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璐
傍晚5點,是胡代君先生需要打起精神的時刻。他快速地扒完兩菜一湯,換上白色的廚師服,掄起8兩重的大鐵勺,準備迎接未來12小時與至少700斤小龍蝦的纏斗。
作為胡大飯館(以下簡稱“胡大”)的燒蝦師,他每天與另外30多名燒蝦師一起將至少3噸小龍蝦由黑亮的挺直身軀加工成鮮紅色的彎腰模樣。這份工作考驗的不是技巧,而是對高強度工作的持續(xù)付出以及對枯燥流程的忍耐。8年來,除了每月的3天假期,胡代君日日與小龍蝦為伴,由于長年熬夜,30歲的他頭發(fā)已白了大半,逢老板安排員工聚餐,他豪邁地點單:“老板請客,來200只蝦!”
一天至少處理7萬只小龍蝦
胡代君工作的這條街道東起東直門立交橋、西到交道口東大街,白天人煙稀少,直到暮色垂臨,簇擁在1442米長的街道兩側的120多家餐廳錯落亮起霓虹燈,官方名稱“東直門內(nèi)大街”被棄之不用,“簋街”登場。這里是北京餐館密度最高的街道,曾有謀劃在此地做生意的老板掐著計數(shù)器估算,至少有10萬人每天從這里走過。
這條完全靠民間力量野蠻生長的街道與政府的關系也微妙且復雜。20年來,政府對簋街的態(tài)度在“不聞不問”、支持、排斥強管之間擺動。1949年之前,東直門內(nèi)大街是夜半開始、黎明即散的郊區(qū)農(nóng)貿(mào)市集,攤販們用煤油燈照明,遠望燈影幢幢,人們喚作“鬼市”,餐飲夜市逐漸形成后,民間叫著叫著變成了“鬼街”?!肮怼弊终f出去不好聽,很早之前,東城區(qū)區(qū)委就想為“鬼街”易名,但餐飲老板們不同意,害怕改名壞了風水,而官方命名的“東內(nèi)餐飲一條街”毫無特色。一位聰明的政府工作人員查字典發(fā)現(xiàn)了和“鬼”同音的“簋”字,后者代表一種食器。2008年,在距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還有7天時,東直門立交橋西側立起了一個青銅器雕塑“伯簋”,政府決定在這里樹立一個新地標。
戴眼鏡的老張憑借勤奮和靈活,工作一個月即升任餐廳的領班。剛到簋街半年的他對每一家餐廳的店鋪面積、每一位老板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倒背如流。每天12小時的工作,他充滿激情、毫無怨言,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在老家徐州,他擁有3個停車場和1家KTV,從一檔名叫《美食地圖》的節(jié)目了解到北京有條簋街后,他決定來此“臥底”,和餐館的大廚聊天,“套出他們的秘方”。
戰(zhàn)役在夜幕降臨時打響。別上麥克風的保安站在人行道上,向每一個路人投注殷勤的目光,“哥!姐!上我家嘗嘗?小龍蝦饞嘴蛙烤魚!辣的不辣的都有!”這是每家餐廳的攬客標配,這份工作需要如房地產(chǎn)中介一般不依不饒的小強精神。
