家難逃一死，還會連累班長。風荷抱著涌金不知如何是好。涌金故作輕松告訴風荷，他在壯丁冊里的名字叫錢十三，沒填真名。

說到這里，老婆婆孩童似地樂了，她說丈夫也喜歡越劇，說梁（兩）山（三）伯（八）十三點，書童四九十三點，兩個十三點當然猜不懂女人心！不過他喜歡梁山伯心無旁騖，同是讀書人唐伯虎心思太花。“取十三做名字，虧他想得出，真是只呆頭鵝。” 一股甜滋滋的嗔意溢出老人嘴角。

這一夜，他們有了唯一的兒子。歸隊的時刻分分秒秒逼近，涌金捧著風荷的臉，似自言自語：“什么時候能相見？”風荷箍著丈夫的肩膀不撒手：“你要回來，一定要回來！”涌金說戰(zhàn)爭總會結(jié)束，他在炊事班，打贏了沖鋒上前線輪不到自己;打輸了最多當俘虜。還說解放軍優(yōu)待不殺俘虜，一定會活著回來。分別的時刻，涌金說這一路撤退親眼看見很多村莊毀了，房屋燒了，他怕日后相見找不著，便留下生死約定：要風荷到紫來洞尋一棵古樹，用紅頭繩系一個蝴蝶結(jié)。他若回來，看到蝴蝶結(jié)表明她在，他會系同樣的蝴蝶結(jié)，她若看見蝴蝶結(jié)成雙結(jié)對，表明他回來啦。幸虧他有先見之明，后來自家房屋雖然沒有毀于戰(zhàn)火，但土改時換過房子，兒子成親時又換場地造過房子;村莊也多次更名，還跟其他村子并來拆去，他要真回來，祖屋早已物換星移。

刮風下雨，紅頭繩會褪色;風吹日曬，紅頭繩會變腐。老人不斷取舊頭繩換新頭繩，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蝴蝶結(jié)一刻沒有離開過古樹，好似開在古藤上一朵艷麗的蝴蝶花。

全國解放，涌金沒回來。后來，她知道國民黨軍隊都去了臺灣，她盼解放軍解放臺灣，救他回來;盼涌金像其他赴臺人員一樣，通過第三國輾轉(zhuǎn)回來;改革開放后，更盼他堂堂正正探親回來……這輩子，她唯一期盼就是等他回來。由于外人只知涌金是做茶葉生意失蹤的，或許被打劫謀財害命，或許病死他鄉(xiāng)無人報信，反正這個人從此消失不見了。

臺灣老兵開始往返大陸走動后，老人終于把父親被抓壯丁的事告訴兒子，這才變孤身一人為全家一齊等待。這樣又等了二三十年，蝴蝶結(jié)始終沒有成雙結(jié)對。兒孫們由期待而失望最后變死心，又剩老人一人等待，只有她答應(yīng)過生死約定，所以無論如何必須守信，除非她死！

為了這個約定，老婆婆整整守了六十六年。這個中國版的黃手帕故事，讓冬妹感動得熱淚盈眶。曹海終于明白，老婆婆是怕水庫淹了紫來洞，斯人回來找不著蝴蝶結(jié)，以至尋不見故土親人才不肯搬遷的。老婆婆情深似海、信守約定的舉動令人噓唏，可如今畢竟是信息時代，有的是辦法手段。臨走之前，曹海給老婆婆約定：“我們一定想辦法幫你，等我們消息吧！”

十二

“太偉大、太感動啦！”當曹海講完老婆婆故事，皇甫柳鶯情不自禁喊起來，她忘了曾經(jīng)發(fā)過誓，表示要去采訪她。

“大家想想，有什么辦法幫老婆婆？”當前的任務(wù)是征遷，曹海提醒大家以問題為導向，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

