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愛康
手下一柄清代象牙扇骨,他要把它打上印記,45度銳角的刻刀尖點切出趙孟頫《枯枝竹石圖》石頭的輪廓,刀刀都在和誰較勁、拼命,用盡了心底的力量。旁人忽然明白,什么叫刻骨的仇恨,原來是這樣來的。他的作品刻單刀也刻雙刀,很是干脆利落,正刀側(cè)鋒,充滿了金石味。一直以來,他的技藝是不錯的,刻趙體就有趙體的柔美神韻;刻二王的就有二王的線條的流暢味道。
很多個午后,他趴在工作臺上打盹,那些排隊等候作品的人不知道他晚上是否睡覺、頸椎是否吃得消,只想著快快拿到作品,他們是他的衣食父母。他是這個城市雕刻技藝的代表,以文化的名義頻繁出訪、交流。工作室里掛著很多與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社會名流、文化精英的合影。
雕刻師感覺自己學(xué)養(yǎng)尚淺,對一些民俗缺少了解。一次幫一位滿族老先生刻一幅作品,滿族人對老鼠心懷崇敬,尊為光明之神,傳說天地渾沌一片時,勇敢的鼠把天咬出一個口子,人類才有了光明,所以為紀念老鼠功績,十二時辰里第一個時辰被稱為子時,子鼠也成了十二生肖的第一個。滿人不直接叫它老鼠,而是叫大爺,比如說到昨晚有鼠吃了家里的米,會說昨晚大爺來吃米了。四蹄動物里,只有它的前爪和后爪是呈奇偶數(shù)出現(xiàn)的,不能不說是神奇。可是雕刻師不知道,認知里那是害人的家伙,傳染瘟病、咬壞家具,偷吃糧食,十惡不赦。于是他當了老先生的面就說了老鼠的許多壞話。老先生也不多說,淺淺地笑笑,捋了一下冉冉白須走了。此后好多年再不見上門。
一日在菜場見到老先生,他上前主動招呼,老者頷首,這一年是鼠年,各種關(guān)于鼠的說法都有,其中就說到滿族對鼠的敬意,尊稱它為大爺,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無知口業(yè)得罪不淺。這些讓他暗下決心,要好好學(xué)習(xí)。
他的心靈一直是自由自在的,夜晚躺在床上,充滿冥想和創(chuàng)造,后來被評為大師,有了專門的工作室,有了作品陳列室,還有了傳人,不斷地有各式各樣的人來造訪,他好生煩惱,感覺被捆綁,沒有了屬于自己完整的時間和空間,沒有了冥想和創(chuàng)意。即使躺在床上,再也沒有奇思妙想,再也沒有大件的作品問世,平庸至極。他靜不下來了,沒法靜下來。
原本他是雕刻師,他雕刻那些物件,有“我的地盤我作主”的味道?,F(xiàn)在他常常覺得自己成了別人的作品,被人綁架,隨意雕刻,圓的方的,成了物件。他特別想躲進山里,從此不見人,靜靜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被打擾,哪怕是做只晝伏夜出的老鼠,也要自在許多。
可是他知道,原來的雕刻師已經(jīng)回不來了。
選自《新民晚報》2015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