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今

一

3年前的秋天，我去廣州讀大學(xué)。母親送我報到，在新生宿舍里和我擠了幾天單人床，直到單位的假不能再續(xù)了，她才決定離開。臨行那天，我去火車站送她。

母親的行李只有一只黑色挎包，提手上用手絹系著一只大號的搪瓷水杯，既可以喝水，又可以泡面，母親去哪兒都帶著它。臨上車時，她忽然停下來，從衣袋里掏出所有的錢，把最后兩張百元鈔票遞給我說：“這些你也拿著吧?！?/p>

我推擋著不肯接：“路上沒錢哪行??？”

可母親卻拍拍挎包說：“我都買好方便面了，火車上不用錢的。”

母親把錢塞在我手里，轉(zhuǎn)身匆匆地擠上車。我飛快地在站臺的貨攤上買了一袋桃子，沿著列車追過去。我看見了她，坐在窗口旁，茫然地在人群中尋找著我的身影。

“媽，這個你帶上?！蔽掖颐Π烟易尤M車窗。

可是母親卻用手推了出來：“怎么在這兒買水果，貴死了。我不要，你留著在宿舍吃吧。”

火車緩緩啟動了，母親輕輕地揮著手，我也揮舞著手。剎那間，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雙眼涌出了淚水。

淚眼模糊的我呆呆地站在站臺上，看著火車漸漸駛出視線。手中那袋青澀的桃子，忽然變得異樣沉重。

母親曾是一名國企的會計，企業(yè)倒閉之后，她卻再沒能找到一份正式工作。現(xiàn)在年齡大了，只能在一家小學(xué)做臨時工。父親10年前因工傷臥床不起，家里的一切，都擔(dān)在母親身上。她從小對我的學(xué)習(xí)要求十分嚴格，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考上一所好大學(xué)，在大城市里，找到一份風(fēng)光的好工作。

大一的下半學(xué)期，“蘋果”手機在學(xué)校里開始流行。我們宿舍里的6個女生都很羨慕，可那時iphone對于學(xué)生來說是很奢侈的東西，想和家里要錢買一部又都張不開口。后來我們幾個人想出一個辦法，謊稱學(xué)校要求買筆記本電腦，方便教學(xué)。

那是我第一次向母親說謊，心里忐忑不安，害怕母親拆穿我的謊言。我想只要母親反對，我絕不堅持。但是母親出乎意料地答應(yīng)了，因為在她眼里，學(xué)習(xí)是天大的事情。

那一次，宿舍的室友只有3個人買到iphone，這讓我沾沾自喜了很久。虛榮帶來的優(yōu)越感，很快湮沒了我心里欺瞞母親的自責(zé)。

二

“十一”假期，學(xué)校提前放假。我決定悄悄回家給母親一個驚喜。我坐了一天火車，到家已是傍晚，母親還沒有回來。只有父親躺在床上看電視。他很驚訝地說：“你怎么回來了？你媽賣蘋果去了，一會兒就回來?！?/p>

“賣什么蘋果？”我覺得奇怪，不知父親說的是什么意思。

父親察覺可能說漏了嘴，趕忙避開了我的眼睛。我連忙追問才知道，原來母親每天上班前，會去市場批幾箱水果，下班回來，再推到街上賣。

我心虛地說：“干嗎這么拼啊？”

“還不是給你買電腦，借了人家錢，要還嘛?！?/p>

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的。那天，我悄悄地跑去找母親。天已經(jīng)黑了，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了。母親的蘋果還沒賣完。她扯著嗓子，大聲喊著：“蘋果便宜了，蘋果便宜賣了?！?/p>

很難想象，一輩子矜持有禮的母親，會在街邊做起小販。那一聲聲叫賣，仿佛直刺進我的心里。一直招搖在我手里的“蘋果”，一下子變得滾燙滾燙的。

那天，我悄悄回了家。父親已經(jīng)靠在床頭昏昏地睡了。我呆呆地坐在房間里，心情始終難以平復(fù)。母親就在這時回來了。見到我，她有點驚訝：“秀秀，你怎么回來了？”

我愣了一下說：“給你個驚喜啊。”我像根本沒見過她賣蘋果一樣，高興地拉著她，因為我太清楚母親的個性，一向好強的她一定不想讓我知道。

母親埋怨說：“回來也不早說，我去買點好吃的給你做?！?/p>

說著母親就向外走。我卻拉住她說：“媽，別麻煩了，有啥吃啥吧?！?/p>

“家里就有方便面，沒別的了。”