皇甫柳鶯說在大壩上立塊碑，把老婆婆故事記碑上，再不怕霉變丟失。邊靈峰說發(fā)尋人啟事。姚夢泉補充說上網(wǎng)，發(fā)微博。馮秋濤相對冷靜，他說你們的辦法都建立在人還活著，可我認為斯人已逝，沒用啦。紀云松也認為錢涌金不在人世可能性大，關(guān)鍵是如何證明？拿不出證據(jù)硬要老婆婆搬遷，顯然不人道，一味這么無效等待何時是頭？特別是水庫建設(shè)等不起。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是人之常情，何況老婆婆已苦等六十六年，不能在最后關(guān)頭失約吧?！辈芎Ｕf：“我們一方面把他當活人，把動靜搞大;另一方面把他當死人，通過活人之口找到他的最終下落。我們不是有黨史辦和臺辦的軍轉(zhuǎn)干部嗎，這回有用場啦?！辈芎Ｒ呾`峰從黨史資料中查一下國民黨73軍的最后去向，要在臺辦工作的同志，從赴臺回籍、探親人員名單中查一下73軍老兵是否有人認識錢涌金。邊靈峰和另一名軍轉(zhuǎn)干部接受任務(wù)后很刺激，覺得特別來勁。

“從明天開始，我想在《江南晚報》發(fā)一組關(guān)于紅蝴蝶的連續(xù)報道?！被矢αL說，“報社電話一定打爆?！?/p>

正如皇甫柳鶯預測那樣，讀了報道，有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感動得泣不成聲的，有爺爺外公舅佬姨父……七桿子打不著的親戚朋友一齊查找線索的，有眼見為實一睹為快專程赴現(xiàn)場實地看紅蝴蝶的，有捐款捐物誰言寸草心要報三春暉熱衷做慈善的……曹海佩服皇甫柳鶯應(yīng)用媒體的本領(lǐng)和煽情的藝術(shù)，不光激發(fā)出社會應(yīng)有的講誠信、守忠貞等正能量，而且收到了無數(shù)市民提供的查找線索，盡管核實后價值不大，但畢竟總是一分希望。

“說起來，73軍在抗戰(zhàn)前是一支了不起的軍隊，但在解放戰(zhàn)爭中卻三起三落?！边呾`峰很快把國民黨73軍來龍去脈查清楚了。73軍原為湘軍，抗戰(zhàn)時參加過淞滬會戰(zhàn)、三次武漢會戰(zhàn)、南昌會戰(zhàn)、浙贛會戰(zhàn)、常德會戰(zhàn)、湘西會戰(zhàn)……涌現(xiàn)過無數(shù)抗日勇士，至今長沙岳麓山仍保存“73軍抗戰(zhàn)陣亡將士墓”?？箲?zhàn)結(jié)束國民黨為發(fā)動內(nèi)戰(zhàn)，調(diào)該軍駐防山東，1947年1月在萊蕪戰(zhàn)役中被華野全殲，軍長韓浚被俘。萊蕪戰(zhàn)役后，國民黨以淄博特務(wù)旅為基礎(chǔ)重建該軍，不久改編為整編73師。1948年9月在濟南戰(zhàn)役中又被華野全殲，師長曹振鐸化裝逃跑。1948年10月，國民黨為加強長江防線，以73師殘部為基礎(chǔ)，在皖南重建該軍，配置在浙贛線附近擔任第二線防御任務(wù)。1949年8、9月間，在福州戰(zhàn)役和平潭島戰(zhàn)役中，被三野全殲，軍長李天霞率四千余殘部竄逃臺灣，上島后全體官兵即被繳械，李天霞被蔣介石以“不盡其應(yīng)盡職責，臨陣退卻”之罪名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

“想來錢涌金是在1948年10月73軍皖南重建時被抓了壯丁?！弊鳛檐娙?，曹海對國民黨軍隊亂抓無辜表示憤慨。

馮秋濤說：“既然是從皖南被抓壯丁，應(yīng)該到皖南找線索呀！”于是趕緊向皖南有關(guān)市縣臺辦、報紙等聯(lián)絡(luò)，果然從績溪縣傳來重大發(fā)現(xiàn)，該縣一名赴臺老兵曾在73軍238師當傳令兵。據(jù)他回憶，他們師所屬的714團在1949年8月福州戰(zhàn)役中，團長陳磊見大勢已去，率三百人繳械投降，其余戰(zhàn)死，全團沒一人去臺灣。

“既然錢涌金沒有隨敗軍去臺灣，估計在福州戰(zhàn)役中被打死啦?！边呾`峰說：“不過，要想尋找戰(zhàn)敗軍隊陣亡人員名單，太難啦?！?/p>

曹海說：“不妨采取排除法，先查投降人員名單。錢涌金知道解放軍有優(yōu)待俘虜政策，投降的三百人中說不定有他?！?

