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全

按照中國的家規(guī)，女兒不能太晚回家，無特殊情況，更不能在同學(xué)家過夜。但身在美國，到同學(xué)家去過夜卻有很濃郁的教育象征意義：孩子已經(jīng)足夠獨立了。

到美國沒幾年，女兒就被這種文化感染，在她看來，去同學(xué)家過夜還是一種人際圈的認同儀式。

于是“過夜”這件事，成了保守的中國媽媽與叛逆的美國女兒間的導(dǎo)火線。

怎么就是不理解媽媽的苦心

下班回家，進門就看到讀8年級的女兒正興奮地在客廳里打電話?；仡^看見我，她立刻給對方說“回頭聯(lián)系”，然后飛奔到我面前：“媽，那是小娟，周末她邀幾個同學(xué)去她家過夜。禮拜五晚上七點到她家，禮拜六早上回來。我可以去嗎？求求你！求求你！”

小姑娘已經(jīng)很久沒撒過嬌，這次難得在我面前小女兒態(tài)一把，一定是知道這事在我這兒很難通過。

我一邊把外套掛上衣架，一邊想著：又來了！又來了！

進入中學(xué)后，幾乎每過兩個月，女兒就要收到一次同學(xué)的過夜邀約，可每次都被我毫不留情地駁回?！澳阌X得這次我會怎么回答？”我轉(zhuǎn)身問她。

“媽！別這樣！”她一邊慘叫，一邊繼續(xù)哀求。

“我半夜十二點來接你都可以，但不能在小娟家過夜。”

“別人的媽媽都沒有這么奇怪，要我在同學(xué)家待到一半就回去，多沒趣啊?！?/p>

我看著她，不吭聲。這種沒有任何反應(yīng)的表情她不是第一次看到，知道這是“沒有商量余地”的意思，女兒只得垂頭喪氣地打電話回復(fù)同學(xué)。過了片刻，我在廚房里聽到使勁掛電話的聲響。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后，她氣沖沖地跑到我面前：“小娟說我不過夜就不必去了，媽，你好狠??！”話一說完便如大象一般，用力踏步走進她的房間。

我看到她臉上失望的表情，心里也挺不安的。我小時候也曾在同學(xué)家過夜，但當(dāng)時的情形和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以前的社會環(huán)境比較單純，我的父母和我好友的父母常有接觸，有深厚的友誼與信任。此外，我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都在同一所學(xué)校念書，朋友圈十分穩(wěn)定。

但孩子所處的環(huán)境不是這樣。第一，這不是在中國，家長對孩子管得沒那么嚴(yán);第二，她就讀的是一所著名的私立學(xué)校，同學(xué)來自不同地區(qū)，家長們幾乎沒有來往，相當(dāng)陌生;第三，孩子終究只有13歲，雖然受美國文化的影響較重，但還不懂得自我保護，對人也缺乏必要的防備心理，何況報紙也常報導(dǎo)青少年或兒童被“熟人”性侵害的消息……

有這么多顧忌，我肯定不愿冒任何不必要的風(fēng)險。

擔(dān)憂的核心是不認識對方家庭

可是，要怎么向一個青春期孩子解釋我心中的顧慮呢？說出來，也許只會讓母女關(guān)系鬧得更僵，上升到信任的程度：這是冤枉她同學(xué)的兄弟或爸爸是色狼呢！而懷疑她的同學(xué)，正等于懷疑女兒的交友能力、判斷能力嘛。

如果我是一個地道的美國媽媽，肯定不會這么糾結(jié)。在美國的過夜文化中，離開父母到同學(xué)家過夜，被視為獨立的一個里程碑。

我認識的孩子中，有的從小學(xué)就開始嘗試去同學(xué)家過夜。鄰居家的大女兒第一次過夜大概在六歲左右，在朋友家待到半夜時，突然哭著要回家。而她家小女兒在八歲生日那天邀請了六個女同學(xué)到家里過夜，從傍晚五點開始到第二天的上午十點。按照女主人的要求，孩子和同學(xué)們自備了睡袋和枕頭，晚上就打地鋪排排睡地上。享受了自制的比薩餅晚餐，玩夠了Wii游戲，又拆完了生日禮物、吃完蛋糕、看完電影后，興奮的孩子們一直過了凌晨兩點才睡覺。第二天上午十點，早餐還來不及吃，拎著甜圈餅就由父母接走了。