留著30厘米長胡須的北京大爺夏先生是一家名叫“簋街仔仔”(以下簡稱“仔仔”)的餐廳的“秘密武器”。從事機械工作的他,退休后為自己制作了一個人力機器人,又配了一輛洋車。當夏大爺坐著由“機械車夫”拉的洋車上街“解悶兒”時,他被“仔仔”“管事兒的人”攔住了,雙方很快達成合作,每晚6點到10點,70歲的夏大爺坐在貼滿餐廳廣告的洋車上沿簋街轉悠,月工資4000元。夏大爺鐘愛這份工作,他思路活泛,平時將“機械車夫”打扮成清朝苦力的模樣,最近則換成了日本皇軍土黃色的軍服,“我定的”,他很自豪,“配合這個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
每到傍晚,至少有100人在距離簋街最近的地鐵北新橋站口集合,這批由大學生、中年婦女組成的隊伍被分成幾撥,由專人帶領至指定餐廳。8月中旬的一個晚上,他們領取的任務是坐在某家餐廳扮演食客,從晚6點到9點半,每人獲得25元酬勞,以及由餐廳提供的免費食物,4人共享的一碟水煮毛豆花生、一扎可樂和一盤手撕包菜。
這類“為餐廳制造門庭若市、生意興隆的假象”的機會在不少兼職QQ群里流傳,帶頭人被稱作“蜂王”,帶來一個“蜜蜂”,“蜂王”可以獲得至少5元的提成。
簋街至少有43家餐廳售賣“麻小”(麻辣小龍蝦的簡稱),位于簋街西側的“胡大”生意最興隆,總店一晚約發(fā)出600個等位號,百無聊賴的等位的客人至少會嗑掉300斤葵花籽?!巴砩?點就到了胡大,結果拿到203號,果斷出去逛街,回來9點才進餐廳?!边@是食客在大眾點評網(wǎng)站對胡大最常見的留言。
太陽一升起來,我就睜不開眼
小寬2003年來到北京后,常來簋街吃飯,當時他是一名美食記者,經(jīng)他考證,1995年開始興盛起來的簋街先后流行過紅燜羊肉、酸菜魚、水煮魚、酸湯魚、鹵鴨脖子、麻辣小龍蝦、饞嘴蛙、烤魚,每年推出新菜品的簋街,“有點像米蘭時裝周的T臺時裝大秀,你登場完我登場?!贝罄颂陨持?,小龍蝦成了經(jīng)典。
簋街成了餐飲名街之后,擁有沿街房屋的人搬離此處,坐收租金。曹五斗號稱是簋街上“自由的人”。從小在簋街長大的他只在晚上出沒,“12點(零點)以前喝茶,12點以后喝酒”,“太陽一升起來,我就睜不開眼?!彼且幻绣X有閑的餐廳股東,大家喊他“曹哥”,遇上停車管理員和代駕司機鬧矛盾,他出面,“20、30塊錢的事兒,我給倆嘴巴就解決了?!?/p>
沒有沿街鋪面的居民相信自己遭受了命運的戲弄。住在石雀胡同的許大爺憤憤不平,“眼氣,能不眼氣嗎?就挨著這么近,人家都成富翁了,我們還在這窩著呢?!?3歲的于大媽稱自己住的大雜院為“貧民窟”,她從來不和親戚朋友提及“簋街”,嫌它晦氣,用“食飲街”代替。
在日日與嗆人的油煙、川流不息的人潮、夜半不止的噪聲為伍的生活里,原住民被消磨了意志,怨氣像不斷滋生的細菌。
攪局的“仔仔”
2013年之后開始瘋狂擴張的“仔仔”被視為市場的攪局者。仔仔的老板高遠2004年開始在簋街開店,湖北美術學院畢業(yè)的他在投資一部電影失敗后,聽從了朋友的建議,“做餐飲現(xiàn)金來得快”。中間有3年時間,他回到湖北從事房地產(chǎn),當2012年再次回到簋街時,眼前的紅火讓他決定重振旗鼓,他將從房地產(chǎn)掙來的錢豪擲在簋街,在兩年時間內(nèi)開了5家分店,有兩家分店相隔不到10米,“接一個店火一個店”,高遠說,“我一來首先是調菜,抓管理,然后外圍就是做營銷,所以這個東西你有投入就有回報嘛?!?/p>
嘉陵樓的總經(jīng)理韓繼清實在很難理解這個思路,“應該說‘仔仔的形式出現(xiàn)對簋街是最不好的,就是無休止地擴張。”“他是一個殺手,”韓繼清說,“你想想你到了簋街從頭走到尾滿眼都是一個餐廳的話,你還會來嗎?”