很快，邊靈峰又有新發(fā)現(xiàn)。參加福州戰(zhàn)役的部隊為三野28軍、29軍、31軍，臨戰(zhàn)時三野又調(diào)21軍63師增援，接收陳磊部投降的正是被譽為“常勝九旅”的63師。1949年9月福州戰(zhàn)役結(jié)束，凱旋的63師繼續(xù)歸建21軍，1950年3月63師隨21軍、22軍共同參加舟山戰(zhàn)役，爾后負責浙東、浙南和閩北地區(qū)海防任務(wù)，1953年3月63師入朝作戰(zhàn)，至1958年8月回國，1996年10月改編為武警63師。

“這回該我出馬了！”馮秋濤好似等不及，自告奮勇站出來。“63師是武警一支黃牌部隊，現(xiàn)任組織科長是我在廊坊武警學院的同學?！?/p>

紀云松羨慕軍人雷厲風行說干就干的辦事效率，以及無論走到哪依然念念不忘的戰(zhàn)友情。與軍轉(zhuǎn)干部相處這大半年，使他滋生出一種向往軍旅的沖動。

事情有了突破性進展。

63師不僅是一支威武之師，而且是一支正規(guī)之師。其正規(guī)之處在于，既明明白白知道部隊要朝哪個方向去戰(zhàn)斗，又清清楚楚復述出組建以來走過的每一只腳印。軍史陳列館、戰(zhàn)斗英雄、犧牲烈士、轉(zhuǎn)業(yè)復退官兵……要查哪次仗、哪件事、哪個人，只要跟63師沾過邊的，一定不會令人失望。從一位離休干部口中得知，在福州戰(zhàn)役解放大練島戰(zhàn)斗中，我63師187團俘虜了敵714團三百人，其中二百七十三人投誠自愿加入解放軍。據(jù)另一位當過二營五連文書的老兵回憶，復核投誠人員名單時，他跟錢十三說過話。因為這名文書排行老九，小名阿九，開錢十三玩笑你媽比我媽還會生。錢十三說他不叫這個名，他真名錢涌金，想改回去。文書說真名一股銅臭，還不如錢十三好聽。文書告訴他，必須按花名冊移交，若想改名也要等打完仗部隊回歸駐訓后再說。這名文書還說，投誠后錢十三參加了舟山戰(zhàn)役，此后生死不明。馮秋濤同學最后從躺在病床上原187團政治處副主任處了解到，由于國民黨掌握制空權(quán)，舟山戰(zhàn)役打得很慘，錢十三是在一次做飯中飲煙暴露目標，被國民黨飛機投彈炸死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團里兩次寄送革命烈士通知書，一次查無此人退回，一次連村莊都找不到退回。后來部隊參加抗美援朝，只好把烈士通知書移交當?shù)孛裾块T處理。

“人證清楚，只差物證了?！瘪T秋濤高興地說：“只要我們找到那份革命烈士通知書，一樁沉冤將大白于天下。”

“可老婆婆怎么辦，六十六年等來的卻是一場悲劇?！被矢αL替老人哀傷。

“估計老人猜到錢涌金已不在人世，只是不死心而已。事情能如此也算一個好結(jié)局了?！边呾`峰突然發(fā)覺黨史辦有許多事情可做，以前怎么沒想到呢？

通過跟舟山民政系統(tǒng)聯(lián)系，終于在一個縣民政局找到了那份烈士通知書。對方還告知，錢十三的墳墓建在舟山革命烈士陵園，保存完好。

皇甫柳鶯說明天見報的稿子，要正式將赴臺老兵更名為解放軍烈士，還錢涌金清白。

紀云松建議馬上向上級匯報，請有關(guān)領(lǐng)導上門向老婆婆及家屬告知實情，轉(zhuǎn)達慰問。市民政局優(yōu)撫處傳來消息，他們已做好方案，打算陪老婆婆去舟山革命烈士陵園祭奠。皇甫柳鶯提醒道，走的時候別忘了請下那只系了六十六年的紅蝴蝶，讓老婆婆親手將它系到烈士墓碑上，為生死約定畫上句號。