“正好我煮給你吃，我現(xiàn)在煮方便面可是一流?！蔽覙O力用快樂的聲調(diào)掩飾心中的難過。

家里的冰箱連電都沒插。除了半箱“康師傅”，就剩下一碗炒過的咸菜。

母親的表情多少有些尷尬：“兩個人就不買什么菜了，到外面隨便吃點就行?！?/p>

每天都去賣蘋果，母親會舍得去外面吃嗎？我緊緊咬著下唇，一聲不響地煮面，熱氣熏進眼睛，模糊一片。

那天晚上，我悄悄地關(guān)掉手機，就像母親隱藏她的“蘋果”一樣，把我的“蘋果”隱藏起來。我們躺在床上說了一宿話，但都小心地避開自己敏感的話題。

我和母親講廣州有多大、有多好，我一定會留在那里。母親躺在一旁，默默聽著。昏黃的燈光下我看見她消瘦的臉龐，帶著期望又欣慰的笑容，心里有說不出的內(nèi)疚。

三

之后的生活，我變得十分節(jié)儉。母親給我上了生動而殘酷的一課，我不想再用她的卑微與艱辛換取我的虛榮。然而現(xiàn)實總是對我格外嚴苛。

畢業(yè)那年，我?guī)缀跖鼙榱藦V州所有的招聘會，最終卻只找到一個電話銷售員的工作，春節(jié)都排滿了班，夢想與現(xiàn)實的距離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

母親說要趁著寒假來看我，我拒絕了，不單是因為不如意的工作，還因為那時一個廣州男孩已經(jīng)走進我的生活。他叫卓偉，家境很好，我們在學(xué)校不咸不淡地交往了兩個月。畢業(yè)之后，他的家人幫他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

卓偉的家在廣州，卻在外租了一間房子，讓我和他住在一起。我不能確定自己是真的喜歡他，還是僅僅為了獲得一個落腳處。臨近春節(jié)，卓偉回家陪他父母，留下我一個人。

母親還是把父親托給朋友，趕在農(nóng)歷小年那天來了。清晨敲開房門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呆住了。她圍著厚厚的圍巾，只露出喜悅的眼睛，挎包上照舊系著那只搪瓷水杯。我想緊緊地抱住她大哭一場，可又膽怯地擋在門口，怕她知道我與卓偉同居的秘密。

母親推了推我說：“發(fā)什么呆，讓我進去啊?！?/p>

母親終究放心不下，從同學(xué)那里問到我的近況就匆匆來了。那天母親對卓偉只字未提，只是忙忙乎乎地買菜，包餃子，就像在家一樣。直到晚飯吃過餃子，她才坐下來對我說：“那個男孩叫卓偉吧？”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兩個月你就和他住在一起，不會太快了嗎？”

“現(xiàn)在都是這樣的?！蔽也桓铱茨赣H的眼睛。

“但你是我的女兒，就為了住這么一個房子嗎？”

“你女兒怎么了？也要活啊，在廣州這么個爛房子也要2000多元錢，我一個月才掙多少錢？”

母親顯得有些激動，直直地看著我說：“掙多少錢無所謂，我女兒不能這樣?！?/p>

“我怎么了？怕丟人啊。你滿大街賣蘋果，就不丟人了？”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卻沒了回轉(zhuǎn)的余地。

母親震驚地看著我，眼里的光彩漸漸暗了下去。她一定想不出，自己的女兒怎么會變得這樣刻薄。我也不知道那段一直珍藏的記憶，怎么會成了傷害母親的武器。

那晚，我和母親都沒有說話，背對背地躺了一夜，直到天光亮起。

2013年春節(jié)，廣州陰冷透骨。母親陪我住過了初五也沒看到卓偉。母親走的那天，我去火車站送她。依然是4年前的站臺，只是她擠上車箱的背影——白發(fā)顯得格外刺目。而我，也不再是那個提著桃子追車的女孩了。廣州對我來說曾經(jīng)充滿機遇，如今卻只有現(xiàn)實的蒼白。我最先學(xué)會的不是怎樣堅強地面對，而是如何刺傷別人來保護自己。

母親透過車窗看見了我，才安心地坐下來。她隔著玻璃和我說話，我卻始終聽不清楚。她嘆了口氣不再說了，直到發(fā)車鈴聲響起那一刻，她忽然伸出手指，呵氣在車窗上寫了4個字：“好好生活。”

那是母親最簡單的愿望吧。不論生活多么艱難，都不該放棄自己。

列車總是在我不情愿的時候啟動，看著漸漸加速的車窗，我突然淚流滿面。

2014年5月，我搬出了卓偉的房子，決定重新打拼生活。和朋友4個人合租了一套房子，雖然像宿舍一樣狹小，我卻住得踏實安心。卓偉問我：“為什么？是要分手嗎？”

我說：“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愛不愛你?！?/p>

母親是在電話里知道這件事的。她說：“秀秀，別怪媽。其實女人比男人更需要有骨氣。有什么困難和媽說。媽老了，丟點臉不算什么，但你在外面，別太委屈自己了。”

我的臉，一瞬變得滾燙。我說：“媽，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對你說。對不起，為我以前的不懂事。你和爸一定要把自己養(yǎng)得白白胖胖啊，明年春節(jié)，我回去看你們?！?/p>

電話那邊，突然變得安靜了。

我知道，母親一定哭了。

那天收線之后，母親發(fā)來短信。她說，女兒真的長大了。

方心田摘自《博愛》