鋪面價格越抬越高,不少外行人來簋街投資,這其中包括富二代、明星、大款的情人,他們不懂行情,聽任房東報價,每天每平方米10——15元,甚至20元,幾乎與位于CBD的國貿(mào)三期的租金持平?!熬秃鷣?,根本就掙不出來(房租錢),不停地換?!被ɡ赘械綗o奈。一家名叫“蝦大大”的餐廳在今年7月開業(yè),這是這家商鋪一年半內(nèi)換的第四任老板。
捕捉簋街的“八卦”
狗仔隊們喜歡在簋街捕捉明星的八卦。陳奕迅愛吃燒烤,他的點單是“四串羊骨、脆骨,羊肉來十個二十個”,他常去兩家店,“簋街花家怡園旁邊有一家,俄羅斯大使館旁邊那條街有一個烤羊肉串攤子?!痹谒磥恚钥敬耙欢ㄒ砩?,天氣冷更好”。天王郭富城偏愛在簋街一家火鍋店就餐,有狗仔偷拍時,他一聲令下,服務員就齊刷刷排成“人墻”,擋住鏡頭護送天王上車。
更多時候,簋街屬于普通人。作家“有時右逝”常去簋街吃飯,他覺得這里“接地氣”,“咖啡館你現(xiàn)在一去的話,每次聽見都差不多,就是我們這邊一個億,兩個億。但是去簋街的話,還能聽見身邊的生活,誰誰誰開演唱會了,我跟誰誰誰分手了,誰誰誰是個畜生。”晚上6點以后,北新橋地鐵口的花壇邊,總能找到幾個代駕司機。隨時待命的狀態(tài)讓楊師傅“特別緊張”,除了閑聊兩句,即使撲克這樣打發(fā)時間的小游戲他也不玩。另一個把個人隱私看得極重的代駕司機,因為一種夾雜著逞能與自卑的復雜情緒,經(jīng)常語出驚人,“我殺過人!”“(乘客耍賴)不給錢?把你給殺嘍!”
即便性格迥異,代駕司機們有一個觀點近乎一致:簋街的醉酒客比工體的要好,從工體夜店出來的人喝洋酒,酒勁兒上來得快,“一上車就倒了,叫都叫不醒”,簋街還是喝白酒和啤酒的多,“更理性”。
那些在簋街討生活的人
簋街養(yǎng)活了許多討生活的人。這其中包括一對賣花的母女,深夜里,約莫六七歲的女孩抱著玫瑰花,不知因為什么,她一邊走一邊啜泣;一個穿著黑色背心、表情兇悍的彪形大漢常常把一大團白白軟軟的棉花糖伸到你眼前,他是聾啞人,只能張開手掌比劃著告訴你,5元一個;一個報刊亭老板厭倦了每天口干舌燥地說同樣的話,在人少的下午,背對街道拿著笛子吹起了《北國之春》;一個賣氣球的人做成的最大一筆大生意是一個男人買下了1000塊錢——大約100只小氣球,松開手,氣球齊刷刷飛向天空,他的女朋友為此歡呼雀躍;一個保安用一瓶北冰洋汽水熬過酷熱的夏日傍晚,為了保持涼氣,每喝兩口,他把汽水放回報亭的冰箱里,一共花了4次,他才喝完這248毫升的飲料,“要慢慢喝”;廢品收購站的老杜來簋街8年了,但從未在簋街吃過飯,接受采訪讓他很惶恐,他反反復復地問,自己做這份工作,對社會有沒有貢獻?
在簋街賣唱3年的張波掌握了不少察言觀色的技巧:最爽快的是東北人——高大魁梧的胖男人,戴金鏈,一般錯不了。來北京前,他在老家揚州有一個演出隊,有房有車,日子安逸。很難說清是什么讓他在3年前跑來北京賣唱,他當時報名參加過《中國好聲音》,找到的報名電話是假的,被騙了一萬塊錢,這件事讓他認識到成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如今,他在簋街站穩(wěn)了腳跟,但并不快樂,沒有舞臺的演唱讓他感覺“傷自尊”。他摩挲著一本雜志上崔健的臉,那是指引他走上音樂道路的偶像。他給自己的歌單命名叫“獵人演出曲目”,最前面4首是崔健的歌。
陳少娥不懂音樂,來簋街前,她的全部音樂經(jīng)驗是和朋友在KTV里吼過兩嗓子。她的聲音沙啞暗沉——是不懂得保護嗓子徹夜唱歌的后果,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她沒有控訴,只有一種深深的疲倦。每天晚上,她開一輛“蹦蹦”從北四環(huán)的家出發(fā),在北土城、鼓樓的大排檔停留,終點是簋街,軍綠色的“蹦蹦”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車主丈夫在服刑一人帶三個小孩請小偷手下留情”、“不要抱怨一切靠自己”。她拖著KTV點唱機和五歲半的兒子一起賣唱。
陳少娥每天從北四環(huán)的家出發(fā),在北土城、鼓樓的大排檔停留,最后來到簋街,她時常鼓勵自己,“我是溫州人,我有打不倒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