十三

市委通知：平書記將親自看望慰問革命烈士錢涌金同志家屬;舟山民政部門也專程上門遞送錢涌金同志《革命烈士證明書》和烈士褒揚撫恤金?！竺姘l(fā)生的事，與掛職干部想的不謀而合。

有一點掛職干部萬萬沒想到，平書記看望慰問活動結(jié)束后，召集掛職干部開座談會。大家既興奮又緊張，都說一點沒準備，連發(fā)言提綱都沒寫。平書記說我又不是來聽念稿子的，有什么說什么，怎么想怎么說，講真話、實話、平常話。

若說平常事兒，掛職快一年誰沒遇上幾件？話匣子打開，大家七嘴八舌匯報起來。有的說群眾眼睛最亮，瞞不得、騙不得，只要一碗水端平什么難辦的事都好辦;有的說上級部門出臺政策，一定要考慮基層承受能力兼顧不同社會群體;有的說宰相起于州郡、猛將發(fā)于行伍，年輕干部一定要補上基層一課……

平書記頻頻點頭，指著皇甫柳鶯：“你的收獲是什么？”

皇甫柳鶯有些激動地說：“平書記，我真真切切感到，一個人必須學會換位思考。過去，我是記者的鏡頭——照人家;現(xiàn)在，我學會了鏡子里面看自己。”

“什么原因使伶牙俐齒的名記者，變得如此低調(diào)謙虛??？”平書記故意問道。

皇甫柳鶯指了指軍轉(zhuǎn)干部：“是他們?！?/p>

平書記盯著曹海，說：“聽說你到地方時間不長，說說有什么體會？”

曹海立正，說：“平書記，我的體會兩個字：真心。只要我們真心學，沒有學不會;只要我們真心做，沒有做不到;只要我們真心對老百姓，老百姓一定真心擁護我們。”

平書記輕輕叩著辦公桌：“我贊賞你的觀點。黨的宗旨不分部隊地方，都是為人民服務(wù)。希望你繼續(xù)把這篇真心文章做好。”曹海又一次立正說：“請平書記放心，一定按您的指示做好真心文章！”

紀云松見平書記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便主動匯報了組里的情況，一二三四條理清晰，并提煉出“走遍千山萬水、說盡千言萬語、想出千方百計、吃盡千辛萬苦”的群眾工作法。平書記說你的言語比在我身邊生動多了，說明下來有好處。紀云松說遺憾的是一年時間太短，要能延長就更好。平書記問你是真心還是隨便說說？紀云松態(tài)度肯定。平書記說跟我想到一塊去了。平書記正在琢磨紀云松掛職回去如何安排，他真擔心有人指責派身邊秘書美其名曰掛職，實質(zhì)是鍍金。如果紀云松自愿延長掛職時間，這種閑言碎語就站不住腳。平書記跟陪同的組織部長說：“我同意紀云松延長一年。另外，曹海也別忙著回去，衛(wèi)生和計生馬上機構(gòu)合并，人員超編，不如留下來繼續(xù)掛一年，以后重新安排?！?/p>

平書記畢竟是江南市“一號首長”，一錘定音。皇甫柳鶯故意問馮秋濤：“這回平書記沒說統(tǒng)一思想，估計下面能跟他一條心嗎？”

馮秋濤說：“這種好事誰不想??？要不你幫我說說，讓我也留下，我不圖升官只求換個單位?！?/p>

皇甫柳鶯說：“你燒香走錯廟了，紀處長是平書記秘書，咱們一塊找紀處長去吧！”

參加新一年度“綜合治水誓師大會”的人數(shù)更多，原來的會場容納不下。平書記親自提議，把會場移到西山水庫，與大壩開工儀式同步舉行。

這次場面更加隆重，江南電視臺現(xiàn)場直播。掛職干部仍然是會場亮點，大紅花齊刷刷一片，耀眼奪目。

曹海故意挺直身子，希望電視鏡頭多多拍到自己。他知道，冬妹一定死盯著屏幕，他不能讓她失望……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