另一種是青少年的過夜。比如一幫人看完演出、球賽到同學(xué)家過夜，還有同學(xué)相聚過夜。

不過不只是我，圈子里的中國媽媽都對這件事看得很慎重。去年圣誕節(jié)，我的朋友從國內(nèi)來看望留學(xué)的女兒，剛見面，她的女兒就對媽媽說：“你以前怎么不讓我去同學(xué)家過夜？”

13歲，在我們這些媽媽眼里都還是小姑娘，被美國文化熏陶的孩子們卻已經(jīng)自詡為大人了。她的意見，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武斷地駁回。也許不是不能讓她到同學(xué)家過夜，但前提是要知道孩子在誰家過夜，對那家人有所了解。同時也要提醒孩子提高警覺，保護自己。在不了解對方家庭的情況下，我與很多華人家庭一樣并不會隨便允許孩子到別人家過夜。

所以，要讓女兒理解的我想法，就要讓她明白我的顧慮：我只是不相信“陌生人”而已。

陌生的叔叔和陌生的同學(xué)家長

過了幾天，我找到個機會，把女兒約出去單獨吃冰淇淋。談笑之余，我告訴她：“你也知道，我和爸爸兩個工作都很忙，沒什么機會休息。所以，我打算和爸爸單獨出去走走，幾天以后就回來了?！?/p>

“那我和弟弟怎么辦呢？”

“我們都想好了，爸爸公司里有一位要好的同事張叔叔，就是幾個月前，我們在街上吃飯時碰到的那位，你記得嗎？”孩子點點頭，臉上隨即顯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媽，你不是要把我們送到他家吧？我和弟弟完全不認得他，我才不要在他家住幾天呢?！?/p>

我忍不住笑了。剎那之間，孩子突然意識到這番對話中另有乾坤，但她仍摸不清頭緒。

“你終于明白了嗎？雖然爸爸和張叔叔很熟，但在你心目中，他是一個陌生人，所以你當(dāng)然不想住在他家，這是相當(dāng)合理的。同樣地，小娟是你的好朋友，但我和她父母卻沒有碰過面，我怎能安心讓你在他們家過夜呢？萬一有什么意外，我怎能把照顧你的責(zé)任交給我完全不認得的人呢？”

“這很合理，但你要我十二點就離開，實在太奇怪了，人家會覺得我很怪異的。”女兒的態(tài)度有些松動，但還是忍不住抱怨。

“我也曾經(jīng)年輕過，朋友怎么看我，我也曾很在意?？墒悄阆胂肟?，過夜只是很多活動的一種，下課或周末時你也可以請同學(xué)白天到我們家玩。如果你的同學(xué)只是因為你不能過夜，就不愿意接納你，那么你是不是也該仔細想想：你們的友誼到底是建立在什么基礎(chǔ)上呢？”

“所以，你不是真的要把我們放在叔叔家啰？”孩子松了一口氣。

“沒有。但是‘我和爸爸自己去玩幾天，是真的有這樣的想法，只是并沒有落到實處而已?！蔽倚Φ?。

“不如明天，我請你再來吃冰淇淋、聊天，好嗎？”她眼中露出得意的神情。

“我一定來！”我回答。這小家伙，不知道又要出什么新招數(shù)。

今天這一回合終于圓滿結(jié)束，總算讓她很舒服地接受與明白了我的堅持，而不是讓她覺得我是在“命令”她不可以去、并“強迫”她“遵守”我的命令。與其強迫，不如營造一個情境，在平等與尊重的環(huán)境中，讓她也體會我的顧忌與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